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夜中咏怀 |
正文 | 夜,月亮透过落地窗洒下一片融融月光,素月分晖,明河共影,续一杯香茗,伴着杯口正缓缓上升的袅袅轻烟舞出的清雅弧度,我,坐在窗前通宵夜读。一本薄薄的《阮籍咏怀诗》,尚未读毕,却已想为那遥远时代误入尘世的阮籍倾诉一番。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短短40言,简单得几近寻常。因为阮籍懂得,于沉世浮生,任笔端百转,也写不尽仕与隐、生与死的两难。 “夜中” 夜阑,人静。 生命的本真重新占据内心。 终于,一切都归于安静,终于,不必再故作酣饮之状。只有在这夜深露重之时,才不用佯作酣醉、委屈求全。其实,多么想闭上眼睛,多么希望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惊梦一场。这样的黑夜,不正像这黑暗的天下吗?危世乱朝,更权易代,权奸与亲贵博弈厮杀,你们啊,随波逐流、见风使舵的小人,在这天下进入黑夜的时刻,只看到了我的酣饮,只看到了我的醉梦,然而你们可知道,我,醉里也会怕到惧怖颤抖,梦里也会尝到泪的酸涩! 古语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隐”之于我,如此遥不可及呢? “不能” 是“不能”啊! 是我们误入了尘世。“不能”,就是我们的现实。我们,本该属于那片葱郁的竹林,酒、药;谈,啸。然而,谁让我们误入了尘世,又恰恰碰上了“邦无道”到极点的司马氏专制集权。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在独裁者眼里,“隐”本就是一种表态:不合作就是反对,而反对,那就是死路一条啊! 如今,多么荒唐,多么可笑,比起追求功名利禄的积极入世,“隐”竟成了再遥远不过的奢望!那句古语之于我,不就变成了“邦有道犹尚可隐,邦无道则必须仕”的极大讽刺与荒凉吗? 我酣饮为常。 “寐” 呵,我何尝不愿醒?“酣饮”本不该“为常”,喝酒、醉酒本不该是一个人生活的常态。若成“常态”,那就是一种“变态”。可是我若醒着,我就知道我们这些文人名士只是你司马氏统治天下的一枚枚棋子罢了——雕梁画栋的楼宇下充斥着毫不隐瞒的不屑,鎏金雕花的龙案后隐藏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他们,或是被我“社稷苍生”的道德口号骗过来的迂腐书生,或是来欺世盗名的宵小之徒——不过是爬到我脚下祈求任用的奴隶;抑或,几个满腹诗书经纶、名满天下却自命清高妄想逃出我鼓掌的狷介之士,我权倾天下,你怎敢不听命于我俯首效忠? 多少年后唐太宗君临天下看着新科进士鱼贯而入时道出了你们统治者的内心:“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 呵,我们,真才也好,虚名也罢,在你们独裁者眼中,还不是都一样,不都是再也无法逃脱金笼的鸟儿吗?我们不都在你的你手心里、鼓掌间吗? 可是,司马懿啊,你若真的是欣赏我们的济世之才也就罢了!你在屠杀众多有识之士后竟想借用网罗在野的、隐居的文人名士来满足你权势者的霸道心理,你以为我是萦心于名位利禄的俗士吗?你以为我与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沆瀣一气吗?醒着深知你心,你又让我如何在清醒的状态下为你效命? 奈何,在本该与世同睡的时候,我却出乎意料地,痛苦地,痛苦地醒着。 “起坐” 席子触体生凉。 杀戮、流血,反抗,哀嚎……闭上双眼就看到这一幅幅画面,面对这一切,如何安眠? 怎么办? 我是一只惊弓之鸟,利箭已瞄准了我。 别无选择,只能“起坐”了,“起坐”为何?去做你司马懿的从事中郎啊!受到了你司马氏的“邀请”,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的所谓“邀请”,就算再“嗜睡”,也无法无动于衷了。 “弹” 深夜弹琴,弹何? 听到了吗?弹奏的,是我为“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思”谱的曲调。杨朱尚有路可选,最多是面对歧路的悲戚,我呢?孟子有言:“舍正路而不由,哀哉!”于我而言,正路在哪?歧路正路,我有的选吗?除了仕,还是仕,只有仕。 “鸣琴” 琴,该是有灵性的吧!否则为何,它会呜咽? 阮籍恐怕没有想到,多少年后,有一个唤作陶渊明的隐士,有一把无弦琴,千古流芳。 想必,他是懂他的吧! 斯情斯景,还需要弹奏吗?一心无奈与恐惧,早已化成琴愫,于弦间奏鸣了……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月光竟如此放肆! 