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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热屁股贴冷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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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屁股贴冷板凳

序: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批判家?我是说,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批判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上的人的批判家?之所以有批判家,肯定是整个生物系统中有哪个环节出了什么错,言语犀利的批判家先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其次,才因爱成恨来用言语讥诮、讨伐这个世界,所以我认为批判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可惜这个世界对批判家的热情竟以冷漠来相回应,如今的批判家们便只好用两片热屁股贴在冰冷的板凳之上悻悻然神紊。而我一直相信除了这个我们都可以看见的公共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在生与死的间隙之中挣扎,在不囿于空间的世界虚无缥缈,在时间的尽头翘首以盼,我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这样的时间观念:十三月、三十二号、星期八、二十五小时、六十一分钟、六十一秒钟。这就是不属于这个公共世界的世界,也是“孤儿”的世界。

(一)十三月

每天在日历牌上撕下一张日历,一个月也得撕上好多天。而正是在这个漫长的十三月里,故事的主人公林孤(我姑且唤他为“孤儿”好罢)日复一日地从家中的客厅望向窗外那个冰冷的板凳,再走到前院的冰冷板凳前坐下,目光呆滞地从窗户外望着屋内,就是这两种状态,在这个漫天飞雪的十三月循环上演。

这个固定在前院的长条板凳是孤儿去世多年的父亲生前的杰作,孤儿此刻坐在这个冰冷的板凳之上,屁股得不到一丝儿温暖的回应,还好,这板凳孤儿的母亲生前坐得多,只是她如今不坐在目下罢了,这就是生死轮回的意义——在你还未来到这里前,已经有人先你而来到这个世界,尝尽了生活的辛酸痛楚。

从十六岁的孤儿眼中,谁都看不出一个男孩与生俱来的坚毅,毕竟,在那个房屋之内,刚刚逝去了孤儿生命中最爱的一个女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不可能让你同时享受两项特权——譬如生命和爱人不可能同在。这说明,在你这辈子最爱的那个人活着的时候,你就不可能看清她于你生命中的意义。就像是给一个高度近视者提供一个恢复视力的方案,虽然略带隔阂与虚假,但你给他配一副眼镜确实算是一个不错的方案,但比起这个,让他配合仪器坚持多做一些恢复视力的工作,让他从自身根本上解决看世界模糊不清的问题显得更为迫切一些。你让近视者享受以上任何一种福利都算是你的功德,可要是两种方案双管齐下又会是个什么结果——让一个恢复了正常视力的人戴一副高度数的近视眼镜,总不太合理吧?

孤儿就是这样,以前,他从来都没有珍惜过一大早就在眼前的这所屋子里为他烧水喂药的母亲,而今母亲终于撒手人寰了,他才学会忆起母亲的诸般好,就是这样,孤儿坐在前院冰冷的板凳上,像看电影一样四下无人地盯着眼前的房子。若不是他真的看得见些什么东西,他定是不会这般决绝于此作为,孤儿在前院板凳上果真看见了一些东西:

由于先天性的哮喘,孤儿不得不以药物来维系不见天日的生命,那个给了他生命,并且帮他维系这条命的母亲,天一大亮就起来煮开水,水煮开后,她将开水倒进一个大碗,再让开水在这个大碗和另外一个大碗之间反复来回流淌以散热,水从冰冷到火热,再由火热降至温热,最后一并随药灌入孤儿的腹中。而孤儿的生命,仅靠药物来维系身体是断然不够的,他得找到他精神上的慰藉,只有身体和精神一并强大起来,才让人有活下去的勇气,而让孤儿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的,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他所爱之人——雪儿。

