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孤独 |
正文 | 孤独 一介布衣 又是一个阳春三月,太阳照得身上暖烘烘的,我又捡起盖房子当小工这一老本行,工钱比去年又涨了二十,这活累是累点,心情却特好,因为收入多了吗。盖瓦房国家给钱,平方起尖儿国家给钱,买家电国家还给钱,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今天,又接到一份平房起尖儿的活,我们老早就来到了冷库家。我忙着手里的活,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但底气不足“爷们儿,把门给我关上”。我的目光延着声音逆向行使停留在大房旁一个正房仓子的窗户上。两合很小的窗户开着,只有一块玻璃在岗,其余三处是说不清订了几层的塑料布,四根防盗钢筋栅栏拿掉一根。一只手臂从拿掉那根钢筋处伸了出来,手紧紧握住钢筋,手脖儿上系个绿色东西,一个约六十岁的老头满脑袋头发乱蓬蓬的,眼窝深陷,满脸络腮胡子,脑袋靠在钢筋上,脸被钢筋挤得变了形,嘴里不断的吐着吐沫。他又喊了一声:“爷们儿,把门给我关上,我冷。”又是一口吐沫飞出。真可笑,冷还开窗户?外面暖暖的我把毛衣都脱掉了。他看见我迟疑的目光。“爷们儿我腿脚不好,求求你给我关上。”关就关吧,年青人不差几步道儿,我关上了起不了御寒作用的门。 我就在他窗前不远的地方干活,他主动与我搭讪,他的吐沫是话语的最好过渡。“爷们儿,你们是哪的,来时吃饭了吗?”话语带着伴奏不断发问。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回答他那联珠炮式的提问,我还要干我的活挣我的钱呢,只是简单应付了两句就离他的吐沫远远的。 每当有人经过他的窗前,他都推开窗户主动与人搭讪,吐沫还是飘得老远。无论别人搭不搭理可对于他还是乐此不疲,没等人家走过来,他的目光已经用最快速度跑上前迎接了。人家走过去了他的目光还要送人一程,每一个从他窗前走过的人就象都有磁性一般牢牢地吸住他的眼神,直到他的脸与钢筋靠到极限,眼睛还要努力向外看两下。从其他人嘴里得知他是冷库的父亲,半身不遂已经得了七年。 在谁家干活中午还供一顿饭,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我们几个人洗完手进了屋,哇!屋里好气派,崭新的冰箱、三十二的液晶彩电,这些都是家电下乡的功劳。白亮的地板砖搭配磁漆的墙面,充足的阳光透过塑钢窗照在墙壁镜上使屋里倍增亮感,一进屋心都敞亮开了。一桌饭菜,有鸡有鱼有啤酒,在外面干活总觉得比家里吃得要好得多。酒足饭饱,我们到外面休息。冷库母亲妻子儿子可以吃饭了。我找一个温暖向阳的地方坐下,闭上眼,回味酒菜的味道,接受阳光的沐浴,好想打个盹儿。 “冷库,给我盛饭。”仓子的小窗又打开了,一只手拿着一个饭盒从钢筋夹空伸出来。上下晃动,脑袋努力的从钢筋夹空向外挤。“给我夹块鱼。”随口吐出的吐沫飞入了饭盒。随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很不耐烦做了回应:“别喊了,我们还没吃完呢。”他眨巴眨巴眼睛,吧嗒吧嗒嘴,吐了几口吐沫手臂缩了回去,关上了窗子。他的收音机放着没有正经台子的噪音钻进耳朵,让人有了在燥热的夏天晌午睡觉时听到蝉声的那种心烦。 很长一会儿,有收拾碗筷的声音,一根大鱼刺扔给了狗,狗摇着尾巴,美滋滋的品偿着美味。冷库的母亲取来饭盒或多或少的盛了一些饭菜送给他,他从栅栏迅速接过饭盒,摸起炕上的小勺,大口大口吃着他的“美味”,此时他忘记了冷,忘记关上窗子。转瞬间,“美味”已尽,他用小勺在饭盒内刮了一遍,舌头舔了舔小勺,又用小勺从饭盒中舀出一块肉放在窗台上,右手拿起水瓶,用牙咬着瓶盖儿把水瓶打开将水倒入饭盒中,放下水瓶,又拿起饭盒摇晃几下一饮而尽,用这“饮料”弥补“美味”中的缝隙,最后拿起小勺品尝自己留的“后手儿”。