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怀念陈忠实先生 |
正文 | 2016年4月29日上午,无意间在微信群中看到于小禅发来的关于陈忠实因病在西京医院去世的消息。令我惊诧万分,实难相信。随后又看到腾讯新闻的相关报道,还是半信半疑。直到看到陕西省作家协会的讣告:“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我国当代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因病抢救无效,于2016年4月29日7时45分逝世,享年74岁。”这才确信无疑。 先生的猝然仙逝,不禁勾起我对往事的点滴回忆。 记得1996年我念高二时,就听近邻兄长宋拴羊讲过《白鹿原》。他仅有初中文化,但却认真读完了近50万字的《白鹿原》。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对这部小说全貌的解读和评价,而是神侃该小说对性描写有多么疯狂和过瘾,还说男主人公白嘉轩之所以娶的前六个老婆都莫名其妙地死掉,是因为白嘉轩的那玩意长得能在腰上缠三圈。我问这是谁写的?太夸张了吧?他说作者叫陈忠实。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陈忠实的大名,便铭记于心。 随后在县城各大书店购买辅导资料,动辄在书架上总能看到封皮上印有一个白发老汉拄着拐杖画像的《白鹿原》。深受宋拴羊的影响,我始终认为这只不过是一部为吸引人眼球的黄色小说而已,并未动心翻阅。因为那时我最崇拜的作家是路遥,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等多部作品,我都逐字逐句精读而过,对其文笔叹服无比。但却对《白鹿原》始终不感兴趣。尽管那时的陈忠实早已家喻户晓、大名鼎鼎。 没想到此后竟还与陈忠实先生有过两面之缘,实乃三生有幸。 记得2000年6月份我上大二的一天晚上,西安联合大学(现更名为西安文理学院)邀请陈忠实来校作报告。我慕名前往,等我迈进偌大的报告厅时,没想到前十几排早都坐得满满当当,我只得选择后排入座。 学校领导刚郑重地介绍完陈忠实,大家就都不约而同地掌声四起。我自然也激动不已,不停拍打着双手。他自始至终,没有拿稿子,整个晚上一直在自由发挥,说话铿锵有力,一板一眼,实实在在。内容自然是和文学有关,他也只是就文学创作言简意赅地谈了自己的切身体会而已。最叫我难以忘怀的是问答环节。旁边一男同学想直接提问,又觉得不好意思,就让我将他的问题记录在一绺纸条上,代为传递。我红着脸将纸条亲自递到了先生面前。 他有条不紊地回答完前几个同学的提问,转眼看到我传递的纸条,就笑着说:“这个同学的字迹清秀,像是女孩子写的。” 台下一阵哄笑。听后,我的脸就迅速涨红了。那是因为我觉得纸条上的内容不仅有为难先生的意味,更有对向来谈性色变的我的调侃和戏弄。于是心情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当我倍感难堪之时,没想到先生轻描淡写地说:“有个同学问性与文学作品的关系,其实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是为描写性而描写,它是为文学作品服务的,是有深刻内涵的!” 这句话12年后在中国新闻网再次得以印证。2012年9月12日下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举办的“《白鹿原》出版二十周年庆典暨纪念版、手稿版揭幕仪式”在人民大学举行。当天的读者互动环节刚开始,现场的一位女生就发问:“为何您的这部小说里有那么多情色的片段?”陈忠实正色回答说:“这是人物需要”。并解释说,小说里的几个主要人物,有的人物会涉及性,有的则一点不涉及。这都是出于对不同人物的解构。婚姻、家庭和性,是解构一个人必不可少的途径。还表示《白鹿原》写于自己的艺术感受、创作欲望最好的时候。 由此,我将“性与文学”不再对立起来,而是带着思考去阅读、汲取和舍弃。毫无疑问,这场简短的报告彻底改变了我对“性与文学”的认识:不能以偏概全,一概而论。因为上高中时,一舍友就曾看过贾平凹写的未删节版的《废都》,说其中的性描写赤裸裸,《白鹿原》与之比较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后又听说《废都》因此而被封杀16年,贾平凹还不得不将有关性描写的语句删去,并以诸多小方格加以代替,并注明作者在此略去多少字。 