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陌上花开未我自缓缓归 |
正文 | 天终于是暖了起来,熏风叩开小园柴扉,将一川的桃花吹破。日头也不肯将这热闹的季节辜负,一把火把江南烧成十里潮红,烧成不能退隐的江湖,一到三月,便会有一种情绪纠缠于心头,左奔右突的让人不知所措。待要淘它出来弄清底细,却又影影绰绰打捞不着。一直认为,三月是属于花事的,比如无边的春色,比如暗流汹涌的爱情。三月之于它们,一如四月之于林徽因,湘西之于沈从文。 三月,花儿自然是美得可爱,一夜之间绿树红花的盛况,让人一低眉一抬眼,都仿佛有春色住在里面,羞怯怯的缱绻缠绵,泼喇喇的紫姹红嫣,观之绮丽妖艳,思之荡人心怀。流泻的花气飞舞的花香,无不惹人爱怜。这道道逼人的春色,不单是萦逗了骚人墨客的情怀,即如我这般浑沌过活的俗人,也会因它而如诗者般推门出户,涉足把玩。 眼下正是桃花扑腾腾盛开的时候,滩头陌上,满眼桃花,一派拼却今生为颜红的义无反顾,迷霞错锦,美艳不可方物,站在花光流泻的原地,痴痴的看,竟不能言、不敢言,仿若赤身肉搏的勇士,任花的光芒,像起落不停的银针,一针针扎入五经六脉,虽鲜血淋漓痛入骨髓,也扎醒了那一刻我心猿意马的杀气,淘洗了这五尺落拓不堪的俗身。 思绪拿捏不定,最是乍暖还寒时候,总爱惹人生出落花流水的心思,花花草草,情情爱爱,永远是我们芸芸众生乐此不疲的话题,毕竟,谁不愿意守着爱情这壶酒,醉到脸颊酡红,醉到心如蜜糖?只是,极乐的物事也注定必是苦短。无论这花事抑或情爱,任你怎样视它如珍宝如骨血,终归只会如露如泡影,总会在情思蠢动之后,被它赚一把笑泪而去,因此,是断作不得长久依赖的。 譬如眼前这桃花,来去匆匆,像归宁的女儿,无论再怎么欢喜,总不过这六七日,也终要回去。即便于竹外或篱边, 偶存那么三两朵开豁我们的眉目,但终究是有了深深的倦意,像从昆曲中袅袅娜娜走出的戏子,虽美艳却伤神,总叫人心里有说不出的迷惑和慌乱。 想这爱恨情仇尘世俗缘都不过蜉蝣性命,空教红尘里的惜缘人,徒生些许扫花的心肠。桃花、昆曲和戏子,不由得让人想起磕血染了桃花扇的李香君。任她是冰肌雪肠如花容貌,也和眼前这桃花一样,怎敌它,红尘四起,晚来风急,生命里的浪花多么荒唐,只须轻轻的一朵, 就是一场无情的杀戮。 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欢歌绕画舫,奈何,桃花已然谢去,空教落红成冢,只留李香君和她的桃花扇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里,寂寂绽放。好在,这人生是不缺花事的,嗯,再过十天半月,眼前定是另番景象,谷雨三朝看牡丹,那个时候,定会又是满眼怡红快绿,流光溢彩,云烟起处,牡丹轰然绽放,丰腴华美薄透凝脂,媚气逼人贵气逼人,绚烂到让人不忍猝睹。 呵,原来我竟是个多么移情别恋的人儿,满眼浓烈的桃花还未褪去,这时却一露刻薄,眯着眼睛对着未来那横斜葳蕤的牡丹悄然神往了。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汤显祖把一个绮丽婉转的爱情故事冠以牡丹之名,是暗喻爱情该盛大如牡丹,层层叠叠义无反顾的开放么?还是要告诉我们,爱情只如牡丹,虽万般富贵、千种风情,却是立于高处不可触及的尤物,只能远远的痴迷和怀想? 《牡丹亭》是我学生时代买的第一本小说,是我后来岁岁年年的枕边书,我贪恋它风情万种的情节,贪恋它绮丽婉转而又纠缠无望的唱词,《牡丹亭》,是我的青梅,我的竹马。如果桃花是属于民间,那牡丹该是属于富丽堂皇的深宫吧,是该盛开于雕梁画栋的朱门吧。是即便开到败落,也会一身贵气,如隐忍而不失优雅的爱情,纵使暗恨无边,终也不肯低下那高贵的头。 江南的美在于方兴未艾,一叶新绿,之后所有的花事水到渠成。牡丹开后,气候真正转暖,有百鸟来仪,蝶舞蜂飞,有杨花如雪乱飞于风里,那个时候,丁香紫薇和芍药不绝如缕般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片一片花的海,让人不由的想纵身跳进去,百般娇痴地在它热烈浓郁的气息里依偎。或者一杯饮尽这花的容颜,醉倒于它的怀,醉成它心头的一粒朱砂痣。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春天从被一朵桃花搂进怀里,到让一枝芍药拽紧衣襟,一路翠摇红飞,一路风花雪月。蜜蜂温热的翅羽,鹧鸪酥软的啼叫,空气中肆意贲张的暧昧,春风里撩人心乱的轻佻,无不蒸腾着人们内心包藏着的原始情欲。这个时候,抬头是晴阳碧空,俯首是万花争艳。 漳浦紫陌,红男绿女,来来往往赏花看景,那扬眉浅笑,那低头从容,亦算是人间一道美妙的风景。三月,尽管所有的灿烂都会落英缤纷,风流云散,可它依旧是光阴长卷里最美的落款,三月于我,身前自是一派鲜活热络的烟火人间,身后则是你们可以忽略的种种痕迹,比如苦乐悲喜,比如那点也点不破看也看不穿的闲愁。 曾经的多情禁不住经年的漂洗,如同风中越洗越淡的花香,终成浅白,而后遗失在时光的流水尘埃里。待到荼蘼花事了,那门后的花锄及满径的落花都会在匆匆的季节流变中完成归宿,之后之后,桃花在我心里,依然只是陶氏的避世之梦黛玉的香丘艳骨,与爱情无关,与尘埃无关。而我这个厌了红尘又恋着红尘的俗客,仍会喜欢在别人的喜欢中,热闹在别人的热闹里,一路虔诚,将收到的任何一朵花,连同那份欢喜,往事与你,一同珍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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