标题 | 父亲?酒 |
正文 | 父亲懵懵懂懂来到人世间时,什么也不清楚。大伯倒是清晰地记得那天太阳特别刺眼,白晃晃地挂在天上。下午时,我家祖屋上空忽然来了一大群怪模怪样的飞机相互撕咬。九岁的大伯爬上祖屋后面山头上的一棵皂树,兴奋地观看,希望有一架飞机掉下来。令大伯非常失望的是,所有的飞机都呼啦啦地朝爷爷浇水施肥的方向窜走了。待大伯沮丧地回到家里,父亲便出生了。那年是民国三十三年,家乡老百姓称之为“走日本”那年。 父亲说,他没有童年。儿时的父亲最高兴的事情便是跟着太婆回娘家,尽管赤着脚走三十多里崎岖的山路,但毕竟能吃三餐很饱很饱的米饭,回家时还能揣几个香喷喷的山芋,就像过年似的。父亲的少年时代也是饿着过来的。一谈起太婆,父亲的嗓子使有点嘶哑,更确切地说,应接近哽咽。五九年时,父亲全身肿得老大,轻轻一按就凹下个洞,许久才能复原。太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海钵糯米,都偷偷地煮给父亲吃了。父亲身体好起来了,太婆全身肿得老大,不久便死了。父亲说自己的命是太婆换的。 六一年时,国民党似乎想光复大陆。父亲响应党的号召,多报了年龄,跟三个伯父一起去参军。四兄弟居然都顺利地通过了体检。当四兄弟兴高彩烈地回到家里,父亲惊异地发现爷爷眼圈有些红,奶奶躲在祖屋里抽泣不已。后来爷爷将大伯喊进里屋,吩咐大伯去打酒。吃晚餐时,饭桌上赫然多了壶酒。爷爷从来不喝酒的,父亲甚至没有见过酒。父亲感觉到气氛挺特别,有些压抑。 咱们爷崽五个喝!爷爷咕呶一声便将酒喝干了。父亲小心翼翼地啜了一下,觉得酒涩涩的。酒实际上是爷爷喝完的。你们四兄弟只能去俩个当兵。爷爷抹了一把嘴巴,满脸通红。要哪个去,四兄弟抽签,就看天意。爷爷像要醉了。签是大伯做的,开签后二伯、三伯抽中了。爷爷哭了。大伯没哭,只流泪。父亲冲了出去,第二天才回来。 大伯后来告诉我,抽不抽签其实是一样。签是由大到小按次序抽的,大伯早就将签告诉了二伯、三伯。因为大伯最大,不能去的。父亲最小,也不能去的。 这是父亲第一次喝酒,其实父亲只是第一次尝酒,不能算喝的。父亲真正地喝酒应该从娶母亲算起。 父亲娶母亲时二十二岁,能够娶上母亲,是父亲一生中最大的幸运。当时母亲只有十七岁,很美丽,更为可贵的已经是一名共青团员。母亲并没有看中父亲,全是外公做主的。外公看中父亲初中毕业,能背很多毛主席语录,在当时农村算是个知识分子。况且那年冬天外公家捞鱼,父亲二话没说便跳进一寸厚冰的水塘里,上来后金身发红不打哆嗦,身体够结实的。 父亲结婚时,爷爷已经去世。大伯抱来一床薄被,二伯寄回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军上衣和一双崭新的军用胶鞋,叫解放鞋那种的。这是父亲收到的全部彩礼。母亲穿着一套父亲送的的确良新衣,挺精神的。父亲显得有些邋遢,裤子的膝盖部还有一个显眼的补丁。父亲摆了一桌酒,客人就外公一家、大伯一家,菜做了十个,按照本地习俗必须要做的,浑菜只有鸡、鱼、蛋三种,其余全是素菜。喝酒时,外公喝醉了,吐了一地。父亲微醉时,被大伯制止了。 父亲第一次这么喝酒,发现酒量令自己吃惊。俩两一盅的酒,喝了三十来蛊,只有醉意。父亲告诉我,他第一次喝醉酒是二伯回家探亲那次。 二伯探亲那次够风光的,他被推荐上了军官学院,一毕业便当上营指导员。回到家里时,穿着一套崭新的军服,左胸挂着二枚立功奖章,还别着十多枚毛主席像章,更令人羡慕的是他从部队带回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二伯走到哪里,便有很多入围着要看这洋玩艺儿,当这玩艺儿唱起《东方红》时,大家如痴如醉,不肯散去。