因此,当时误以为《白鹿原》也在仿效《废都》而已,殊不知《白鹿原》上半部在《废都》前一年就已在《当代》第6期刊载。 当时一直为高考而忙碌,两位大作家的这两部名作均未曾拜读。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转眼间就到了2004年3月19日,当时学校接到县教育局通知,要求各校选派各科骨干教师到周至中学科技艺术楼一楼阶梯教室聆听蜚声中外的陈忠实的报告。我有幸被选派前往。 这是我第二次面见陈忠实先生。当我步入周至中学报告厅时,满眼都是人,好在是按预定位置就坐,如若不然,肯定会人满为患。当先生在周至中学陈育康校长的陪伴下落座时,台下瞬间想起整齐划一的雷鸣般掌声。他那恰似陕北高原上沟壑纵横的满脸褶皱,令人印象深刻,久经难忘。他和以往一样,穿着朴素,满口地道的关中方言,语调急促而铿锵,掷地有声。当时讲的主题是《创作与人生》。从头至尾,一直有感而发,自由发挥,从未见他念预备稿。这是令我赞佩的地方。不像别的领导或专家发言,总离不开讲话稿。唯一倍感缺憾的是他讲话吞吞吐吐,吐字不清,似乎是年过六旬的缘故。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大家的聆听情绪,大家都认认真真、情趣饱满。可容纳上千人的报告厅,鸦雀无声。只听见先生浑厚的嗓音在耳畔回荡。 他最后总结说,创作和人生一样很辛苦,只有耐得住寂寞,才能有所收获,才能实现自我追求。 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2007年,我因一首励志短诗《假如我是一只雄鹰》在刘慧老师创办的《青山》报上得以发表,令我惊喜异常,备受激励。自此后,便渐渐爱上了写作,且有不少作品在全国各大网站发表。在创作过程中,对先生的这句话体会最深。老人家一生都在践行这句话,坚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2013年,在西安某书店瞎逛,又无意中看到了201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黄色封皮的《白鹿原》。封皮中央由上自下印有“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字样,右上角和左下角分别印有“世纪文学典藏版 世界文坛的巅峰作品”和“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字样。而作者简介也很引人关注:陈忠实,1942年生于西安市灞桥区,1965年初发表散文处女作,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出版《陈忠实小说自选集》三卷,《陈忠实文集》七卷及散文集《告别白鸽》等40余种作品。《信任》获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奖,《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获1990-1991全国报告文学奖,长篇小说《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1998),在日本,韩国、越南翻译出版。曾十余次获得《当代》、《人民文学》、《长城》、《求是》、《长江文艺》等各大刊物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就小说内容而言,书中前言概括的尤为精辟:这是一部渭河平原五十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一轴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主人公六娶六丧,神秘的序曲预示着不祥。一个家族两代子孙,为争夺白鹿原的统治代代争斗不已,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巧取风水地,恶使美人计,孝子为匪,亲翁杀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大革命、日寇入侵、三年内战,白鹿原翻云覆雨,王旗变幻,家仇国恨交错纠缠,冤冤相报代代不已……古老的土地在新生的阵痛中战栗。厚重深邃的思想内容,复杂多变的人物性格,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形成作品鲜明的艺术特色和令人震撼的真实感。