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一“面”之缘 |
正文 | 北方人十之八九爱吃面。我是北方人,所以我也爱吃。面之于我,无论换不换着花样做,都喜欢。 对面的钟爱,大概源于小时候很少吃上面。 我是六零后,虽然错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困难时期,但生活依然好不到哪儿去。 我的老家地处丘陵,十年就旱。村边有一条小河,但是季节性的,用水的时候,它没有水;不用水的时候,水不大,倒是有些娟娟细流,作用十分有限,能灌溉的,仅仅只有一小部分菜园,至于绝大多数地块、绝大多数年景,只能望天收,往往种不保收,收的没有种得多。地里的麦子,很少用镰割,一般手薅就行;很少用车拉,一般被单一兜就行;很少用场打,一般房顶上捶打捶打就行。当然,饱的少,秕的多。即便遇到风调雨顺,也不过多收个三五斗。河边建了座龙王庙,乡亲们年年虔诚地祈祷,供没少上,香没少烧,头也没少磕,显灵却不多。 我们老家娶媳妇,女方要彩礼,“斗米斗面”必不或缺;连老人去世,糊的纸色,也少不了“米山面山”。一个很现实,一个很理想。白米白面,丰衣足食,不仅是死人的愿望,更是活人的理想。 如今吃什么有什么,什么都有;那个年代,有什么吃什么,关键是什么都没有。米缺,面缺,连糠都缺,菜都缺。当时有句话,叫“糠菜半年粮”、“红薯半年粮”,不是糠多菜多红薯多,相比之下,便宜而已。糠我吃得少,父母吃得多,父母吃,不让我吃,是不忍心让我吃,我太小了。过来的人几乎都吃过,吃过的都知道,不仅不好吃,难以下咽,而且垫牙,“进口”难,“出口”也难,吃了便秘,屙不出来,有时候甚至得用棍戳,用手抠。一点没有夸张的成分。菜团子、窝窝头、红薯我没少吃。庄稼不收年年种,毕竟庄稼是主粮。红薯也是年年种,倒是年年收,红薯是高产作物。多数地块种庄稼,少数地块种红薯。家家都有红薯窖,红薯一下来,一部分入窖,一部分晒成片,一部分磨成面。于是开始煮红薯、馏红薯、红薯片、红薯面,一直吃到第年春天。顿顿吃,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任谁都得恶烦,别说吃了,看看不想看,闻都不愿闻。春节过后,天气变暖,窖里的红薯布满了苦斑,不好吃,削削还能吃。更难吃的,是育苗后留床的红薯种,焐得又霉又腐,又烂又空,照吃。等到红薯也没有了,日子就更那熬了,除了吃糠,就是咽菜了。菜可不是什么好菜,生产队分罢红薯、萝卜,红薯叶、萝卜樱也按人头分到一家一户,一把一把择了,大锅汆了水,淘洗淘洗,凉干,和了糠或红薯面,就揣成了菜团子。菜永远比糠和面多。纯红薯面的窝窝头并不常吃。有了弟弟后,窝窝头里掺些白面,是弟弟的特供,往往放在篮子里,挂在我和姐姐够不着的高高的梁头上,偶尔才有幸得到些赏赐。 弟弟没出生之前,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穷归穷,我也是受宠的。奶奶常年卧病在床,时不时吃点小锅饭,也就是摊几个很薄很薄的煎饼,我可以沾点光。在没人的情况下,爷爷会撕下一小块给我,让我藏在炕圪崂里,交代我得狼吞虎咽抓紧吃完。其实根本用不着狼吞虎咽,三两口,没尝到滋味就已经囫囵吞下了。还一点痕迹不敢留,怕姐姐瞅见了有意见。 这样的日子举步维艰,维系也很难。麦子将熟的时候,便青黄不接了。办法是想出来的,也是逼出来的。要说乡亲们太有才了,发明了一种叫“碾拽”的食物,来度饥荒。所谓的“碾拽”,就是把将熟尚青的麦穗揪下来,上笼屉蒸熟,脱粒,用石磨磨成麻绳状,拌了油辣子或蒜汁,相当劲道,不失一种美味。这东西我知道,但没吃过。我父母不是不做,是不愿把眼看收获的麦子祸害了。那段时期,吃了上顿没下顿,顿顿将就。没办法啊,只能硬挺了。 小时候,特别盼过年。再不济,饺子总是要吃的。我们家多少年,年年只割五块钱的肉,肉馅的饺子只吃那么两顿,一顿是除夕夜,一顿是初一早上。剩下的肉,是用来待亲戚的。亲戚得上待。说是上待,也就一碗大锅菜,几块肉盖盖顶。不过,过年这几天,都要串亲戚,到了谁家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不仅馒头可着吃,还能吃上肉。这几天几乎天天腰滚肚圆,最幸福。 到了阴历六月,按照我们那儿的风俗,要给外甥送羊。我姑姑多,而且特待见我,亲得不得了——我可是她们的正根后代,农村对娘家后代是很看重的,哪个姑姑都少不了烙饼炒鸡蛋。条件好一点的,炒的是纯鸡蛋;条件次一点的,鸡蛋里会掺些馍糁。鸡蛋多是从街坊邻居借来的,自家一般没那么多。油饼并不油,不是不舍得用油,是油太奇缺,不像现在,一年吃好几桶,能有几斤就难能可贵了。