堂上止有薄帷。 帷既薄,则自能漏月光若鉴然。风反因之而透入,吹我襟矣。 月明,风清。身着这宽袍大袖,笼一袖月光,收满怀清风。明月照我,我鉴明月,清风拂我,我随清风。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千年之后,人们只会看到我已漆黑一团,谁知我曾洁白无瑕?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明珠暗投之后,明珠还是明珠吗? 崇高洁净如清风明月,还能洗清我这一身的污秽吗?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漆黑的深夜,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然而,你细细地听,这份令人胆战心惊的寂静之下的一声声的呼号,凄厉、刺耳、震撼…… 那是我内心的声音。 你们可曾懂得离群孤雁的惧怖? 身之失群,尚可隐居竹林、与世无争,可心之失群,又该当如何?我何尝愿意充当你司马氏的帮凶?虚与委蛇、尸位素餐的痛苦,言语又岂能道破? 身在你司马懿的幕府,我“合群”了,可我就是自视清高,你“邀请”得到我的身,可是我的心,仍旧留在那片葱郁的竹林,抑或,它随着我的挚友——嵇康,一起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有一种巨大的撕裂感袭遍了全身。 “徘徊” 月徘徊,鸟徘徊,我徘徊。 于庭院中徘徊,于仕隐间徘徊,更于生死间徘徊…… “将” 将,将要,斯时斯刻的这般平静安宁反倒令人不安,什么将要发生呢…… 我,还有未来吗? 我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 “何见” 何见? 嵇康,那是你吗? 犹记那天,东市,太学生三千人,上至贵族大夫,下至黎民百姓,足足有上万人。 死刑继续执行的命令到达后,你接过琴,看了一眼天边的太阳,坐下来,调准了琴弦,平静了呼吸,然后手挥目送、轻拢慢捻,开始弹奏起来。琴声,犹如一只苍鹰——振翅而起,在刑场的上空缭绕、盘旋,然后,俯冲下来,仿佛一枚响箭,呼啸着,击中了每一个人的心。 刑场上,万众肃立,如痴如醉,陶醉在那时而悠扬、时而激越,如泣如诉如怨如怒的厚重琴声之中。 这样的厚重,超越了巍峨,超越了浩瀚,直至超越了厚重,化为不可知的广袤的轻盈。 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声戛然而止。 《广陵散》绝矣! 嵇康,我不知道,你反抗死亡的这般无力该是多么高贵。 我却知道,我看见了除去死亡与高贵之外的另一样东西——它的名字叫做“恐惧”。 那不是你的恐惧,不是我的恐惧,那份恐惧,专属于司马氏。 老子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孔子也说:“子为政,焉用杀?”或许,残暴如司马氏者并非不懂,他只是不敢放下屠刀,他们害怕。 制造恐怖的人,往往比谁都恐惧。因为恐惧,所以杀人。 “忧思” 很难用语言勾勒这样的一种惆怅和感伤。 《诗经·王风》中的《黍离》有云:“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无论何时想起这些,都会回忆起这份冰冷刺骨的内心感受。 纵临千年,旷视四海。忧思,有一种魂魄,不知道止步。 “独” 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记得蒋勋先生的《孤独六讲》中有一段精彩的论述: “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李白很自豪的孤独。 很明显,阮籍的孤独没有这么洒脱。 嵇康是孤独的,他用最华丽、最动人心魄的形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然而,阮籍又何尝不是?千百年来,嵇康作为镜子照了阮籍多少次?以一个最高的道德标准去衡量所有人,而无视每个人的具体情况,甚至取消别人存在的个性和价值,阮籍遭受的孤独,又何尝不惊心动魄? 嵇康只有一个,阮籍只能做阮籍。 “伤心” 我只是一个率真、认真、本真地活着的性情中人…… 不说话了。 千年以后,我在自命清高,然而我却不断在问自己,如果我是阮籍,我可能够做得更好? 没有答案。 历史从来都无法假设。 还好,世人都是宽容的,于是,有了今天的阮籍。 但愿,我还有一份热情,用那份率真、认真、本真去面对风口浪尖后的波澜壮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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