二伯回家的当晚,大伯设宴洗尘,抱出满满一大坛酒。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顾仰头痛饮。喝到半夜,三兄弟都烂醉如泥。父亲横躺在床上,全身血红,额头火丝般的烫人。母亲不停地用湿毛枣擦洗父亲全身,心里很是害怕,担心父亲这一睡到底会不会醒。父亲昏睡了一天一夜,似醒非醒,大脑不时浮现出那次抽签的情景。 二伯结束探亲假回部队之前,找到大队支书家里,说有事情麻烦支书。支书满脸堆笑,异常热情,爽快地答应了二伯,第二天,父亲便当上村里的民办教师。其实先前大伯向支书推荐过父亲,支书梗起脖子,青筋根根凸出,对准大伯便吼,你那臭老弟识得几个卵字,就在我面前摆大,老子定谁就定谁。原因很筒单,大队支书处理一起纠纷时,父亲讥讽了他,支书于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说来话长,隔壁生产队两名社员为争一棵树发生了纠纷,告到支书家里,支书吩咐两名社员各拿出五元钱,一人买肉,一人买酒。支书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来到树下,鼓起裹满血丝的眼球,说你两人各站两旁,本支书就要醉了,倒向哪边,树就归哪。说罢轰然倒在地上,喜得一名队员手舞足蹈,连夸支书英明。父亲喟然长叹一声葫芦僧判了葫芦案,却被人传到支书耳里,支书暴跳如雷,当天便带来两名荷枪实弹的民兵训了父亲一顿,还扬言要开除父亲预备党员资格。幸亏这次二伯回来及时,父亲不仅保住了预备党员资格,而且竟受到支书的器重。 二伯走后,父亲竟迷上了酒,每餐必喝三、五杯,且不需要什么下酒菜。有回父亲到坳里挖水,一手拿了一根咸豆角,一手拿着酒壶,回家时豆角不见了,酒壶也滴不出酒来。来了客人,若是人少,父亲便客一主三,就是客人喝一杯,主人喝三杯,若是人多,父亲单打独斗从容不迫,往往众人皆醉唯父亲独醒。当然父亲比以前要劳累些了,因为酿酒需要原料的,那时候全家吃饭都成问题,父亲只得种大量的高梁,上交生产队里一些,自己留一些。我这时候也开始记事了,清晰地记得家里酿酒的原料经过三个阶段,最初用的是高梁,里面掺和一些树枝野草的,后来用红薯,再后来全用白花花的大米。 家里第一次用白花花的大米酿酒的情景,我记忆尤为深刻。母亲大块大块地往灶膛里塞柴,脸被柴火映得通红;父亲从一里远的水井一担一担地挑水,毫不觉累。出酒后,父亲每隔几分钟便品尝一下,似饮甘露。快封酒坛时,说是糖水,我毫无防备地一饮而尽,当场头昏脑旋,吐了一地。母亲刚想责骂父亲,发现来了一位穿戴整洁的,气质不俗的客人,便只好做罢。父亲也看见了这位客人,愣在那里默不作声,倒是这位客人快步走来,一把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握住不放。父亲终于醒悟过来,回过头来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吩咐母亲快去杀鸡。 酒菜很快端上来了,比平时招待客人丰厚得多。父亲不停地往客人碗里夹鸡肉,不停地劝酒。客人酒量显然不如父亲,几杯酒下肚,言语便多了起来:你初中毕业后怎么不上高中?你当初考上了的呀?班上吕桥那狗日的当初算什么东西现在当了个地区专员,你知不知道?当初你当班长,我当学习委员,吕桥那狗日的不过是个小组长!对了不谈这些,现在社会变化太大,你也不必当民办教师,到外面做生意去。我要不是调来当公社书记,不,要不是当这卵乡党委书记早就出去闯了。喂,你说呢?怎么不讲话?父亲已经将自己的酒盅换成了茶碗,神形很严肃,又好象有些悲愤,说书记你喝一杯我喝一茶碗怎样?