雪儿与孤儿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再一起读完了九年的书,在孤儿的眼里,这个漂亮大方,芙蓉如面柳如眉的雪儿便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将是自己精神世界的全部意义。二月的寒冬,为了讨雪儿欢心,孤儿向母亲发起了雷霆大怒——我要一双漂亮的女士手套,于是孤儿的母亲便在二月天用那双枯叶般布满皱褶老茧的手,颤颤巍巍地织起了一双漂亮的手套,一双戴上手上的手套,终还是换来了雪儿踮起脚尖献来的亲吻,没有人会觉得一双实用的手套换来的不实用的亲吻会不值得,孤儿更不会;八月,雪儿说她想吃桂花糕,孤儿便勒令母亲摇下了前院仅有的一颗桂花树上所有的花朵为雪儿做桂花糕,素以赏桂花为主要生活节奏的母亲二话不说,在前院下了一场桂花雨,不知是被这落尽的美丽桂花雨美煞了,还是爱上了桂花糕的美味,雪儿对孤儿报以了这个夏天最甜美的微笑;十二月,听说后山下了雪,下了和雪儿名字一般美丽的雪,准备对雪儿表白的孤儿最终决定带着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上山去好好看一场雪,虽然这种大雪天气对哮喘病人的健康极为不利,但他还是毅然背身离家,一声招呼也没有向母亲打,便牵着雪儿上了山,十二月底,大雪骤然而至为暴雪,还未及对爱人表白的孤儿牵着雪儿回了村落,十三月初,半只脚方踏入门前的孤儿,发现了倒落在地的母亲,那一双呼之欲出的大眼睛至死都不瞑目,死死地盯着窗外。终还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促使孤儿一个大踉跄跪在了逝去的母亲跟前,泪湿沾胸地抽泣起来:他早就听说过,自己先天性的哮喘病是具有遗传性的,在这种对哮喘病人身体极为不利的天气,他怎么会忍心把病重的母亲独留家中?

念及此处,孤儿不觉泪千行,即便是这满腔沸腾的热血,也只在自己的身体中流淌着,世界不曾了解过他的世界,几近昏厥的孤儿复推开房屋大门,来到了母亲生前最爱待着的地方——屋内大厅的窗户前。目下的鹅毛大雪伴着呼烈的寒风吹得更猛烈了!眼前的窗户被狂风刮得猛烈地一开一闭,孤儿的眼皮也毫无节奏地一张一翕着,而眼睛却不顾眼皮与窗户的干扰,岿然而不游神于窗外那前院的桂花树。你说母亲这几月把满树的桂花都一并摇了下来给雪儿做桂花糕,那她平日闲暇之余,还在这窗前窥探些什么呢?定不会是这杨花落尽,风凄夜寒之下孤苦伶仃的突兀桂花树吧?

孤儿放眼望去,可以出现在视线内的,除了那个冰冷的板凳外,便只有那一条通往后山身处的小径,看来母亲和孤儿一样,都在这所窗户下静候着那个离家的人。

(二)三十二号

孤儿的命算是够苦的了,在我看来,他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家才好。文学灵感来自生活,而恰好孤儿早已被这生活折磨得体无完肤,即使是作为一个哲学家,他写作的素材,也是足够了的。

可孤儿却还不以为自己过得苦,他相信时间如水,可以冲淡生活中一切的酸甜苦辣咸,更无谓苦痛了,在时间面前,谁都没必要谈及自己那一丁点私房的情愫。

倒是在孤儿的身边,有了不少无病呻吟者——要是让我当这个城市的市长,我一定比现任的市长要......要是让我有了一百万,我就......我不就是没有学历吗?要是我的学历和隔壁的王二狗一样高,我一定要比他......孤儿记不大清他们说了些甚,因为他从来就不会费心来听这些人说话。不管社会进步到何等地步,这种人一定不会绝种:他们“做什么事”都是用想的,却什么事都不想去做。他们似乎可以在想象中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可实际上,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孤儿年岁虽小,却深谙此道,暗暗发誓要有一番作为才罢!

可他不能像自己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被埋在这座小小村落的煤矿之下,孤儿并不畏惧死亡,只是觉得,实在不必同父亲一般的态度去死。人言人死之后灵魂是永在的,父亲生前就对自己和妈妈说过——你们就是我的灵魂!而父亲不仅是身体死了去,就连他所谓的“灵魂”之一半——孤儿的母亲也相继逝去,虚年以后,他的另一半灵魂也将与世长辞,父亲是连着身体一起,亦死了灵魂。这让孤儿开始忖度起“人死之后灵魂是永在的”这个“真理”。不管这个莫衷一是的“真理”是否成立,孤儿都不可能同父亲一样先妻儿一步殒命,这种不负责任的死亡态度,不该是一个男人该有的吧?

孤儿决定只身前往城里,放弃对村落世代敝帚自珍的煤矿的开采,如同千万个还未成家便先离了家的孩子一样,走上了一条让人望之便生畏的山路十八弯,而对这个还未成家便失去了家的孤儿来说,离不离家似乎意义并不大。

很快,孤儿携着母亲生前拮据下来的不多遗产,来到城里,初中文化的他来到工地建筑队,望着眼前起伏不定的地基,这个油锅一般的地方,这个不仅会榨干年轻人精力,亦会榨干他们一生梦想的地方。他是不是还没有觉察到,这些农民工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天,该是叫他何等的殚精竭虑才熬得过去啊!