在从清末到建国之初的半个世纪里,一阵阵飓风掠过了白鹿原上空,而每一次的变动都震荡着它的内在结构:打乱了再恢复,恢复了再打乱。在这里,人物的命运是纵线,百回千转,社会历史的演进是横面,愈拓愈宽,传统文化的兴衰则是全书的精神主体,以至人,社会历史、文化精神三者之间相互激荡,相互作用,共同推进了作品的时空,在我们眼前铺开了一轴恢宏的、动态的、极富纵深感的关于我们民族灵魂的现实主义的画卷。 陈忠实还引用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作为题记。 这些颇具引力的话语一下子深深地打动了我。全书34章,字,刚读第一章,就被深深吸引,我利用工作之余,整整花费了一周时间,一字一句悉心研读了一遍,还边读边做笔记。读完后,感慨万千。 其一,令我震撼的是,作者将关中方言运用的出神入化,之前我始终以为方言不能入文,总感觉那是没文化的表现。看了《白鹿原》,我如同醍醐灌顶,作为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我和先生一样,自小就受关中方言熏陶滋养,然而却从未留意它,关注它,更别提运用它。譬如,“咥”、“碌碡”、“圪蹴”、“尻子”、“瞎瞎病”、“擩草”、“朘子”等等诸多我自小就挂在嘴边却未必能写得出的词汇。我原以为这些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关中方言词汇未必存在,没想到它们不仅存在,还被先生活色生香地用在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中。读来不仅感同身受,还倍感亲切、自然、耐读和生动,令我拍案叫绝!为此,我还特意将类似大量的方言词汇收集起来,抄写在一个专用笔记本上,便于熟悉和记诵。自此之后,当妻子鼓动我定要趁早教会不满三岁的女儿要像她侄子那样学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时,我极力反对。我说,首先要教会孩子学说方言,你看,陈忠实运用方言写的《白鹿原》都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呢,陕西卫视的《百家碎戏》栏目还不是全用陕西方言拍成的吗?再说,有些大学教授还特意将方言作为课题进行专门研究呢。至于普通话,等她上大学了,学说也不迟。妻子无言以对,只好由我。 其二,书中前言提到的那些重大事件的叙述,主要运用倒叙手法,有意设置悬念,致使故事情节跌宕曲折,引人入胜。这一写法对我影响极大,可以说是我学习写作小说的重要开端。我在各大文学网站发表的好几部短篇小说大都采用此法,效果委实非同一般。 其三,人物形象刻画栩栩如生,重要人物角色,读后都给人以震撼人心的印象,叫人回味无穷。归根究底是因为《白鹿原》写出了一段民族的“秘史”。“在这段历史中,有‘义主’的化身白嘉轩,为了心中的理想,虽九死不悔;有‘忠仆’的化身鹿三,恩怨分明,绝不僭越自己的身份;有奸贼的化身鹿子霖,即使不利己,也要损人;有大儒的化身朱先生,竟一人斥退20万清军;加上浪子黑娃,‘闯荡半生,混账半生,糊涂半生’,却最终幡然悔悟;还有荡妇田小娥,介于人妖之间……纷纭的人物,契合了我们对自己历史的全部想象,但更关键的是:在小说中,不论好人怎样历经磨难,变成了坏人,乃至坏人怎样遭遇震撼,转而成为好人,他们最终都是失败者——善也罢,恶也罢,一切终将烟消云散。在时光的眼中,每个人的坚持与放弃,其实毫无意义。”正如国家一级作家霍达所说:“几乎每个人的生死祸福,升降沉浮,都是难以预料的,出人意表的,却又是不可逆转的,合情合理的。” 其四,作者将白鹿两家的家族矛盾与解放西安等诸多革命重大事件相融合,深刻而又真实地再现了从清末到建国之初的半个世纪里的民族历史风貌。一下子将小说的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提升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因而好评如潮。 2016年1月16日上午,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主席、著名作家吴克敬应邀“做客周至文学讲坛”,他在作《阅读的选择》的专题报告时,就对《白鹿原》钟爱有加,褒奖不已。他说,他经历了一次文学活动,十几个来自不同身份不同领域的作家朋友,在贵州一个叫贞丰的县里采风,晚上在一起吃西瓜聊天,不知是谁扯起的话头,论说起了百年中国的文学,要大家说出各自心里有分量的一部长篇小说,结果是,所有的人,都说了《白鹿原》的名字;下来又报第二部长篇小说,分歧就来了,不过还比较集中,是四川籍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下来再报第三部长篇小说,各人报的名字各不相同,完全评不到一块儿。