书记头摆得像拨鼓,说喝就喝,就是不能再喊书记,当初屁股露在外面时,你咋不喊我书记? 喝完酒后,书记执意要走,父亲踉呛着抱着书记的腰,要送书记。俩人东倒西歪走了几十米远,书记脚下似乎绊了一下,俩人便一块滚到田梗下面,父亲硕大的身体整整齐齐地压在书记身上。村支书(不再叫大队支书,也不是原来的大队支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掀开了父亲,背起书记回自己家里去了。母亲攒足了全身的劲才将父亲搀回来。 父亲这回醉得特别厉害,不像二伯探亲那次全身血红,额头也不火烫。相反脸色苍白,额头有些冷。母亲吓住了,连忙请来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来时,我已经睡了,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发现父亲的床头上多了两个可以盛酒的玻璃瓶了。听母亲说,父亲昨晚打了吊针,半夜里父亲躁动不安,尿了一床,嘴里呢喃不已,重复说了几句我是班长的话。 书记连任了两届,后来调进城里当了局长。书记进城之前,父亲转了正,成了一名正式教师,听父亲说书记费了很大的劲。父亲转正后,家里似乎一天天好起来了,父亲酿的酒也开始有些名气了。 父亲酿酒与一般人不同,先到大山里挖一些野草野蕨树疙瘩之类的,伴在酒糟里,待出酒后,放些枣子、桔子、杜仲、桂皮等,有时买一些本地弄不到的中药放进酒里,再用石灰泥将酒坛密封起来,数月后,上好的酒就可供父亲饮用了。父亲的酒酿得越来越好了,可父亲的酒量似乎越来越差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戒酒了!父亲在五十岁生日那天宣布戒酒的。父亲对大伯说,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自己三十不立、四十很困惑,五十才懂得什么才叫天命。以后无论来客做客,无论何种场合何人劝酒,父亲皆滴酒不沾,至多喉咙咕咙几下,便忍住了。那年家里修了一幢红砖青瓦结构的房子,大哥娶了大嫂,二哥考上了大学,我考上县重点中学。 酒之于父亲就像水之于鱼,露珠之于荷叶,不可或缺。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皮肤一天天地皱褶,岁月的斧头过早地在父亲的脸庞上砍出一道道裂缝。然而父亲似乎一天天地乐观起来,终日不知疲倦地操劳着。 父亲私下对母亲说,等我考上大学,才将重新像原来那样喝酒。 然而我顺利地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份较安逸的工作,可父亲并没有喝酒。母亲说,父亲早就得了心脏病,不能喝酒了。我想,父亲这病肯定是酒憋出来的。 去年春节,我们兄弟陪父亲喝酒,父亲灵魂深处那根隐隐的弦被触痛了,泪流满面,说自己不会喝的。“要敬就敬爷爷喝,爷爷太苦了,一辈子没有喝过酒。”说罢将酒洒向空中,父亲满满地酌一杯茶,微微地啜了一口。“其实喝酒其情浓浓,其乐融融,微醉时,如躺在云里,舒飘飘的,忘却烦恼;酩酊大醉时,如从高处往下坠,又如低处往上升,亦仙亦死,妙不可言。但你们不要学我,我也并非仅仅生不逢时。记住,走好自己的路。”父亲一饮而尽。 要是父亲还能像过去那样大碗大碗地喝酒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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