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独脚花 |
正文 | 长江流到鄂东南,脚步已是很柔缓。这里不像三峡,石异峰奇,水急滩险,但山水相依,阡陌环绕,也自成一体。每当日暮,夕阳下炊烟四拂,江面上飞鸟盘旋,住在那里的人看上一眼,就不希罕山水外面的花花世界了。 马塘湾点缀在长江的一个拐角处。这一带的江边上下都是沙滩,唯有这里突兀地闪出几块礁石。礁石背后有成排的杨柳,杨柳背后则是几十户错落的人家了。从马塘湾沿着一条沙子路往东走上五里路便是乌鹊镇。镇上有商场,有影院,有中学,还有村子里没有的柏油路。每逢三六九,方圆几十里的农民便都汇集此处,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整条街,吆喝着做各种小买卖。 这天日历翻到了三月三,马塘湾的王玉珍一大早便在腋下夹了一只蛇皮带,出门时扯着嗓门喊了声“小宝,陪我上趟街”,正在同别的小孩玩游戏的一个男孩闻声便颠了过来。“娘,上街去买什么好吃的吗?”儿子小宝兴奋地问。王玉珍拿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头,嗔笑着说:“明年就要进初中了,还只晓得玩和吃!”儿子见不是去买吃的,有些失望沮丧,但还是跟在娘身后去了镇上。 镇上这天人很多。天气才开春,空气正清新,树枝上虽然只有一缕淡绿,但足以让人心思愉快。再下一场雨,还怕叶儿不醒?到时候,太阳底下最热闹的就数它们呢。王玉珍无心四处逗留,直奔主题地来到了食品所门外的猪圈旁。小宝两眼放光地说:“娘,你是来捉猪儿,敢说不是?”王玉珍没理他,今天捉猪的人不少,她得抓紧时间。小宝讨了无趣,也像模像样地打量起圈里的猪来。 “娘,你看角落的那只猪儿好可爱呀,我们就养它吧!”小宝突然嚷嚷地叫。王玉珍心里奇怪儿子这么小也懂得相猪,回头来看了儿子一眼,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角落的那只猪仔果然生得一副媚相,正考虑要不要买,儿子又嚷着说:“我要那一只,娘,我们就养那一只吧!”王玉珍觉得有些好笑,儿子简直就像是来买玩具,但既然他喜欢,买下它也没有什么不可。于是就买下了。猪仔很小,不到二十斤,装进蛇皮带里,从外边看敌不过一包菜大小。 回家的路上,小宝很兴奋,走一程就忍不住要摸一下猪仔。王玉珍看在眼里,就说:“你这么喜欢它,以后可得好好照顾它哟!”小宝说:“没问题!”王玉珍又说:“你说得好听,只怕到时候让你去扯猪草,你哭还来不及呢!”小宝一听这话,果然心虚地笑。 但是,不管小宝是不是矢志不渝地爱着它,王玉珍的确是用了心来侍侯它,那份疼劲儿不下于对儿子的爱,或者换句话来说,她对它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每一顿猪食她都要调到不冷不热,绝不让它吃发馊变味的东西。每一次猪吃食的时候她都要在一旁眯了眼笑着看,直到它吃得肚皮滚圆。每每看到猪仔的那副憨相,她都忍不住一边摸着它一边裂了嘴角笑。她的男人陈贵华见状笑她说:“我看你也快成半只猪了,整个一副呆相!”她却说:“你不懂,猪也通人性,它知道人的酸甜苦辣。”陈贵华诧异地说:“嗬,你天天跟它处在一起还处出感情来了。对了,你捉回的是只公猪吧?”王玉珍听了此话抬了拳头要打他,嘴里却堵不住笑地说:“你吃醋吃错了地方!” 转眼到了夏天了,王玉珍格外用心地给猪搭建了一只凉棚,逢上特别热的天气还要亲自去井里挑了水来让猪游澡,晚上又特地在猪窠旁点了火粪,以驱逐蚊虫。小宝则早就抛弃了它,对它的事从不过问,只是在娘夸它长得快的时候瞟它一眼,心想当初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猪长得这么下劲,到时候自己不愁没有学费。陈贵华却看不过眼了,说:“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养猪的!你不想想,猪养着最后是干什么用的?”王玉珍那时正准备倒出一桶清凉的井水,听了这话手一歪竟将一桶水全都泼在自己的脚上,淋湿了一双新换的球鞋。她说:“我没想你这么多。