不出所然,出工的第一天,孤儿面对的,便是要将眼前这数十根重达一百二十多斤的钢管从一楼只身一人搬到深达数米的地基之下,这里每个人的工作都是如此——抬着远比自己体重要重得多且比自己生命贵重得多的材料,反复于往返之间,即便如此,汗如矢下的孤儿还是因为表现出来的羸弱无力而受到了包工头的严厉呵斥:快点快点,不对,慢点慢点,不对不对,那个新人,你给我小心一点,把这些材料给毁了,卖了你都赔不起!

“你不要紧吧?来,把你的钢管分我几根,我帮你扛。”危难之际,于孤儿面前挺身而出的瘦弱小伙子,他叫阿飞,比孤儿大三岁,却和孤儿一般的羸弱,而阿飞的体内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不然一个和自己一样体重刚刚百斤的年轻人,是如何会有这般惊人的体力?即便是在为孤儿分担了十根钢管的情况下,阿飞工作起来依旧是健步如飞,这让孤儿显得极为尴尬,而同为年轻人的朝气,亦潜移默化地给了孤儿不小的鼓励。

一天劳役过后,孤儿取出从家中带来的小本子,记下了人生中第一天的工资:一百五十元!啊,竟然有一百五十元这么多!再加上这里包住宿,还包吃中午的一顿饭,这样算下来,一个月可以赚四千多块钱,除去约莫七百块的生活开销、八百快的哮喘药物费用,一个月差不多还可以存下近乎三千块钱!这个通过透支生命而换来颇为“公道”的工资的孩子,在这静谧的夜里,竟然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事儿而沾沾自喜得夜不能寐,一个关于未来的计划在这个孩子的心中开始酝酿。

“阿飞,包工头说月底发工资,走,咱们一起去要工资。”干完一个月工的孤儿,此刻就和阿飞站在工地上包工头的帐篷外,未及阿飞反应过来,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过阿飞来到包工头的帐篷内,包工头显然是被这两只跌撞的无头苍蝇撞得不知所措,倒是孤儿先开了口:

“包工头,你不是说这个月底发工资吗,就现在发给我们可以吗?”

包工头放下手中的扑克牌,与另外几位牌友唏嘘了几声,便径直朝孤儿走来:

“我说月底三十二号发你们工资,这个月并没有三十二号啊!你叫我怎么给你发工资?”

“你骗人,一个月最多三十一天,哪来的三十二号?你看,你一天给我一百五十块,这个月我做了整整三十天,你得付我四千五百块。”孤儿贸然语突,复以据相对之,显然是受尽了包工头无奈之措的委屈。

“行了,孤儿,咱们这儿拖欠民工工资是固有的事儿,包工头说哪个月有三十二号哪个月就有三十二号,咱们专心等着就好了,运气好点,这儿半年会发一次工资!”阿飞在孤儿一旁耳语道。

孤儿一厢光顾着生气,半晌都无语,周遭亦是无声,这众人皆沉默着,而下便只听得见这不像是个人的包工头的声音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年轻人,莫着急,回去耐着性子等吧!不对不对,今天的工还没有做,你们就别忙活着回去了,先去赶工,去赶工哈!”包工头推过孤儿写有“700、800”生活开销的小本子,颐指气使道。

委屈才是驱人奋进的最大动力,受尽了委屈的孤儿,深吸一大口气从工地跑回了村落。

这一个月来,孤儿改变了不少,时间就是这样的,总是可以用很奇怪的方式改变一个人:比起时间让你长高了、长壮了这些物理变化来说,你在用努力实现着梦想,而现实却还予你绝望这个时间发生在你身上的化学变化才更叫人不可置信。

还是坐在那个前院的冰冷板凳上,孤儿死命地捶打着冰得彻底的板凳,随手掏出了那个记载着工资的小本子,撕得粉碎。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冰冷的板凳上坐了许久,那个在深夜里酝酿已久的计划渐趋完整了起来。

(三)星期八

人如果没有因为绝望而衍生自杀的念头,便会为活着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孤儿那酝酿良久的计划,便是他为自己可以好生地活下去而找到的合适理由——他得带雪儿离开这里。