随后,他还将这段聊天式的评论写进了《在高山顶上——致祭陈忠实先生》一文。 殊不知《白鹿原》自面世20余年以来,仅版本就有14种,总发行量超过了500万册。被评为“改革开放30年影响中国人的30本书”,在权威的“改革开放三十年10部长篇小说”评选中名列第一,还被国家教育部列入“大学生必读”系列,同时已被改编或移植为电影、电视剧、话剧、舞剧、秦腔、绘本、雕塑等多种艺术形式。《白鹿原》为何如此备受读者欢迎和青睐?归根结底是因为其“厚积薄发,深沉博大,具有史志意蕴和史诗品格,作品豪放雄浑,深沉慷慨,波澜壮阔,丰厚隽永。在对历史的沉思中,在对中国传统伦理文化和世界文明的冲撞融汇中,找寻中华文明、中国精神的根由和动力,讴歌中华民族历经磨难而不屈,勇往直前的精神品格。”因此,“这部长篇和当代其它优秀长篇小说一起,把当代我国长篇小说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构成了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标杆和精神标识。”事实证明,“20多年中,《白鹿原》经受住了历史的检验、艺术的考量和读者的筛选,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当之无愧的经典之作,具有无可争辩的经典意义。” 正如著名文艺评论家肖云儒所说,这部作品撷取中国社会各方面基因最为富集的村社和家族细胞,从精神地层的深处提炼出了骨子里的中华文化人格。 由此可见,《白鹿原》的横空出世无异于在中国文坛掀起了惊天巨浪,正是这部厚重的长篇小说让陈忠实一夜成名。他还以455万元的版税收入,荣登“2006第一届中国作家富豪榜”第13位。然而,他却用自己的版税设立了白鹿文学编辑奖。 陈忠实先生去世这几天,我除了阅读他的著作外,还在微信群里通读有关他的悼念文章。 其中叫我印象最深的是作家安黎写的《陈忠实的“大”》一文,此文充分彰显了先生的正大人格魅力,不得不叫人叹服。文中有几则小故事深深感动了我。 一则是1995年前后,陈忠实先生与安黎因参加一个活动而同坐一桌,共进午餐时,席间,先生的几句话,令安黎颇为窘迫。先生说:“西安市写作的人很多,但写得好的没几个。后起的作家里,真正有实力的就安黎一个,其他的都不怎么样。安黎的散文随笔,写得非常漂亮……”安黎连连摆手,示意先生赶快停歇,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围桌而坐的,除了四五位作家,其余的,全是各个媒体的记者。安黎之所以胆寒心怯,是因为在场的几位,全是西安市有名有姓的后起作家,其中,还不乏自己的同事。先生的话,很容易引起误解,甚至引起同事之间的矛盾。先生话语未落,安黎已感到了气氛的凝滞。但先生不管那些,他并未觉察到自己言语上有些许的不妥。 二则是安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小人物》刚一出版,就风声鹤唳,黑云压城,它“将遭到查封”的谣言漫天狂舞,致使五花八门的盗版书铺天盖地。谣言稍稍平息,由《华商报》张罗并主持,为其召开了研讨会。先生如期抵达会场,在他的长篇发言里,其中有这么几句话,十几年过去了,安黎依然记得清楚:“有人说安黎写得很黑暗,但现实比安黎所写的还要黑暗多少倍。现实是黑暗的,你让作家总不能把黑的写成白的吧?” 三则是安黎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时间的面孔》出版后,他去给先生送书。在石油大学某小区门外,花了不足百元,买了水果与鲜奶等,拎着它们,叩开了先生的家门。但刚一落座,先生却取出一条“黄金叶”香烟,执意塞到他的手里。不要不行,先生的态度异常坚决。这条“黄金叶”,是此类烟中的极品,为小盒包装,据说市场价七八百元。坐在沙发上,安黎还啜着先生给他沏的茶水。研讨会召开前夕,凡是邀请到会的专家,能拜见的,安黎尽量一一登门拜见。然而电话里的先生却否定了他的造访,先生说:“为一张请柬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弄啥哩吗?发一个信息就行了,把时间地点写清楚就可以了!” 会议的前一天,先生还主动给安黎打来了电话,一一核实了时间地点等。当安黎提出用车去接他时,却遭到他的断然拒绝。会议是早上八点五十开始,大约八点二十左右,先生就提前抵达了会场。