见我老远的望着他,他羞涩的脸上带有苦笑还略带一些满足。关闭的小窗将我和他接触的视线切断了。 天快黑了,我的工钱就算挣到手了。“大闺女,你来给我的炕烧烧”,小窗户伴着唾沫又打开了。他的大闺女抱着孩子停止了回家的脚步向屋里喊:“妈,我爸让你给烧炕。”“大闺女,你来。”这种急切就象有一肚子话要与闺女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闺女讲,但大闺女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失落、凄冷的目光送走了大闺女,余下的是那麽多的留恋不舍。 有钱挣机会怎能错过,第二天我又来了。“爷们儿,给我灌一瓶水,麻烦你了。”又是一个高声叫喊,一句话分成几段,还是那麽没有底气。我从窗外接过他手中带有污渍的空矿泉水瓶。“爷们儿,西院那家有棵小桃树,你从后门偷着进去,给我掰个枝,我要。”他神秘低声说。我望了望西院一棵刚刚分了几个瘦小弱枝的幼树极不显眼,他不出屋怎麽知道的?怀疑中顺嘴说:“我没看有啊?”一方面偷偷去也太不礼貌了吧;另一方面那棵树小得可怜,拿掉一个幼枝就象锯掉婴儿一只手臂那样残忍。“我都看见了,你细瞅瞅”,他焦急肯定地说。 我不再理会他的恳求,径直去给他打水。装满水的瓶子从铁栅栏递到他手中,他的吐沫让人难以接近。“爷们儿,你把我屋里头这个门帮我关上,这天咋这麽凉嗖!”我不再理会开着窗子说天冷这样的理论了,只想早点快点脱离他的呼喊,远离他频繁的吐沫星儿,赶紧按他的吩咐为他关门。 打开第一道门,两边是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些农药的味道。走过黑暗狭窄的通道进入第二道门,刚走一步,险些撞到开着的第三道门上,我的心跳加了速,这里怎么这么黑?门是不少真正能起作用的只有第二道门,一道和三道门确切的定义一下可叫做可以通气的门,小孩子从门上爬一个来回是没问题的。我顺手推上第三道门,想尽快离开这黑暗地带。“爷们儿,你进屋,这个给你。”他已经这样了,能有什麽奇珍异宝给我?出于礼貌,出于对岁数大人的尊敬,出于对身体有障碍人的平视,心里有些抵触别做得太明显,我缓慢走进屋。 他坐在三尺小土炕上,借着开着的小窗我看见他穿一件绿军衣,身上的污渍返着亮光,左手臂弯曲五指聚到一起成钩形,用一根麻绳绕过脖子经过手腕悬挂于胸前,左腿盘在右腿上,一把笤帚、一个小板凳、一台收音机、几个塞得满满的袋子静静躺在炕上,炕边的房梁上吊着一条带有一个结的黑色三角带这就是他全部家当。他顺手将窗子关上,顿时屋里的光线降低“八度”,屋里的气味也浓了起来。他用右手从右衣兜里摸了两把,手从衣兜中拿出来时手腕上系的东西却挂住了衣袋的扣子,他轻缓小心的将手腕上的东西从衣袋扣上抖掉。“爷们儿,这四个杏核给你,这是我家园子的杏核,又好吃又好看,你拿家种上让孩子吃。”吐沫飞到他衣服上飘到破炕革上,他扭动着身体,右手支撑在炕上,身体在炕上不断挪动,裤子如同一块抹布擦拭着零碎的炕革。我用迟疑的手接过这四个已被摩擦光亮的杏核。此时我发现他手腕上系的是一个大约五厘米长小孩玩儿的绿色塑料玩具刀。“爷们儿,你家有没有桃树?”他又提起桃树的事。“我家真没有。”我用极其郑重的语气对他说。“那你邻居谁家有,你给我要一个枝,我不干别的桃木能避邪,你看我这个”,他指着手腕上的玩具刀,“一点也不当事儿,我天天老做噩梦,我求求你帮我个忙。”面对他的恳求我允诺了他,“我试试吧,尽量给你找到。”顿时他的脸上露出喜悦,眼光中充满了希望,在黑暗小屋中发出两道亮光。“你千万别忘了,爷们儿。”他再三叮嘱我。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的爬在窗子前等我。见我真的为他拿来一个桃枝他兴奋不已,没等我进院他就用最长的手臂伸出栅栏跟我打招呼。他接过桃枝二目放光嘴巴咧得大大的,此时他已忘记了吐吐沫那当事儿,翻过来掉过去的看这个已经长出新芽的桃枝。