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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老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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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花眼

外公这几年来一直戴着外婆送给他的老花镜,全怪他年迈犯了老花眼的毛病。

这人一犯了老花眼,看人看事就不大清楚了,可外公的老花眼,也并非是生来便由天而落下的毛病,听外婆说,外公年轻时候的眼睛可好了。

年轻时候的外公,因为视力有样于群,看人看事便都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站在学校的大门口痛斥中国执政党的是他,继承鲁迅先生衣钵哀民不幸,怒其不争,公然在党内报刊上发表不刊之论之声讨的也是他,家道中落之时,望遥文化之巅途弥弥,终日为米折腰而悉数培养数个儿女读完高中的也是他。外公的卓识远见与眼光深邃,并不单是年迈而见的。

听外婆说,外公这一辈子就是因为用眼过度了,看这个世界早早就费劲了不小的气力,才以致于如今落到个老花眼的下场,还好外婆及时给他配了一副老花镜,不然这个可怜的老爷子就得尽费余生而活在惶惶之碰壁之处境中了!但这个老爷子天生就是一副倔脾气,自打外婆前几年送他这幅老花镜开始,他竟然一日而终皆不愿脱下眼镜,后人们多言这是外公对外婆的耿殷思恋,可我想,除此之外,他并不是个可以忍受有一刻活在迷茫无知之中的老爷子!

但说外公这个连睡觉都不愿意脱下眼镜的孤僻习性,闲人看来的弥知郁郁,也都显得是蜀犬吠日了,据我所知,恰好是外婆送给外公老花镜的第二年,外婆便与世长辞了!所以想来后人们踹踹猜测外公之所以终日离不开老花镜,大抵与外婆的辞世亦有着胶着似漆的干系。

遥想那年,母亲那辈的兄弟姊妹六个携家眷老小,再是我和两位姐姐,及尽不可数的多位堂表亲兄弟姊妹皆尽于此,出殡当天,外公便是时刻身影不离地守在了外婆棺材的周遭,只打从不只是谁家的娃娃起先的一声悲鸣,惹得全场的老小皆然抚襟长叹息,不觉涕沾胸。由是外公,更是脱下了他终日不可褪去的老花镜,纵声而嚎啕大哭了起来,我就这么站在一群哭泣的孩子和一群父叔辈之中抱着自己的女儿,搀扶着自己的母亲,却对近在咫尺的外公实在做不了什么安慰的举为,人言老人和孩子很像,如此见地,确实不假,相比于我们这些年轻人,老人和孩子有着想哭便哭的权力,不必与我辈一般拘泥于世态之严谨刻板。

末了,外公起身一人倚到了外婆的棺材之前,我彼时还在料想,棺材外的外公,当是知道棺材内的外婆对其掩面痛哭的一切颜颜都无动于衷的,一对终生伴侣之中,永远都有一个人必须得承受他们一辈子都不敢言论的话题——另一半先人而去的痛楚。正当我不知该用何种语气卑亢得当地安慰道外公的时候,这个面容若枯干枫影的老爷子蓦地戴上了那副老花镜,睁睁地凝视着外婆岿然不动的棺材,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些什么我们这些没有戴老花镜的人所窥探不着的事儿,诚然,这些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毕竟是经历过我们这些个看人看事都“十分清楚”的年龄段,如今戴上了老花镜,深邃之眼力,只会愈加凿凿。但外公看到的并不只是棺材之内外婆无动于衷的神情,他如梦初醒地戴上老花镜破涕而笑,孩儿一般地死命握紧身旁的我的手,转而细语如丝地掩耳对我道:

“还好我比这个老婆子要活得长久一些!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呀!”

我的另一只手复搭上外公于我手上的那一双老茧之手,一双布满青筋的健壮之手,与一双老茧纵横亦孔武有力之手,四只不分彼此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许久。

此番一隔,我便是在去年的冬天才有幸再与外公小叙一回,那天是外婆的忌日,不知是哪个舅舅幡然提及此事,我们这一圈老小才豁然觉醒,这都有五年时间没有一同回去看望过外公了,特别是我们这些小一辈的,竟在五年的无为忙碌之中渐渐忘记了老花镜下那个鹰隼一般深邃睿智的老爷子。

驱车五个多小时,我们一圈老小三十多号人一并来到了外公的家中,众人结伴而行至外公家中远有数百米的时候,便不知是哪个小辈惊呼了一声——看,外公,是外公!