多是用半截筷子捆个布条,沾沾抹匀鏊子就不错了。那已经很香很香了,县里、公社里的工作组下来吃派饭才是这样的规格。我也常盼着工作组到我家来吃饭,不是撑门面,也不是想着挣工作组给的几两粮票,那是大人们考虑的事情,我惦记的是工作组是不好意思吃得干干净净的,那样显得太没素质,也太没礼貌了,总要剩下一点,我就有机会打打牙祭了。有这样一则真实的故事,说是工作组到一老乡家吃饭,老乡家的孩子把着门框眼巴眼看,当娘的安慰小孩,等工作组吃剩下了给你吃。那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工作组吃了一张又一张,最后一张了,工作组刚拿到嘴边,孩子彻底绝望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工作组顿时傻了脸。不怪孩子馋,工作组也馋啊。 有些事现在想起来挺丢人的。那年头串亲戚,像我这样的小孩,一般借也要穿口袋最多的衣服,为的是可以把馒头塞进口袋带回家。我算是胆子小的,不好意思装得太多太明显,别的小孩可不像我这样,一点儿都不顾忌,明目张胆,塞得鼓鼓囊囊的,能塞多少塞多少。主家不是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也就没谁笑话谁,没谁看不起谁了。都是生活逼的。 只要是白面做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连礼尚往来也是用此。串亲戚,?的是馒头;送的羊,是面捏的;瞧月子,带的也多是几斤白面,最多加了几个鸡蛋,扯上几尺花布。生活稍微好转以后,串亲戚带的礼换成了方便面,赶会提溜几斤油条,送羊送成了面包羊。还离不开白面。 责任制实行后,生活有了起色,自给自足是没有问题了。可能平原地区馒头、面条差不多成了家常便饭,我们那儿还不行,吃糠咽菜倒不至于,玉米面窝头还是吃了好几年。我不仅对红薯反胃,对玉米之类的东西也特别不感兴趣。 我生活的改变,是上了师范,有了补贴,好像一个月二十多块钱,才天天吃上了馒头、面条。说来惭愧,我是从那时候才尝到大米是什么滋味。之前特别憧憬“大米干干炒豆芽”的日子,但不敢奢望。有的同学不吃馍皮,或者吃不完成块成块的就扔了,或者还剩半碗半碗的面条就倒了,我会心里骂他老半天,总觉得那样太可惜、太浪费、太糟践了。不管别人怎样抱怨这不好吃那不好吃,反正我是知足了,天堂也不过如此这般。虽然学校里家不是很远,但我不愿回家,一方面省了路费,一方面为了学习,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心里有个小九九,我是贪恋学校的饭菜,咋也比家里的好吃多少倍。我知道我没出息,所以我没对人说过。 还记得第一次吃烩面,不是掏钱买的,是用面换的。我们老家没有面粉厂,换面得到十多公里外的市区。我还很小,大概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回换面,天不亮就出发了,用的是平板车,父亲拉着,载着麦子,也载着我。换罢面,已经老晌了,因为有我,父亲决定开开荤,奢侈一把,让我改善改善。找了个烩面馆,不知道父亲怎样和老板商量的,用面换两碗烩面,老板竟然同意了。这也是我第一次下馆子,印象特别深。 参加工作,我分配到农村学校教书,离家很远,住校的就我一个,没有食堂,自己开伙。我是公办教师,有粮食补贴,每月二十九斤半,有粗粮有细粮,我把粗粮全部兑换成细粮,取了面,村里有轧面条的,课间把面送过去,下学把面条取回来,一天三顿,顿顿炝锅面,好吃,简单,又方便,正合我意,也吃过了瘾。三年,竟然没有吃烦,把以前吃不到的都找补回来了。直到结婚。 后来,工作调动,进了城,生活一天好似一天,无肉都有点不欢。但隔三差五吃不着面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哪怕山珍海味,饕餮大餐,最后别人无论要什么,我的主食基本上都是一道面。没有,遗憾,甚至觉得这顿饭不完整,不踏实。曾经到南方出差十天半月,到哪都是米,偶尔早餐上点馒头,好像还放了糖,发甜,吃不惯。最受不了的是吃不着面条,钻天拱地地寻遍北方菜馆,谁都不做,央求了好半天,有一家说有,结果上了一盆混汤挂面。挂面也是面,有就好过没有,总算点了心慌。不消别人说,我自己也知道自己贱骨头。 这辈子,我恐怕是离不开面的。 过去的时光,虽不值得留恋,但值得怀念。 2015.5.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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