因为村内常年以开采煤矿为生,所以村民们不得不扩大生存的地域,雪儿的家虽与孤儿的家同属一个村落,却隔着一座大山、两条大河。为了越一座山、渡两条河而抵达雪儿的家,孤儿身下的的两条腿硬是走了整整的一天。

来到雪儿的家门口,如往前一般,窗前依旧是雪儿于案头笔耕不辍的背影,孤儿以为,凭雪儿的才学,是不该沦为这深山中的囚笼之鸟的,她该得到对得起她才学的工作,最优秀的一类才女才该拥有文艺类头衔的工作,凭什么凭雪儿的才学不行,而那些迂阔之辈却可以安稳地坐上文坛北斗泰山的位置?望着雪儿的背影良久,孤儿方才豁然开朗:若是所有行业都让最尖端的那一类人所控制,这个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如果这世界的厨师都是御厨级别的手艺,那我们记忆中儿时放学于路边小排档大快朵颐的记忆便只得在史册上窥见得到了;若是让那些恪守成规、一丝不苟地遵循孔孟哲学的学者们来做老师,估摸着那些个性张扬、特立独行的学生便会在这个世界上彻底灭绝;倘若如今以情面三分、法制七分的原则断案的法官们被那些按部就班地看书断案的法官所代替,那如今人权制的社会便真成了人人夜思所想的“法治社会”了。

虽然说是这样说了,可若真要雪儿一辈子禁锢于这座黑不拉几的深山里面,孤儿是于心不忍的。平日里生性腼腆,和雪儿的父母连照面都不敢打一个的孤儿,如今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斗胆进门强拽起雪儿,不明就里地往自己的家中跑去,孤儿是昨日夜里出发的,今儿一大早才到雪儿家,如今又是一大早就牵着雪儿,到了傍晚才回到了家。

可人就是这样的,往往就是那些看起来生性腼腆之人,做出了这个世界上最为疯狂的事。这世界总有人做出了不为寻常的事儿,其实这才是这个世界运作的常态,它从来不会按规矩办事儿。

我在街上看见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做着同样之事,便这样想着:这世界上的人皆活于这四种状态之中——不同的人每天做着同样的事;不同的人每天做着不同的事;一个人每天都做着不同的事;一个人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一件事。而如今四分之三的人都活在几率为四分之一的“一个人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一件事”状态之中,正是这种要命的生存状态,不知把多少人整整的一生都禁锢于四面碰壁的桎梏之内。孤儿便活在这不幸的绝大多数之列,他对生活的绝望绝不单是延绵一天两天的,每天做着反复之事——绝望,的孤儿,如今终还是抵死冲破了这不可一世的生之桎梏,毕竟,人活着,即便是在绝望之中活着,也该在绝望中不假思索地希望着才好。

回到家里,孤儿拽过同自己小跑了一整天惊魂未定的雪儿,一把将其按倒在前院的冰冷长条板凳上,气喘如牛地问道:

“雪儿,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吗?你是愿意的,对吧!我现在可以赚钱了,我可以养你了,咱们一起去城里......”

“你神经病啊!谁要跟你去城里啊!你大老远地把我拉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讲这个?你无聊不无聊啊!以前你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为人还挺踏实的,如今会赚钱了,吃饭吃多了撑着没事做对吧?”雪儿从冰冷的板凳上轻快地一个跃起道,独留着孤儿一人于板凳上如坐针毡。

末了,孤儿费了不小的劲儿才唯唯诺诺道:

“好吧!你如果不肯和我一起进城,那你就先在村里等我,咱们要一辈子都好好的,过些年头,等我赚到钱了,就过来接你,好吗?”孤儿从板凳上徐徐起身,试探性地问道。

“我不接受异地恋!”

“异地恋?异地恋不就是隔山隔水吗?你看咱们现在两家就隔了一座山、两条河,咱们还不是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过来了吗?城里和这里比起来,无非就是多了几座山、添了几条河。你怕什么?”

本来这两人的故事就像一本快翻完的小说,一眨眼的功夫便可以看到结果,而随着女方无疾而终的大翻脸,却让这小说怵然合立,一切又只好从头开始。

“那就不是异地恋的关系!我和你不能在一起,不是异地恋的关系!你说现在一个女孩子结婚,男方哪里可以连一套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的。”雪儿且说着,且看过这前院后颤颤巍巍的老房子,一阵不寒而栗道:

“我现在都不知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为了我们各自的将来负责,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说实在的,你就真得学学咱们村的王二狗,人家那么高的学历,还不是在村里开采煤矿呢!这几年人家采煤矿赚的钱,都盖好了一座三层高的小洋楼了!人家拼着命在村落里采煤,你却不知死活地往城里钻,你让我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你?”