外公!这个声音若我的心中惊呼出一般,我仰头踮脚翘楚以盼地观望着数百米以外静坐在枯树老屋前的老爷子,却丝毫分不清他的轮廓容貌,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如此地自省——我的视力,也不过如此罢!

直到走进了只下不到百米的距离,我才隐约看清了老爷子的模糊容貌:还是那终年不变的老花镜下呆滞的神情,以他的视力,想必是早早就看透了我们,于他的神态之上,却无太大的变化,微微发福的体态本会让他是个笑容可掬的老人,他却丝毫不理睬命运赐予他的体肤,就像他早已原谅了命运在他的生命中剥夺了外婆一样,很多东西,他都视若无睹了,即便是我们这一圈老小的到来。

即便是我们三十多号亲人的到来,外公也丝毫没有起身打招呼的意思,只是轻轻理了理披在身上的绿色军大袄,再抖了抖脚上的棉布鞋,过后便无一言行其他。

正当我们众多后辈不知如何与这位长辈寒暄的时候(现在想来,该是相隔的时日太久了罢),与外公住在同一村落的隔壁大妈扭扭咧咧地来到了众人的跟前,在场的大伙儿无一不知,这大妈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爱贪小便宜,此人自私之程度,远远超乎了众人之预料,听几位长辈平日里言论,就是这位自私成性的大妈,平日里最爱趁外公一人在家时途道来顺手牵羊一些生活杂物,大到锅碗瓢盆,小到柴米油盐,无一不俱收于囊中之下。如果两个自私的人在一起了,那么“自私”一词便无从搁置了,既然你爱贪小便宜,那我也做个敛财好物之人,这样我们便是一样的人,谁也落不到好处了。我们一直是这样劝导外公的,让他万万不要在这种自私成性的人面前故作大方,不料外公一向都是将之视若罔闻。

而今这泼妇甚是大胆,竟然在我等众人面前公然挑衅道:

“老爷子,我家近来柴米有缺油盐不进,我在你家来借个油!”说完便提起了三舅给外公送来的一大壶金龙鱼调合油起步而去。

“站住,你干嘛呢!把油放下,这是你家的东西吗?”三舅叫嚣道。而此时的“盗油”大妈显然是惊魂一怵,未曾料想会有如此的结果,顿时骤停住了脚步,一双恍然无色的眼睛不知道落户何方,最后还是寄托于了外公那双老花镜之下,仓促之中,我发现这位妇人此时并不着急于把油搁置于身后抑或是身下,而是猛地收回了袒露在那只右脚破鞋前端的大脚拇指头,并急速将这破落的右鞋横着搁置于众人之前,不料那呼之欲出的破烂脚底板又成了极为抢眼的事端。

“你才给我闭嘴!我这还没有死呢!你就在寻思着怎么处理我的东西了!你这是想让我早些死啊?丫头,别听我这个不孝子在这里叫嚣,你去吧,去吧!”外公于那位妇人,平露出了我们这三十多号亲人多年不见的殷切笑容,顿时让众人倍感失色。

满头雾水的三舅急忙上前讨解着,沉默寡言的外公这才渐次松口:

“你们只看见了人家爱贪小便宜!可是你们看不到她脚下的那双破鞋!”说道那双破烂之鞋,我神色顿时油然不已。

“你看人家穿的那双鞋子,就该忖度到人家的家境了!你们就知道人家自私自利,可人家身下还有一对儿女啊,前几年人家的男人在煤矿被压死的时候,我就不见你们中有一人前来问候个只言片语的!毕竟是和我生活了十几年的邻居呀!人家在你母亲生前可是很照顾我们的啊!如今人家身家破败了,你们知道否?”外公颐指气使地指着三舅的鼻子叫嚣道,像讨嚣一个外人一般的数落语气,而这声声责备,却也不单单是叫三舅汗颜不已。

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二舅趁机提来了一大包野生人参道:

“爸!这是我托朋友从长白山带回来的野生人参,特意给您带过来的!长寿的!”