我只知道,它到了我这里,我就得好好照顾它,毕竟它也跟我们共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陈贵华听了这话干笑两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王玉珍不顾自己的男人和儿子笑话,依然待那头猪像儿子一样。然而猪却突然流泪了。王玉珍是在一个早上唤猪吃食时发现的,她很是惊奇,同时心也莫名地慌乱。她不知道猪为什么要流泪,是提前预感了祸端,还是有了伤怀的心事。她扯来男人,让他也看看这头流泪的猪,然后问他:“你说它为什么要流泪呢?”男人也很奇怪,抽着低劣的香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玉珍却突然说:“我知道了,肯定是上次你说的话伤了它的心,它难过才流泪的!”男人瞥了她一眼,嘟囔着说了句“神经”就没理他,转身自个儿进屋了。 但王玉珍从此就多了很多心事与幻想,她确信猪也是通人性的,只不过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人比其它动物唯一高级的地方不是直立行走,而是会使用人的语言。其它动物当然也有自己的语言,但既然人统治了这个世界,它们只得强迫自己去迎合人的世界。王玉珍一想到这头猪最终也会趴在肉案上断气就心慌得厉害。她有些后悔自己对它这么用心,以至于现在多了这么多难忍。 这年秋天,一个半老的屠夫沿村吆喝着收买肉猪,王玉珍听到那吆喝声后心慌不已,仿佛逃难的人听到身后逼人的枪炮声。陈贵华却将那屠夫请进了家里。“大哥,你家养的猪多大了?”屠夫以为他有猪卖,心喜地问。王玉珍想请屠夫回去,她还没有做好卖猪(杀猪?)的思想准备,但她看到屠夫就突然想到自己那头猪流了很久的眼泪,难道它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天吗?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男人说:“我的猪还小,我找你来不是要卖猪,而是请你来看猪的。”屠夫和王玉珍都感到意外,望着陈贵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陈贵华轻轻一笑说:“我这猪流了几个月的眼泪,你跟猪打了半辈子的交道,想必很懂得猪的心思,我请你来就是看看这个的。”屠夫听后哈哈大笑说:“大哥你还真有意思!好,那我就看看吧。”陈贵华和女人一起领了屠夫去后院的猪圈旁,屠夫放飞了目光搜去,那猪果然在流泪。他也惊讶不已,问:“它吃食正常吗?”“正常!”他又问:“它拉屎正常吗?”男人和女人又齐声答道:“正常!”屠夫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们,又问:“那睡觉呢?”他们答:“吃了就睡,也很正常!”屠夫说:“能吃能拉又能睡,一切都很正常,那还流个什么泪呢?”王玉珍说:“这猪通人性,我待它好,它和我就亲热着呢。”陈贵华听了这话不满地说:“得了,你又来了,在我们爷儿俩面前还说不够?”屠夫听了这话却没有笑,反倒显得很沉重。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让女人一句话给说醒了。不错,猪也通人性,它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也有自己的心事和感情。但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只是日复一日地琢磨怎样才能更加干净利落地让猪断气。他猛地想起以往那些在自己手里断气的猪的眼睛,白白地充满幽怨,那里面一定也有无边的诅咒吧。屠夫打了一个冷颤,打开猪圈的门,径直向那头流泪的猪走去。 那猪正躺着,眯着眼睛想心事,眼角还吊着几颗透明的泪,听到人的脚步声走近也没反应。屠夫望着它,心情很复杂,半天了没说一句话,像是对着它在忏悔。陈贵华和自己的女人在后面望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正要开口询问,屠夫突然转过身来,说:“你们别问我了,我决定以后不再杀猪,也不再吃猪肉。”