“采煤?”孤儿谈煤色变。

雪儿继续语厉道:

“怎么,怕死?”

“雪儿,我如果和我爸爸当年一样在煤矿里被压死了,你会为我哭吗?”孤儿小小的眼睛里噙满了大大的绝望。

“不怕死的人,就不会早死,越是怕死的人,就死得越早!”雪儿的话在孤儿心中一字一扣地刻下深浅不一的伤痕。

“我知道你天生语言上就有天赋,我说不过你,只不过我不想像我爸爸当年一样,被压死在煤矿里,导致我和我妈妈后来的生活......”

“够了够了,你不就是懦弱吗?不就是怕死吗?还找什么借口?你是理亏罢了,什么语言上的天赋,你妈一生你出来,你就会讲话了?”

“闭嘴!你这个贱人,不要说我妈妈的坏话!”这是孤儿这些年来第一次用如此恶毒的语言来攻击眼前这个被曾经的自己视为挚爱的人,对雪儿以如此的语厉以还击,不知是不是对他生命中真正的挚爱的忏悔?

可语出突兀,亦覆水难收,望着正在望着自己的,两排洁齿铮铮作响的雪儿,孤儿终还是主动交出了话语权。

“如果我答应等你,我这个星期内会给你答复的!”言罢,雪儿便踏着一深一浅的脚印消失在了黑夜之下的雪地之中。

望着这个在自己心中与自己紧紧相拥的女孩于现实之中却与自己渐行渐远,孤儿无由地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是她在离开我,还是我在离开她?抑或是我们两个都没有动,是这个世界让我们两个渐行渐远了?就像静坐在不同车厢内的我们,我们一刻不曾挪步地什么都没有做过,是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东西在改变着我们的行动轨迹。

孤儿又一个人于前院的这长条板凳上坐下,这样冰冷着、想着。

曾经听老人说过,人在白天的时候,全身的压力都交给了手脚和身体——脚用来走路,手和身体用来分担体力活,唯独脑子是自在的;而到了晚上,人卧在床上,全身的压力便分散于身体的各个部位,尤其是脑袋,高处不胜寒,分担的压力尤为之大,所以人在白天里什么都不会去多想,唯独是在夜里,尤爱胡思乱想。孤儿是个特例,白天里想的事儿不少,到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不能眠:今天明明都已经是星期天了,现在也早已过了凌晨,雪儿今天不是说这个星期内会给我答复吗?

孤儿始终不肯撕下房间内的日历牌,他知道,星期天之后,决不再允许星期八的存在。

(四)二十五小时

世界是一个房子,房子中只有两间卧室,你住在其中的一间卧室,而除你之外的人便都住在另一间卧室。你要不想人家听见你的声音,或者不想让人家听见你的声音,则只需关闭一扇房门即刻,所以我说孤独这种事,从来都不需要双方的情感相契合。

孤儿是个特例,在世人关闭与他交流的那扇门后,他自己亦关上了自个儿的房门。

先哲所言“赤裸裸地来也将赤裸裸地走”,我不以为然,你说孤儿是带着绝望来到城里的,亦是带着绝望回到村落的,怎的有“赤裸裸”一说呢?照这样的情况来看,人的一辈子,该是这样言说颇为合适——你是怎么来的,就怎么给我回去!

毕竟包工头那里还有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毕竟除了库存几个月的哮喘药之外,自己身外基本无一物,囊中羞涩迫使满心委屈回来的孤儿又必须得屈尊着回到工地。

起身离开屁股下的冰冷板凳,孤儿又背离世界,独自踏上了一个人的旅程。

而包工头似乎一直缺少劳动力,又似乎是不必为了给劳动力及时地发配工资,包工头免却了周旋资金的抑郁,眼下多少几何劳动力,也似乎不必大为之苛细。

孤儿一如既往地和阿飞在工地上日如一日地劳役着,又是白驹过隙而一月而跃,由于工地上弟兄们挥汗如矢的劳作,包工头得到了上级分外的认可,似乎隐暗中得到了什么好处,今儿竟然一改平日味如嚼蜡的工作餐,下令厨子好酒好肉招待了一方部下。