不料外公紧锁眉目,端了端眼前的老花镜,看看二舅,再看看人参,噗嗤一声道:

“人参?这不就是白萝卜呗!吃吃吃,你给我吃这么多东西,是想把我给吃死啊!把我给吃死了,你们就不用再忙着回来看我了,就少了一个大包袱了对吧?”外公继而沉默,众人亦无语。

待到我看外公气大抵消了,便只身一人来到他的跟前,像个犯了事儿的孩子一样向他谄媚地笑了笑,复而垂下头而不语。

“听说你得了个什么区优秀青年教师对吧?”外公淳淳而语道。

我不曾想过,对这个五年不见的外孙,老爷子却还能知晓我前几月的事儿,这便更加叫我不以启齿,惭愧难当。

末了,我才羞愧地从口中挤出了一句话:

“是的啊!都三十出头了,再不得个优秀青年教师的称号,就该步入中年了!”

“哈哈哈!有意思,你这小子有意思,算你外婆生前没有白疼你!有意思啊!”我默默地抬头端详着这个年迈的老爷子,凝视着那个老花镜下深邃的眼睛,突然一阵谬思——我突然感觉到我与这个老爷子是如此这般的相似呀!他用一生的时间看尽世态,恐怕就像照镜子一样,看的是别人,也是自己!而窥探着这个与我有着血浓于水干系的老人,我在看他,他在看我,我们就好像在照镜子一般,看着别人的人生,也看着这个世界中如是一般的自己!

我凝视着外公久久不能自已,而外公却在看着别的一些什么东西,我引眼而去,外公并非有心醉于这近处的山水之列,反而是近处山水背后的落日,于外公而言,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诱惑。这个端坐在树藤椅上的老爷子,突然半躺了下来,手中接过远方而来的落日余晖,复伸手紧握,紧闭着老花镜下的双眼。我半蹲在他的身下,胸口不禁一阵痉挛:都说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平日里人要是想些什么,不止于梦中,于言行之中也是可见一斑的,这些年来,我听到外公说道过最多的便是“死”,也不知这老花镜下深邃的眸子,究竟在远方眺望着些什么,只可惜此时的他闭起了紧锁的眉头,不给我个窥一究竟的机会。

一天过得很快,快到让我都忘记了分秒的存在。才不及一会儿,我们变起身告别了外公,而外公亦无送别我们的念头,依旧是半躺在那把树藤椅上闭目凝神。

我们离去的车子开过山水之间,众人皆为山水之色忘情不已,说是多年不见故地的山水了,一时情不能自已,都开始纷纷地抹起了泪。

我再回首看看外公,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也不知我有生之年(或是在他的有生之年吧)还能有几次机会与他相见,而今的最后一罢面,竟是在他伸手紧握着远方的落日余晖之态中结束的。

三舅在回来的途中有心地道了一句:

“生怕咱爸会得老年痴呆症呀!你看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回来,他也无动于衷,一天下来,就那么几句话,还都是数落我们的话!”于是众人一阵忧心。

“不会的!在我看,外公是不可能得那种思绪紊乱,记忆衰退的病的!他还得留着精力日夜戴着老花镜呢!你看他如今不还是每天都不忘戴着老花镜吗?”我接过三舅的话茬道。

窃以为,这世间有两种人的眼睛看这世态是最为透彻的,一是孩子,只可惜他们口中的言语都被看成了童言无忌;这再便是戴着老花镜的老人,他们年轻时阅历得多了,终于还是被这万千世界所迷惑,所沉陷,以致于他们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给扰乱了眼,好在还有一副老花镜,伴他们更以深邃睿智,可惜之处,是阅尽世事的他们,通常只能哽咽而无语其他。这便让我警惕了起来——如今,该是我辈好好说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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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4: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