会议完毕,安黎委托朋友依照原始摄像,把每个人的发言都整理成了文字稿。整理完不久,安黎就接到了先生打来的电话,询问他是否将发言稿整理了出来?并叮咛安黎要将他的发言稿交给杨毅,让杨毅转交于他,他要认真地将其校正一遍。此时已是春节的前夕,春节刚过,安黎就接到了先生的电话,说稿子他修改完了,将托杨毅转送于他。春节期间,先生没干别的事,他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耗费在了修正发言稿上。先生还特意叮嘱安黎,让其把修正稿打印出来后,返送他一份,便于他交由报刊发表。 从杨毅那里拿到修改稿,安黎感动得无言无语。长达七页的稿件,被先生勾勒得宛若一张张蛛网似的,密密麻麻。从一个字,一个标点,到一句话,一个段落,他都仔细斟酌,并精心地予以了修订。从纸面上,安黎依稀看到先生埋首夜灯的呕心沥血,依稀看到先生面壁而坐的苦思冥想。 四则是前几年,安黎妹夫托他买两幅陈忠实先生的字,并问他一幅字多少钱可以买到?其时,先生的字,市场售价四五千元。他告诉妹夫,让其准备四千元即可。别人四千元买一幅,他自信先生会给他面子,两千元即可拿到。他打电话给先生,说了此事。先生问是不是他的亲妹妹?他说是的。先生很干脆地说那就不要钱。他苦苦相劝,让先生一定收了这笔钱,不然,他心里会有所不安。先生打断他的话,说:“不要再说了,不要就不要,自己的妹子,还要什么钱?”放下电话,他便让妹夫晚上去省作协二楼某个办公室见先生并取字。因为先生抽烟,非常专一,只抽三五块钱一包的巴山雪茄。可是,购买雪茄,太便宜了,又备感不合适。于是,当妹夫去时,他就叮咛说,购买一盒千元左右的上等茶叶。大约晚上八点半左右,他妹夫向他打来电话,诉说自己的无奈:先生坚决不收他的茶叶,且动用“武力”,把他强行推出了门外。他问字拿到了吗?他妹夫说拿到了,两幅字。他妹夫站在先生的门外,不知所措,才打电话给他,让劝劝先生收了茶叶。他打电话给先生,先生冲着他就是一顿抱怨:“我不是说了吗?让娃们不要花钱不要花钱,你让他买茶叶弄啥哩吗?你咋这么犟的嘛!娃们挣钱也不容易,你让他花那钱为了个啥先?我已经给娃说了,让他把茶叶送给你,就权当是我送的,行不行?”安黎支吾了半天,知道再劝依然无效,于是只好让妹夫先将茶叶拎回家去。 后来,安黎曾三次从先生那里拿走他的字,但每一次,都把钱递不到先生的手里。在电话的交谈中,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劝说并告诉先生,他若不收钱,会造成他的心理不平衡。先生斩钉切铁地回敬他:“你心理平衡了,我心理却不平衡,我不能让你破坏我的规矩!”有一回,安黎的相劝让先生颇为不耐烦,先生竟爆起了粗口:“不要说了!不就写两幅字嘛?那是个球事!” 当然,先生通过他的手也收过几笔字钱,但一定得弄清楚购买者是哪类人。购买者若是大老板或单位,他也适当地收取一些润笔费。但每一次收钱,他总是把价格降到了最低。 凡是和陈忠实相熟的文友,恐怕都有此经历和体会。著名作家蒋慧莉在《陈忠实宝贵的精神遗产——文学依然神圣》一文中说:“特别是每当因工作我给陈老师说需要他书写几幅字时,他总是满口答应,而且不要任何报酬。记得有次一个对作协工作给予很大帮助的单位一次就需要陈老师十幅字,过后拿来酬金一定要给陈老师,但陈老师坚决不要,还对我说,都是工作么,需要你就说。……先生一生为人忠厚,朴实,从不以文学大家自居,不论是领导、同事还是素不相识的百姓,只要找上门来,他都以诚相待。” 其中,60后作家白来勤和70后作家田冲等人在悼念文章中对此均有提及和表述。 随后又得知,陈先生不仅给安黎的长篇小说《时间的面孔》写过推荐语,还给西安作家白来勤的诗集题写了《圣像与阳光》,不仅如此,白来勤的散文《秋山感悟》还是经先生推荐由丹舟(郭树兴)老师编辑首发《西安日报》的,白来勤的诗歌《人在路途》也是经先生推荐刊发在《延河》杂志的。而白来勤的长篇小说《情殇何痛》的书名也是先生题写的,丝毫未提润笔费。尤其令白来勤感动的是,在先生获茅奖后,他和文友翟孝章操作了一篇宣传先生的文章《白鹿原人眼中的陈忠实》,由于少不更事,文中的一些措辞不当甚至有损先生声誉,因而引起先生的不快甚至恼火,消息传来,他甚是惊恐。因为那时他正在申请参加省作协。只要先生一句话足以让他加入省作协的事化为泡影。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省作协很快就发来通知,让他到作协去办理入会手续领取会员证。当他忐忑不安地走进建国路省作协大院时,首先想到的是要去拜谒先生、向他致歉。