说完抬步要走,那头躺着的猪却陡地爬了起来,哼哼有声地向他们三人走了过来。屠夫再次转过身望向那头猪,这一望让他双腿发软差点栽倒。他脸色苍白地对陈贵华夫妇招了招手,引他们进了屋。陈贵华夫妇看出了不对,心跳地等着屠夫的下文。屠夫胸口起伏地说:“你们赶紧将它放了,这头猪是独脚花!……我杀了这么多年的猪,以往只是听说有这种猪,没想到竟真有,还让我给碰到了……”王玉珍急切地问:“什么独脚花,什么意思?”屠夫叹了口气,说:“独脚花就是四只腿中三只是黑的,另一只是白的。民间传说这种猪是阳寿未尽便已死去的人所托生,要来阳间活满寿数的。”王玉珍听后骇然不已,陈贵华则目瞪口呆。屠夫又说:“这种猪养也是白养,没有人敢收的,收了不敢杀,杀了也没人敢吃它的肉啊!”屠夫说完脸色苍白地走了,一面还摇着头说:“造孽呀!” 屠夫走后陈贵华夫妇瓷在当地半天,王玉珍心慌意乱,一面惊惧难息,一面又后悔不已,怪儿子小宝当初这么多猪仔不要,偏偏嚷着要养这头猪,枉自己花了这么多心思,竟然养了一头没人敢要的独脚花!陈贵华活转过来后,抖抖索索地点了一根烟,也不知说些什么好。王玉珍心慌过后,又想到小宝上初中的学费,再也忍不住了,跑到房里倒在床上就止不住地哭。陈贵华没有去劝,他返回身去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头猪的四只腿,左前腿果然不同于其它三只纯黑的腿,生有一撮不太明显的白毛。他又点了根烟,这才折回房间,对倒在床上仍然泪流不止的王玉珍说:“你哭什么,屠夫的话你当真吗?”王玉珍仰起满是泪水的脸说:“我想假不了啊,你见过有猪不停流泪的吗?呜……”陈贵华说:“这是两码事,你别瞎扯在一起。那猪一只腿上长撮白毛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它不照样从猪肚子里溜出来照样吃糠?”女人一听这话忽地来了气,坐起身来说:“你别头脑简单好不好,不奇怪为什么别的猪都不是独脚花?”陈贵华说:“怎么说我也是高中毕业,学过几年唯物论,这种事情根本不用大惊小怪,我们平常对待就行了。”王玉珍没有回话,又倒在床上呜呜地哭,哭得陈贵华抽烟抽熄了火。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玉珍再也不敢和猪过于亲近了。给猪食时放好了猪食盆就远远地走开,闲下来没事也不敢再去摸它。她在猪睡着的时候偷偷地观察过它,发现它的眼睛越看越像人的眼睛,一旦流泪就更是一副人的模样。她害怕了,想起屠夫说过要赶紧将它放了的话,又一激灵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儿子当初偏偏选上了它,而自己竟也顺着儿子的意思偏偏买下了它呢?这个阳寿未尽托生为猪的人(她现在完全不把它当猪看)是不是早就盯上了他们一家,蓄谋已久地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呢?……她越想越害怕,儿子的学费跟这个未知的阴谋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这头猪。 陈贵华刻意要将屠夫的话忘掉,但一看到王玉珍忧心忡忡的样子就又明显感觉到屠夫影响的存在。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强行杀猪卖肉还为时尚早,陈贵华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 日子在他们各自的忧虑中早就冲过了冬至。一个礼拜六,吃过晚饭,躺在床上的陈贵华对女人说:“明天我出去办点事,可能要明天下午才能回,吃饭你和小宝就不用等我了。”王玉珍问:“你要去办什么事?”陈贵华神秘地一笑,说:“回来再告诉你。” 次日零晨,陈贵华前脚出门,王玉珍后脚就叫醒了儿子小宝,说:“小宝,快起来,陪娘办点事!”陈小宝很不情愿地爬了起来,一面嘟囔着说:“这么早要去干什么事呀!”“别问那么多,去把柜头上的那把镰刀拿来,待会儿跟我一起走。”