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师娘 |
正文 | 师 娘 郝永茂 我的十八岁生日,正如父母地道的农民身份,俭朴而又实在。父亲将一块红布一层一层地剥开,把一个笔记本递给我。我诧异地盯着父亲的眼睛,随手翻开了笔记本。上面写满了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连同我十八岁的歪歪扭扭的人生。父亲说,你先看看吧,等会儿我们出去一趟。这天是星期六,恰好是我一个月回家一趟的时间。 小学五年级的校园,是学区里唯一的完小,离我家有十多里路。在这里,我第一次成为了一名住读生。曾记得,当初父亲渐渐离去的背影,潮湿了我的心,是虚伪的坚强硬把眼泪闸断在眼眶里。班主任姓杨,绰号杨铁人,听说快退休了,满脸的沧桑,又饱蘸着严厉。试卷是很多的,令人窒息,学区成绩的竞赛快要发疯了。把我从这种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领进自由活泼天地的,是师娘。我是怎么认识师娘的,现在已经很是模糊了。大概是因为她经常出入班主任的寝室,而我又常常站在那里背书。看我背书的次数多了,我们彼此也熟起来。她个子不高,微胖,脸色红润,住在学校背后,离学校三分钟的路。听说,她与杨老师同龄,只有一个女儿,在镇上医院里当医生;女婿在镇中教书,是数学老师;有个外孙女就快上大学了。然而,我都没有见过。她经常摸我的头,朝我微笑,牙齿很白,简直不像普通的农家妇女。起初,她常常责怪班主任,看你把娃儿们逼的,哪能一口就吃个大胖子呢?我心里的那个乐呀!但经班主任严厉的目光一扫,笑容便像霜打的茄花般蔫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打心眼儿里感激师娘。后来,师娘便不再责怪班主任了,反而劝我说,杨老师说你是棵好苗子,逼一逼,兴许能成大器呢。每次听了这话,我心里总是热乎乎的。那时候,我家里穷,买不起食堂里的菜,多是从家里带些酸菜、炸胡椒之类的,一将就就是一个星期。冬天是好混过的,夏天的菜最容易变馊。而两年的漫长时光里,我竟然没有吃过一筷子变馊的菜。这要归功于我的师娘,她在给班主任送的饭菜中,总有我的一份时鲜的菜肴。我吃着师娘做的饭菜长大,背着她的希望和唠叨走进了镇中。然而,最可恨的是,当时我居然不知道师娘的名字。 所幸的是,父亲的笔记本里却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黄念茹。我真不明白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再次见到黄师娘,是在几年之后的镇中校园里。那时,我正读初三。那次的邂逅完全出于意料,简直有点儿像小说里的情节,然而却又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当时正是午餐时间,我手拿着空碗,被几个很块的长头发男生逼在一个隐蔽的墙角里。当呵斥声吓跑长头发们时,我简直有点儿发晕,既而便认出了黄师娘。就在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品尝了惊喜和羞愧勾兑的滋味儿。 我随着黄师娘上三楼,进了一个绿漆斑驳的门。我知道,这是我初中的前任数学老师的寝室。他姓吴,秋风乍起的时节,患上了精神病,因为长期服药,看上去很有些呆痴。有人说,人一生最大的幸运是遇到几个名师。我曾认为遇到了吴老师,并且成了他的科代表,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事。可谁能料到会是这般结局呢!我偷偷地落泪,懊悔,再搭上满箩筐的苍白的问候。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他的妻子是杨医生,也是我的杨师娘。我曾在清晨无数次地看见过她红肿的眼睛。我也曾听说她产生过与吴老师离婚的念头,可直到现在还在一口锅里盛饭。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们那快要大学毕业的唯一的女儿吧。一进门,我看见杨师娘正在端饭。她将手中的活儿放下,嘴角动了一下便打住了。不需要介绍,我知道她们是母女,都是我的师娘。然而,就是这一下的嘴动,泄露了她内心的喜悦。阳台上人影一闪,哇,是吴老师,他在浇花!一阳台的各色花开得正艳,正好映照出吴老师脸上少有的灵光。我心里那个喜呀!我们四人围坐在一个小方桌旁吃饭。杨师娘说,妈,多亏您的开导,他快完全康复了。黄师娘皱纹里滴落着笑。那笑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她说,两口子过日子,不要光尝得起甜,还要经得住苦的熬煎才好。说这话的时候,黄师娘似乎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我心里不仅一颤:黄师娘的话太透了,而杨师娘走过这段人生沼泽也着实不容易。这顿饭,我简直撑坏了。我真的该好好地谢一谢那几个长头发男生。 回家后,我把这些事儿都给父母说了。父亲一声没吭,哪曾想他全记进笔记本里了。 去年枫叶初红的季节,我进了高三快班。我曾暗自咬过牙,一定要用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向黄师娘和杨师娘报喜,她们给我的关爱太多太沉了。可是,正当我铆足了劲儿冲刺时,我那年轻的漂亮的吴老师竟请了产假。他们夫妻都是我高三的老师。尽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地要恨她。据说,她是本科高材生。年轻轻的岁数,娇滴滴的容貌,眼睛里注满了智慧,浑身透着书卷气。她的课棒呆了,一次次把全班同学灌得如痴如醉;也许正因为这,她才工作不久便担任了高三重点班的课吧。课余时间,她总是给我们朗读泰戈尔、徐志摩,一步一步地把我们引进了文学的殿堂。每逢语文课前,我的心就咚咚地跳得厉害,一下课我便趴在栏杆上偷偷地看她的背影,我简直离不开她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居然狠心请产假了。 时间是可以淡化一切的。高三的时间过得特快,一晃就是一个月。而在这期间,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吴老师。突然有一天,我在教师单元楼前的空地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个子不高,微胖,脚步有点儿蹒跚。我慢慢向前,她向我而来。近了,近了,我分明地看见她脸颊潮红。黄师娘!我失声地叫了出来。起初,她并没有认出我来。再凑近,我看见她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原来,她是到吴老师家里喝喜酒来的!我的吴老师竟然是我的杨师娘的女儿,我的黄师娘的外孙女!这叫我如何还能恨得起来!遗憾的是,仍然没有见到吴老师。我多么想再听一听她读“正如我轻轻地来”的声音! 这些琐碎,在我父亲给我的笔记本里都详细地记着,似乎比事实还要真实。 合上笔记本,我和父亲踏上了还没有硬化的乡村公路。父亲手里提着一刀火纸和一挂鞭炮,一句话也没说,心情似乎很沉重,又仿佛他一贯的木讷性子。我暗知事情的不妙,却不想多问。我只管想像着将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我的三代师娘面前的情景,尤其是黄师娘,她的皱纹肯定又要全展开了,比上一次还要光滑!突然,一串鞭炮声炸醒了我。我们穿过迷眼的烟雾和刺鼻的火药味儿,进了一扇白木门,赫然就是黄师娘的家!堂屋正中停放着灵柩,满屋子哭声。我的黄师娘去世了,中风。我的那个个子不高微胖脸颊潮红的黄师娘,正躺在堂屋里的棺材里,可她还没有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呢!我看到了我心中的严厉的杨铁人,委顿得我不忍心再看。我看到了我的杨师娘和吴老师,她们哭肿了眼睑。我去安慰她们,反惹得都是几把泪水。我只好躲开,找到一个僻静的所在,呆着。 回家的路上,父亲破天荒地给我说了两件事。从此我知道我和父亲共有过一个名叫黄念茹的师娘,只不过是杨老师先在我们村教了我的父亲,调到完小以后才娶了黄师娘。另一件事其实就是一句话: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来记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我真的好想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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