他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踅进先生的办公室,自报家门,先生好像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似的,对他嘘寒问暖,当得知他的来意时呵呵一笑,说没有什么,不必放在心上,以后做事要注意分寸,最好和当事人沟通一下。“好在是你们遇到了我这位乡党,不然别人不会那么客气的!”当得知他还是来办理入会手续事宜时,先生热情指路,说:“李秀娥老师就在旁边办公室,你去,她在专门等你们这些新会员办手续呢!”随后,翟孝章内疚不已,一直无颜再见先生。然而先生不计前嫌,一笑了之,还为翟孝章创办的“巨笔作文学校”书写了“作文改变命运”的题词。翟孝章早就准备好的丰厚的酬金,先生依旧坚决回绝,分文不取。先生还给田冲的长篇小说《迷局》写过推荐语,也是分文未收。另外,先生还是80后西安青年女作家杨则纬加入陕西省作家协会的推荐人。 从以上小故事不难看出陈先生耿直的秉性,严谨的文性和倔强的脾性。 受先生人格魅力的影响,前几日,我又在龙山书院微信公众号拜读了他的《燃烧的生命——张剑颖烈士纪念文集阅读感知》一文,并发现了几处失误,现指出如下:一处是“张剑颖辉煌的令一面”中的“令”应为“另”;一处是“归属尊命文学”中“尊命”一词与后文不一致,“尊命”应为“遵命”;一处是“却是真是存在”中的“真是”应为“真实”;一处是“留给今天的我们感知当年革命的鲜活形态吗,”句中的“吗”字应去掉为宜;一处是“但就艺术创作而言”中的“但就”一词,结合语境,应为“单就”才对。 随后又在网上认认真真研读了他的首发短篇小说《信任》,又发现了文中几处失误。为了向先生的严谨文风致敬,我不得不一吐为快,加以指出:文中“捻熟”应为“稔熟”,“撅、锨”的“撅”应为“”,“推起车于”应为“推起车子”,“都之以鼻”应为“都嗤之以鼻”,“第七夭”应为“第七天”,“息火”应为“熄火”。另外,我所读的版本《白鹿原》中也似乎有一处失误:文中明确表示,黑娃被抓后,白兴儿被杀死了,没想到,黑娃出逃后返回村庄,却又恰巧遇见了白兴儿。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对于此质疑,我曾与自己的同事李鹏探讨过。李鹏说,他几年前看的那个版本《白鹿原》与我看到的一样,当时把他差点都看糊涂了。我当时也糊涂了,经过反复阅看,依然如是。 尽管如此,但瑕不掩瑜。恳请出版社再版时能将以上谬误得以纠正。我想,即使先生在世,他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瑕疵继续存留。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肖云儒在他的悼念文章《陈忠实,我们时代的一个文化Logo》中回忆说:“有一次,他(陈忠实)赴京领茅盾文学奖回来,省上开了盛大的庆功会,大家争相发言,我发言时除了祝贺之词,神使鬼差地多了一句嘴:‘当然,像一切优秀作品一样,《白鹿原》也不是完全没有缺陷。’让全场愕然,记者们围住问:这‘缺陷’指的什么,你能否详说。我生怕引发新闻事件,就连说今天过喜事呢,以后说吧,落荒而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过了一个多月,忠实约我在一家小茶馆长谈。他说,知道我不会是无心说那句话的,想认真请教‘老师’(他有时称评论家们为‘老师’)谈谈《白鹿原》的缺陷。这也太隆重了。我只好直说了个人的一点感觉:长篇的总体构思切入了民族文化主体与文化接受心理的深处,固然是大优长,但也不是不可以更多从整个人类的审美认知结构方位上,思索自己的人物与故事。黑娃与田小娥形象的文化与人性内涵是否可以更细腻丰腴,更极至?对社会政治风云的描绘是否纤缠得过于繁复?……这一晚,我们聊得很久,很真诚,真诚营养了友谊的浓度。分别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摇着,要我抽空把这些想法写出来。记得也恰好就是这一年的除夕之夜,‘春晚’结束后很久,早已入睡了,收到了他的电话,互相拜年后,又谈到一些文学与文学界的话题,而不知东方之既白。对于有差异的声音,如此加倍加倍的看重,是一种大格局,也是一种对自己创作的大爱。在他的心里,文学真正是‘依然神圣’。” 可是谁又能得知,为了神圣的文学事业,命运却给了他一个比别人低的起点——著名青年学者史飞翔在《悼念陈忠实先生》文中说:“他初学写作那会儿。当时高中毕业回乡教书的陈忠实,为了学习写作不惜步行几十里,头天动身,夜宿农民家忍受蚊虫叮咬,前往西安市文化馆参加为业余作者开设的文学讲座。陈忠实说,他清楚地记得那次讲座的题目是《散文散谈》,主讲人是肖云儒,时任《陕西日报》副刊版编辑。在谈到这次讲座时,陈忠实是这样讲述的:‘当时在底下还未听课就感觉到悲哀,我完蛋了。