陈小宝不知道娘要干什么,但听了这话后已是睡意全无,等他携好镰刀,娘已经用绳子系了猪腿牵着它出来了。“娘,我们到底要去干什么呀?”“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拿好镰刀跟我走。” 王玉珍牵了这只独脚花一直走出了村外,上了山道。陈小宝心里憋着很多问题但不敢问,只是山道上阴森森地让他感到害怕。那猪倒也配合得很,基本能与王玉珍保持相同节奏,走得很是顺当。独脚花偶尔的一声哼唧,王玉珍听后都要打个冷颤。虽然有儿子做伴,但一想到后边跟着的是个托生为猪的人,就不禁双腿发软。 终于熬到天亮日出了,清晨的山林很安静,偶尔有雄鸡的鸣叫从山脚的村子里传来,让王玉珍听了觉得心里稍稍塌实。爬过了一座山头,离马塘湾超过十几里路了,那猪却耍赖钻进了一棵矮小的松树丛中,喘着气再也不肯出来。王玉珍早已汗湿了背心,站在一旁也是红脸热脖子。见那猪再也不肯挪步,就对儿子说:“小宝,用镰刀割断绳子。”陈小宝不解地问:“绳子断了待会儿我们怎么牵它走?”王玉珍不耐烦地说:“叫你做你就做,问这么多干什么?”陈小宝不敢辩嘴,只好依言使劲地割断了绳子。王玉珍见绳子已断,牵着儿子的手对猪说:“请看在以往我待你不薄的份上,以后别再来找我们了。我儿子当初选择了你,现在已经跟你一刀两断,也请你以后不要再缠着他。你自己去生活吧!”说完这些,王玉珍拉着儿子疾步往回走。陈小宝又忍不住问:“娘,你说什么呀?为什么我们把它扔下了?”王玉珍不答儿子的话,仍是拉着儿子头也不回地往回赶。 王玉珍娘儿俩赶回家时已是浑身汗透,进门却发现陈贵华已经回来了,堂屋里还坐着头发花白的表舅。“表舅,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王玉珍感到有些意外。陈贵华看着他们娘儿俩更是感到奇怪,不等表舅回答就抢先问道:“你先别问这个,你说说,这大清早的,你们干什么去了,还累得浑身是汗?”陈小宝低着头不敢做声,王玉珍倒是很镇静,说:“没什么,天热嘛!”陈贵华和表舅对望了一眼,更加觉得有问题,因为今天明明很冷。但既然玉珍不肯说,也不好再问。陈贵华这才回答女人的问题,说:“我见你整天为那头猪的事担心,就把表舅请来了。你也知道,表舅是高中教师,是有知识的人,同时他早年还当过几年兽医,对家家户户养的猪可比我们都熟悉了。我请表舅来作作你的思想工作,省得你整天胡思乱想。”王玉珍这下就有点慌了,说:“表舅这么远的路,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陈贵华说:“嗨,今天走运嘛,刚到乌鹊镇,就碰到表舅了。今天礼拜天,表舅不用上课,也正好上街了。这不,我们前脚进门,你后脚也跟了进来。我们还没吃饭呢,你快去做几个好菜,好好招待表舅,肉我已经买了回来,在厨房里。” 王玉珍听了这话才知道陈贵华这么早出去忙的是什么事,她脸色有些苍白,站在原地没动。她说:“谢谢表舅能够抽空过来,不过不用了,那只独脚花我已经送到十几里路的山外放了。”陈贵华又和表舅对望了一眼,惊诧不已。稍顷,陈贵华才骂道:“你这女人是怎么回事,我们辛辛苦苦养了快一年了,你就这么拿去丢了?明年小宝的学费你让我们去卖血呀?”说完就起身要去后院看猪圈。表舅也跟了过去,王玉珍娘儿俩没动。转眼,陈贵华又折了回来,说:“你没丢干吗说你丢了,成心找骂呀?”这回轮到王玉珍惊诧了,她三步并着两步跨了过去,老天,可不是嘛,那独脚花不知什么时候已赶在他们娘儿俩之前回来了,而且还不知道从哪里进到圈子里的。王玉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和小宝把它送到山外去放了嘛!……”陈贵华见女人似乎神志不清,对表舅说:“表舅,你看,她都叫这头猪给弄成这样了!” 表舅并没有责怪王玉珍,直觉告诉他王玉珍并没有撒谎,这从他们娘儿俩进门时的情景可以推测而出。他走过去亲切地拍拍王玉珍的肩膀说:“那你就给我们说说事情的经过吧。”王玉珍见事已如此,也就不再隐瞒,将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细枝末节都讲了出来。