“孤儿,今天包工头叫我去他们酒桌上用餐,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就和我一并去吧,你平日里干活也踏实,虽说年岁不大,但在包工头的心里,还是有你的一寸之地而席的,怎么样,他们哥俩儿今儿一起喝个痛快?”阿飞从晚餐前的半个小时就这样一直捣鼓着孤儿。

“阿飞,你把我当兄弟看,我很欣慰!在我心中,你也不下兄弟的地位。只是我看见那些肥头大耳的领导我就想吐,你让我在他们面前怎么吃得进去呢?这些狗东西,一个个的就知道狗仗人势,成天看着我们累死累活,他们却一个个地在一边嚼槟榔!单是嚼槟榔也罢了,他们有事没事儿还在旁边颐指气使地叫骂着我们,在我眼中,领导在大庭之下说话就像在房间里放闷屁一样,我远远地看着他们,都不用听他们讲话发出的声响,那一阵恶臭就由是袭来了!你让我和他们一起吃饭?怎么不说让我去死?”孤儿义愤填膺地仰天破骂,这本不激昂的呐喊,在偌大的天空中瞬间消逝得了无踪影。

“这样吧!孤儿,趁着今儿包工头高兴,我们趁势将他灌个酩酊大醉,再好言相劝几句,让他把你这两个月的工资一并给结了!我知道,你身子本就不大好,每个月光是供药就得大几百元,可就算这样,你也不该掐着肚皮过日子啊!吃药不吃饭,顶个鸟用啊!”

工资,工资,两个月的工资啊!这样算下来,只要孤儿现在可以得到这两个月来八千多的工资,余下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了!未及阿飞继续开导,孤儿醍醐灌顶一般幡然觉悟道:

“好,好,好!不就是吃个饭吗!了不起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一句话都不与他们言说不就好了!不过要工资的事儿......”

“包在我身上了!”阿飞慷概激昂地应承道。

饭局之隙,阿飞凭借自己不俗的酒量,才不一会儿,就把包工头摇颤于了酒桌之上,见孤儿素来并无相语于包工头的意愿,阿飞便于酒桌上掀起了头:

“包工头啊!听说上面对您这次所交接的工程颇为满意啊!甚至是市委书记,在今天的大会上面,都点名称赞了您好些时候呀!我看包工头您蟾宫折桂之日不远了啊!”先是这囫囵一番的糖衣炮弹,便把本然醉生梦死的包工头搅得更是天花乱坠了,受尽酒精的迷醉,包工头一语当击道:

“哎呀!你说咱们阿飞在这工地上做事儿果真是屈才了呀!这小伙子做事踏实得很,从没给我打过马虎眼,大伙儿以后就照着阿飞学,照着阿飞学,哈哈哈!对不对,对不对,照着阿飞学啊!这小伙子我看好他!有前途,有前途啊!”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若不是平日里受尽了您的恩惠,大伙儿哪里来的力气干活啊!只是照我说,如果您要是有些活动的资金的话,何不把咱们这新来的小伙子孤儿的工资先给他结了啊!这新来的孩子就是该受一点您的恩惠,这样他才好知恩图报呀!”阿飞巧舌论道。

整个谈话的过程,孤儿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包工头通红的双眼望之欲穿,眼见包工头随即的回头一瞥,倒让这个生性腼腆的孩子猝不及防地低下了头。

“也对也对!还是阿飞有些见底,好吧,明儿一大早我就给孤儿结算工资,还有阿飞的,也一并给结算了,作为奖励,这小伙子做事踏实,踏实!”言罢,阿飞与孤儿相视一笑,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就快要到账了!

喜出望外的孤儿一连在酒桌上喝了近乎半斤白酒,不胜酒力的他才不一会儿就醉得一塌糊涂,倒是甘之若饴的酒菜,不时地将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滋润得醉暗之中亦是笑逐颜开。

末了,酒席散场,孤儿于酒醉之下迷糊地问道阿飞这样一个问题:

“阿飞,方才酒席散场过后,包工头说过几年就让你坐他的位置,这是真的吗?为什么包工头会如此地看好你呢?”