全部是自卑,任何自信都没有。为什么?肖云儒比我只大了一岁(实为两岁),人家现在在讲台上给我讲散文散谈。大学早已毕业,且已经开始在陕报当编辑,我在底下还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在听什么叫散文,连散文的概念都搞不清,这一种参照系就太残酷。后来多年以后,在文坛上和云儒认识以后谈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说,你当时首先是打击了我,后来才是鼓励了我,非常残酷。所以既要感谢你,也要痛恨你。’” 可是他却从未放弃梦想和努力,经过多年历练,直到1986年他44岁时才开始创作《白鹿原》,整整5年,他把自己封闭在故乡西蒋村的老宅,与身边的一切一刀两断,直到1992年1月29日,农历腊月廿五下午三时才为《白鹿原》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为了写《白鹿原》陈忠实远离喧嚣的文坛,放弃当领导的机会躲到乡下老家,一沉就是(连皮)六年。六年的艰苦写作,每天陈忠实都要经受着各种人物在脑海中的较量,纠结的心情让陈忠实额头上的皱纹如同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深刻。”而他却以一部《白鹿原》而名声大噪,时年他已50岁。他没有靠山,凭靠着自己的努力,终于走在了前头。 陈忠实有一首词:“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桥。”他说,自家门前的小河受山势所逼,是倒着流的,只能往西。人的创作也是这样,有人也许一路向东,有人开始时可能要走些弯路,但终归会流向大海。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得不断地寻找自己的突破口,一个阶段一个突破,这样逐步地发展起来。 正是他的不懈追求和努力,才使《白鹿原》取得了杰出成就,一举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举足轻重的地位。再加之他为人正直豁达,因而口碑俱佳,赞誉如潮。 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在《怀念陈忠实》一文中称赞说:“他是关中的正大人物,是文坛的扛鼎角色”。 著名评论家、茅盾文学奖评委李星撰文说:“人格的重量影响作品的重量,有多伟大的人格,就有多伟大的作品。有多高的境界,就有多高的作品;他的厚重、博大,他的宽度广度都渗透到了他的作品中,他说文学依然神圣,他也用生命在践行着这句话。”对此,李星回忆早年陈忠实还没有在作协附近分房子时,每次到作协开会或参加活动,就来他家顺便吃个饭:“碰到啥吃啥,西红柿鸡蛋面,苞谷糁儿,从不挑剔。有一次我亲自上阵给他打的苞谷面搅团,结果买的苞谷面不太好,吃了划嗓子,他一声没吭就吃完了。我当时就感慨说,这朋友真是一点不做假。” 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撰文说,“有些人把文学作为敲门砖,陈忠实是以文学为生命的人。他的《白鹿原》是现当代长篇小说高峰式的作品。” 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朱鸿撰文说,“先生之正,馨必飘远”。 中国书画研究院院长孙建民撰文说,先生“忠如家父”。 咸阳市80后作家史鹏钊撰文说,“他就是我们心中的文学之神”。 陕西省作协会员李满星则赋诗赞曰: 刚直硬气关西汉,浩气长存白鹿原! 垫棺做枕写奇书,重塑秦魂敢对天! 陕西省文联副主席、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高建群还以“先走为大,先走为神”沉痛哀悼陈忠实先生的逝世。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副主席李敬泽一行,也于5月4日专程前往陈忠实家中悼念,随后接受陕西广播电视台新闻中心记者独家采访。铁凝说,“他把写作视为生命,这几十年来他以不朽的作品捍卫着文学的神圣!以他端严正大、忠厚率真的人格品格,成为了一个民族、一块不屈不挠的土地上一个非常耀眼的文化标识”。李敬泽说,“陈老师是我们民族历史的重要的杰出的书写者。他是个大作家,在我们面前始终是个宽厚的长者,是个君子。从这个层面讲,无论是他的为人还是为文,都是光辉的楷模!” 诸如此类的高度评价和深切追念,各大网络的悼文比比皆是,举不胜举,短短几天,在追思堂吊唁先生的人就达上万人,这在中国文坛,实属罕见。