陈贵华听后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表舅却笑着说:“这就对了,你们是牵着猪去的。其实动物比我们人在某些方面更聪明。它能够认路回来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作出这种决定?”王玉珍红着眼睛说:“表舅,我觉得太可怕了,这只独脚花是人托生的呀,我怎么敢养下去呢?长痛不如短痛,我放了它现在再去养另一头猪还来得及。”表舅笑着说:“这就不对了。农村养头猪不容易,小宝的学费全指望它了,你没理由白白丢掉它。至于你所说的什么它是人托生,我认为纯粹是无稽之谈。”王玉珍又说:“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万一它真是人托生,到时候我们怎么处理它呢?而且,我们还不知道它是不是早就盯上我们了,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养了它呢?”表舅说:“我听贵华说你以前对它好得很嘛,现在怎么会这样呢?你也认为这猪是通人性的,它一只腿上长了撮白毛并不是它的错,难道它要因为这个而受你的冷落吗?”陈贵华这时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对对,就按你说的它也通人性,那你不觉得因为它的这点特别就抛弃它不是很残忍,而且对它也很不公平吗?”王玉珍望着面前的这两个男人,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表舅到底是老师,又是长辈,讲起来思路严密一套一套的,说不过他们的。“既然你们都这么认为,那就留下它吧,但从此以后,由你来养它!”王玉珍最后对陈贵华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听得两个男人都哈哈大笑,连小宝这个还不能称为真正男人的男人都跟着笑。王玉珍脸一红跑进厨房弄吃的去了,心里陡地感到这些日子以来少有的轻松。 王玉珍虽然口头上答应把这只独脚花留下来,但心里还是很矛盾。她的心里一直回旋着屠夫和表舅的话。他们一家一直过得紧巴巴地,买袋盐还要看鸡屁股,估计一下什么时候能下蛋好换了钱。她真的不希望因为这只独脚花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什么不幸。但表舅的话也有道理,这只猪一只腿上长了撮白毛并不是它的错,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就抛弃它对它来说太不公平了。她突然意识到这只猪的命运全都掌握在她的手里,去与留全都在于她的一念之间。她回想起刚刚抓回它的时候,它那么可爱,跟她那么亲热,后来它突然流起了泪,再后来就被屠夫认定为不能养的“独脚花”,它的命运自此也就险象环生。王玉珍突然可怜起这头猪来,它想,也许真如表舅所说,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这头猪与平常的猪没有什么不同,它有点特别不是它的错,更不应该因此受到冷落和抛弃。她决定抛开一切顾虑把它留下来。 怪事在王玉珍作出截然相反的决定后发生了,流了这么久眼泪的独脚花这天在王玉珍喂猪食时不再流泪了,而且一反常态,行动活跃,跟她也十分亲热。王玉珍见此情景,心头一酸,更加认定这头猪深通人性。她一边看着它大口地吃食,一边亲昵地抚摩着它的背脊。摸着摸着就流下了眼泪,转过头来,发现自己的男人和儿子正在背后看着她。“啊,它不流泪你就来流了?”陈贵华笑着说。王玉珍破涕为笑,一边假装要打他一边嗔怪着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油腔滑调了?”小宝在一旁见了,也一边向外跑去一边叫:“一时哭一时笑,蛤蟆给你搭个半边灶!” 小宝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陈贵华这天和王玉珍商量着要把猪卖掉。王玉珍听后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跟着实际问题也来了,虽然她当时被表舅和自己的男人说服留下了这头猪,但是会有人愿意收它吗?