“孤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些,永远都不要相信人家对你的任何‘承若’!不过以你的阅历,轻信别人的话也很正常。就算是那些贫民窟里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男人,看见了眼前飘然而过的摩登女郎,也都会对之望眼欲穿的,毕竟极具诱惑力的东西,蛊惑的不仅仅是些寻常之人!像你们这些初涉世事的娃子,就只顾着看美女,都忘了自己是身处贫民窟呢!可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还太小,过几年就明白了。”阿飞分明还欲传及些什么经验给孤儿,一瞬间酒醒,便只得落个欲语还休的尴尬地步。

孤儿不大明白,为什么人眼中看见的都是摩登女郎和贫民呢?如今,似乎只有不同寻常的天之骄子和有着异于常人的痛苦经历的累累之人才可以受到我们这些平常人的关注,而我们这些平常之辈,却难入人之法眼,所以孤儿如今再看这世道,却是不大正常的!生活的箴言究根结底,得落实到吃饭这种小事上,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吃不了几天便腻了,还是五谷杂粮,才吃得长久啊!

受尽了酒精的蛊惑,孤儿此时眼中的世界分明是相互颠倒着的,可就是这颠倒着的世界,却这般真实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中。孤儿感到揪心、无助,又无需与身旁的这个男孩多说些什么,这是两个极为默契的男孩,阿飞默默地搀扶着颠沛中的孤儿,而孤儿,便有意默默地将臂膀中的这双手夹得紧紧的,而这两人各自的那扇大门,却门不闭户地开敞得老大老大......

你说这门户开得久了,并不代表那些路不拾遗的人就会变多。

第二天一大早,包工头果真兑现了承若,把孤儿两个月及阿飞这半年来的工资都一并发了下来,也正是包工头于承若的兑现,似乎很轻易地就推翻了阿飞昨晚对于“承若”的见底。

“孤儿,我和你说个事儿!”还未及钱在手上捂热,孤儿便得忍受千金散去的讥诮。

“是这样的,孤儿,我现在急需要用钱!就我的工资而言,还差约莫一万块,我是说,我想向你借钱!就你手上的这些钱,借八千块给我好吗?我二十四小时以内便如数还给你!”阿飞此刻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催人奋进的力量!孤儿相信,这力量同样也驱使着这个同自己一样骨瘦如柴的少年在工作中展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精力,孤儿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竟有如此的力量,但如今阿飞向自己许下了承若——二十四小时内如数归还八千块钱。对于承若,孤儿今天就吃过了一次甜头,对眼前的这位兄弟,孤儿也便无了大多不借钱的理由。

“好吧!你拿去吧!”孤儿留下了这几天的药钱和饭钱,余下的八千块钱,便一并交到了阿飞的手上。

而阿飞借钱的原因,是孤儿在二十四小时之后方才得到的,阿飞借钱过后的这二十四小时之内,孤儿心头似乎并无太多抑郁,不管怎么说,这钱总是比在包工头手里要叫人安稳得多。可就是在这二十四小时之后的一个小时,孤儿得到了全部的真相:

阿飞与包工头以及工地上的众多工友平日里都是以赌博为生,打工只是一个噱头!这些人之所以平日里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也都是受他们平日里所朝拜的赌博而赐——倘若一个人在精神上有所寄托,那么他的身体是不会轻易被打垮的!望着警察局里的包工头、阿飞及几个因赌博被抓的工友,孤儿得到了阿飞对自己所借八千块钱的这样一个承若:这个世界总会有革命者站在舞台之上,你以为如今舞台上的革命者便是这世间永远的主宰?你的这番愚见,也便是先前所有革命者和台下观众的愚见!但这个世界最有魅力的地方,便是她惯于不守规矩,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革命的人,因为台下的观众,就是下一代革命者的进备军!你说就连这个世界的进程都有这么多的不确定因素,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财富肯定不会是!我穷了差不多二十年!我肯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变成有钱人的!这次赌博被抓了,过几年我就出来了!等我出来后我再赌,总有一天我会赢的!你的八千,我变个八万给你!

阿飞与工友们赌博涉及金额之巨大,让他们受到了法律严厉的制裁,怎么说,孤儿的那八千块,也得五六年后才有着落。而人生就是如此的戏剧化,就在这二十四小时以外的这一个小时内,孤儿与阿飞的友谊,也彻底玩完了!