即使先生在生命弥留之际,还关心着陕西经济社会大发展,可谓鞠躬尽瘁,令人感泣动容。 这就是富有正大人格风骨的陈忠实,他的高贵品质早已深深烙在了我的心灵深处,出于敬重,我还特意于4月30日下午去省作协吊唁他。只见省作协大门口用黑纱装点出肃穆凝重的氛围,门框边缘还特意以挽着九朵黑花的黑纱加以镶嵌,“沉痛悼念著名作家陈忠实同志”几个大字高悬于门楣。两边题词:忠于人民 忠于生活 忠诚觅得原上鹿;实为楷模 实为经典 实绩赢得举世名。 我倍感心情沉重,步入大门内通道,左右两边靠墙处一个挨着一个摆放了好多白色花圈。读者、朋友、各界代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家一个个怀着悲痛的心情前来吊唁作家陈忠实。步入院内,只见四周早被各色花圈包围,南面两层办公楼挂满了书画界友人题写的挽联。雷涛的三个大字“哭忠實”苍劲有力,雷珍民题写了“衷心效家国白鹿原上展才艺,实话益桑梓黄土地前慰英灵”,还有其他不知名的众多书法作品,都在默默诉说着对陈忠实的缅怀之情。前来悼念的各界群众来往不断,人们通过一幅幅挽联一首首诗歌书写先生忠魂,寄托对陈公的哀悼。 只见高桂滋公馆大门口两侧圆形石柱上悬挂着一副炫目的黑纱白字挽联: 千篇真文 尽抒乾坤万里心 一支巨笔 直书时序百年梦 公馆木门边缘则以挽着五朵白花的白纱加以装饰。 等其他吊唁者从高桂滋公馆追思堂出来后,我便胸戴哀悼白花,独自一人踏上台阶,神色凝重地缓缓步入追思堂,一大片黑纱背景正中央悬挂着嵌有白色花边的陈忠实遗像。横批文字和省作协门楣悬挂的内容一样,遗像左右两边则分别题写着十分醒目的内外两副挽联: 内联: 文坛扛鼎角色 关中正大人物 外联: 千秋犹唱白鹿原 绵绵诗意 撼天动地 一世不变赤子心 耿耿忠心 披肝沥胆 遗像前摆满了鲜花。追思堂内还摆放着党和国家领导人习近平、刘云山、王岐山、胡锦涛、刘奇葆、赵乐际、栗战书等敬献的花圈,还有省上领导娄勤俭、胡和平等敬献的花圈,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及社会各界敬献的花圈。 整个气氛不由得叫人黯然神伤。我被深深感染,徐徐上前毕恭毕敬地向面带微笑身着浅蓝色衬衫的陈忠实遗像深深三鞠躬。摄像人员还扛着摄像机对每个吊唁人员做了摄像。 退出追思堂,我也特意敬献上花圈,以寄托哀思。 回家时,无意间看到省作协大门内墙上由上至下拼贴了一份长达两页的讣告,才得知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将于5月5日上午8:00在西安市殡仪馆(凤栖山)咸宁厅举行。就专门咨询了在院内售卖花圈的人员,他们详细地给我解说了乘车路线,生怕我忘记,还特意替我写在了半页纸上。当时感动之余,就暗自告诉自己,届时定要请假前往送别先生最后一程。 回家后,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即兴作拙诗一首,以示怀念: 四月廿九日 先生噩耗微信传 心惊肉跳难置信 两面之缘印心间 脑海浮现宛如昨 一面 十六年前 西安联大报告厅座无虚席 莘莘学子纸条频传 问题五花八门、刁钻古怪 先生逐一回答悉心解惑 乐在其中不喊苦累 精彩不断掌声不息 二面 十二年前 周至中学报告厅 全县精英荟萃齐聚一堂 先生谈笑风生 不改方言本色 语调急促而铿锵 话里话外满含创作与人生 道不尽酸甜苦辣咸 写不尽喜怒哀乐愁 言不尽寂寞与孤独 只为您想突破 只为您要突破 只为您能突破 毕生矢志不移 坚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一部《白鹿原》 记录了民族秘史 绘就了史诗画卷 完成了时代的使命 奠定了现实主义力作的高峰 耿直是您的秉性 倔强是您的脾性 严谨是您的文性 一生求真务实 容不得丝毫虚假 虽声名远播 身家数百万 然而 生活朴素如布衣 提携新人不摆架 弥留之际 念念不忘陕西大发展 先生因舌癌辞世 走得突然 走得平静 走得安详 皆因您完成了生前 压棺垫枕之作的夙愿 先生的丰功伟绩彪炳史册 先生的正大人格照耀四方 上到国家主席 中至各界名流 下到普通读者 吊唁追思者不计其数 默默无名的我情难自已 胸佩哀悼白花 追思堂恭敬三鞠躬 省作协院内 不忘敬献花圈一个 先生的“大”人风骨 我等将努力传承 因为先生永活在我辈心中 2016年5月4日 【纪昀清,本名纪堪迎,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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