也许没人肯收它更好……王玉珍突然很是心烦意乱。她真想跳出现实生活好好地放松一下,哪怕只有一刻钟。同时她也意识到之所以会有今天,是因为她没有把猪当猪来养。有人说,人生的可爱之处正在于它的有情有爱有牵挂,所以人世才会有这么多生离死别的痛苦。她现在明白,自己目前的感觉可以定位为痛苦,因为有情有爱。“还是等等吧,急什么?”最后,王玉珍心事重重地说。 陈小宝自从知道自己家里所养的猪是只独脚花而且被母亲确信是人所托生后,也加入了爹的战线。他挺着胸脯对娘说:“那全是鬼话。我们老师说了,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哪有什么托生,还是托生为猪?”王玉珍听了这话就来气,总要指责小宝说:“你还讲,都怪你当初这么多猪仔不选,偏要这只独脚花,害得我一年来不得安宁。”没想到陈小宝竟然回答说:“猪是我选的,要倒霉也是我倒霉,你不用担心!”陈贵华听了眼睛放光,好像儿子给他争得了很大的面子。王玉珍却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说:“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以为我是在担心自己吗?瞧你们爷儿俩一个鼻孔出气,我真是下贱。”陈贵华一听动真格的了,连忙打圆场说:“你看看你,小孩子说话你也生气。” 但是时间一天天减少,已经到了二月初,小宝就要开学了,再过几个月还要进初中,学费一浪赶过一浪地催人,再也拖不下去了。这天,王玉珍终于对男人说:“要卖猪你自己去吧,我不忍心看……”陈贵华听了一笑,说:“我说真怪了,你又不是头一次卖猪,还怕看?”王玉珍说:“可是这猪特别。它是只独脚花!如果它真是人所托生的话,它来我们家并没有活满寿数。我还差点把它给抛弃了!我根本没脸见他。”陈贵华说:“你看你看,你又来了。表舅的话你是左耳进右耳出,连我们儿子都明白的理儿你为什么就糊涂到底呢?” 这一天终于来了,陈贵华说服不了自己的女人,就和儿子小宝牵了猪出门。这之前王玉珍喂了一顿上等的猪食给它送行。她特地看了一下它的眼睛。那里什么也看不出,仿佛很平静,又好象是在沉思。陈贵华牵着它,儿子在后边赶,它就一声不吭地走出去了。王玉珍在后面看见儿子怀里好象藏了什么东西,但她已没有心情过问,独脚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后,她的心里空落落地。她来到后院猪圈旁,看着自己给猪搭建的凉棚,想着它流了几个月的眼泪,想着屠夫起伏的胸口和苍白的脸,想着那个“一刀两断”的早晨,眼睛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她回到房间倒在床上,眼睛一闭就出现一幅撕心裂肺血肉模糊的场面。她又想起独脚花的眼睛,时而蓄满眼泪,时而茫然淡漠,时而心事重重……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感到头痛欲裂。 王玉珍再次醒来的时候,陈贵华已经在厨房忙碌开了。她猛地翻身下了床,几步跨到男人面前,底气虚弱地问:“怎么样?”陈贵华瞧她一脸紧张的样子,又笑了,说:“很顺利呀!都是你自己瞎想的,食品的人一见我们养的猪就赞不绝口,说养这猪的人是用了心的,还说要是所有的人都像我们一样就好了。”王玉珍吁了一口气说:“他们发现它是独脚花没有?”陈贵华说:“这个——当然没有,因为我们小宝在路上就用毛笔舔了墨汁给那撮白毛全涂黑了。”王玉珍听了这话没有回应,只在心里想,也好,总算了了一桩心事。陈贵华又说:“不过有一点很奇怪,一般的猪见到刀子都要拼命地嚎叫,我们养的这头猪却异常地平静,好象早就准备好了一样,还自己走到屠夫身边,等着他下刀子。”王玉珍一听这话又流泪了,她想,只有自己才能够知晓它当时的心思,可惜自己没有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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