很想得到的东西终于得到了,这比他见到几块鱼几块肉更兴奋。“爷们儿你自己欣赏吧,我干活去了。”我用一种轻松的话语对他说。“谢谢你呀!爷们儿。”他的眼珠儿使终没有离开那个带有新芽的桃枝对我说。我先前的“魅力”被桃枝取代了,小窗关上了。 “爷们儿,再给我灌一瓶水。”足足一上午的时间小窗才又打开,洪亮的声音夹杂着吐沫伴着悠扬的收音机声又钻进我的耳朵。我接过水瓶见他手腕上的塑料刀已变成了一只桃木剑,那小木棍儿的确有些剑的味道。“这水不还满着呢吗?”我有一丝不痛快的语调问他。“爷们儿,我喝放置时间长的水闹肚子,你给我换点儿新的。”他眼神中有躲藏似乎不该欺骗我这样善待他的人。 每天都要与他接触数次,我对他如何上厕所有了疑问,我没有办法取得这样的信息。更不能直接向他问。 一天早晨我去得挺早,房子起尖的工程就要接近尾声,光滑平整的琉璃瓦,洁白明亮的前脸瓷砖,高大宽阔的塑钢窗,怎麽看怎麽让人心情舒畅,怎么看怎么觉得住着舒服。冷库屋子的窗帘还挡着,我走向了他的住处。透过玻璃窗,在漆黑的屋子中他手拿小板凳,身子挪到了炕边趴到了炕上,将板凳放在地上重新坐起,右手将左腿放在炕沿下,右手抓住吊在房梁上的黑三角带上的结,右脚试探着踩到地上,手臂慢慢伸直,右腿渐渐弯曲,屁股挨到了小板凳上,放开右手,右手按到地上,身体从凳子上挪下,一阵摩擦声和开门的吱嘎声一道门推开了,左手依旧挂在脖子上,左腿盘在右腿上,左脚赤着勾勾着红紫红紫的,一条红布条系在腰间穿过裆下,系在一个破垫子上。他手上拿着一个绳,另一端系着一个用玉米瓤塞嘴的塑料壶。他右手拄地挪动身体,右手再向前拄地再挪动身体,他每挪动一下,身子、脸上、牙齿全身每个部位都在发力,每挪动一下就要憋一口气,额头上的青筋就会崩起,塑料壶是他的拖累。“你啥时侯来的?”他右手擦去嘴上的吐沫猛的一惊。“早晨怪冷的,上屋吧。”他关切的说,眼睛中的惊诧瞬时被友善代替。“不了,一会就干活了。”我一下从沉思中回来。“你拿那个塑料壶是干啥的?”我问道。“尿壶,以前没病用它装酒,有病了使它装尿。”他对我没有什麽抗拒的回答。我一下觉得问得有些不妥,脸上一阵泛红。 小窗子打开的勤了,收音机响的次数少了,水瓶子又伸了出来。我看着墙缝流出的水,接过他手中的空瓶子,面对他渴望与人交流的眼神,我不再抗拒他的请求。一天要几次水随他,关几次门随他,每次都要唠上两句。“我家老犊子(老伴儿)不愿意理我,总在儿媳妇那屋呆着,晚上我死这屋都没人知道。我得这病都是因为喝酒,一生气,一小碗酒一口喝了。你跟我儿子说他能听,让他把刚抹完的房檐子用水浇浇,我说白扯,他不听。厕所下雨哗哗漏,你跟我儿子说说,用剩下的瓦把厕所也修修,你说他能听,我啥也不能干了,说啥也不好听。他小时我可惯着了,可懂事儿了,不知现在咋变成这样,我说啥都不好听。”听到这儿我说:“整整也行,要不你上厕所太不方便了。”“上啥厕所,在屋解决完就扔灶坑烧了。”他的话多得就象皮筋牵着你不放,他把我当个垃圾桶,七年苦水七年的郁闷都倒给了我,我总觉得他能舒服点儿也值,其它我也帮不了他什麽。 “你在这儿也干不了几天,千万别烦我,就你能理解我,愿意跟我唠嗑,我这儿还有几个杏核,都是他们不在家,我闺女给我摘的,他们都不让我吃,再给你两,剩下这几个你给我种园子里。我接过来那几个流光锃亮的杏核,帮他把孤独种下,浇了水,让他等待种子穿破孤独寂寞的外壳,生根、发芽、长出希望,这也是我最后能帮他做的事。 到了老秋一丝丝凉意让人打颤。我们到冷库家取工钱,刚一进院小窗打开了,两只手握着钢筋,脸被钢筋挤得变了形,一头花白的头发,两眼怔怔的瞅着那几棵我帮他种的嫩小的杏树。“那不是冷库的母亲吗,他父亲呢?”我诧异的问。同来的朋友小声回答我:“你那个忘年交在夏天时就服药自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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