(五)六十一分钟;六十一秒钟

孤儿早已决定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来与阿飞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也正是在孤儿准备愤然离去之遭,阿飞与自己昔日于生活之苦痛中相互提携的情境复历历在目,不可拂去。

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哪里知道爱情如此,友情甚然!孤儿就像深陷了友情之漩涡一般,在这友情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小时,竟然还让其死灰复燃!本来是六十分钟就可以潇洒地解决的问题,如今竟然还多花了一分钟来缅怀与踌躇:阿飞与自己是什么干系——兄弟啊!是可谓知己的生死之交啊!若没有阿飞昔日的循循善诱,孤儿那颗与世隔绝之心,是再无面世的念头了罢!人的心一旦死了,就甭提“信仰”一词!没有信仰的生命,岂会和死亡有异?可阿飞对自己做了什么——他违背承若,玷污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这就是孤儿如今蹒跚于此的偌大问题:是友谊重要,还是谎言更具有威慑力。又或者说,孤儿与阿飞之间的友谊,经得起如今谎言变故的风雨如晦吗?

念及此处,一分钟的踌躇刚刚过去,六十秒过后的一瞬间,孤儿体内的一阵窒息之感袭上前来,就是这持续了仅仅一秒钟的窒息之感,彻底地结束了自个儿先前持续了六十秒钟的举棋不定,在这六十一秒的茬儿,孤儿对那个在第六十一分钟踌躇不定的自己说:现在得赶紧找药抑制住自己欲发的哮喘病。若是没了生命,事关友谊的问题,便与自己无了大的干系了!

末了,深陷友情漩涡的孤儿出现了如今的情况:孤儿还是孤儿,自己一点没变,漩涡也还是漩涡,亦无任何变化。孤儿还没有落到被漩涡吞噬掉的地步,漩涡也绝无消失的意思。深陷绝境的孤儿却明白了很多人需要花去不小年岁才可以明白的道理:人若不与这世界有着任何交流,其结果便注定是死亡!就像如今气喘吁吁的自己,若不是与这世界有着呼与吸的沟通,自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孤儿决定姑且把自己与阿飞的友谊深埋心底,就像自己昔日与雪儿的爱情、与母亲的亲情一般,这是自己与这个世界有着的唯一联系。

如今工地上带来的药早已服尽了,为了及时地找到药,孤儿只好风餐露宿地赶了近一天一夜才到了家,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还得留着下几个月用,为了节省交通费,孤儿便在这跌宕的偏僻村落之中近乎手脚并用一般地颠沛着。

终于还是到了家,好不容易匍匐着爬到了家中的前院门口,孤儿呼之欲出的哮喘突然发作,仓促的呼吸之中毫无均匀地吞吐着孤儿与这个世界所剩无几的交流,这索命的呼吸导致的血压差让孤儿脸部被血压涨得通红,脸上布满着几根蚂蝗一样的青筋,贪婪地吞噬着这块血流之地。孤儿的五官尚未到面目全非的地步,只是张得偌大的眼睛和嘴巴在这五官之列显得太不协调。痉挛之中的孤儿爬上前院的冰冷板凳之上,试着缓和呼吸,试着与这个世界多做一些交流,试着回想起眼及之处清早晃荡杯子贪凉开水为自己喂药的母亲、在此处让自己懂得了什么是爱情的雪儿、以及从这里出发,找到了唯一的朋友阿飞。

此时的孤儿,分明是陷入到了感情漩涡的最底层,人世间最美好的三种感情——亲情、友情和爱情却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巴掌——孤儿如今不幸地失去了拥有任何一种感情的机会。而急促的哮喘又像一只铁拳一样痛击得孤儿腹地受挫。最要命的,却是这一记巴掌和一只铁拳竟然同时合力,一双大手死死地掐着孤儿无缚鸡之力的颈脖,窒息之感,从未像这般猛烈地禁锢着他。我们方外之人,看到的是被漩涡吞噬掉生命的孤儿,而孤儿自己的眼中,却只有天旋地转的太虚幻境,这就是作为人最大的悲哀——你永远都没机会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

远远地望向这个垂死于那条冰冷板凳上的孩子,那即将与这板凳变得同样冰冷的孩子的屁股,我就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这个关于孤儿的故事,是否真的如我写得这般真实地存在过?曾几何时,我应该是见过这个孩子的,可又实在是道不清具体的名讳!但这孩子却给了我莫大的启示:批判家不是不好。只是我觉得,我似乎不大有必要为了这个莫须有的孩子而过多地碰击这个真实的世界,但一厢情愫继而涌上心头——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说实在的,这个我还真的说不大清白!但所有的批判家于生命深处,都将面对这个问题:这个世界若是因你的批判而变成了你想要的样子,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爱,每个生命个体都不再显得孤独,甚至每个人都成了天之骄子,那我倒想问,要你(我)这种“废物”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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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1:3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