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失去了灯塔的日子 |
正文 | 当树叶开始变色,从夏天的杜松绿变成秋天的石榴红和古铜金。陈尔木用手指无数次摩挲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这种原始的身体活动给他安慰,让他确信妈妈从未离开自己,幸福仍旧触手可及。 照片中爸爸的声音从地面升起,而妈妈在熬她的排骨汤。 小小的陈尔木在镜头前好奇的探了个头,妈妈的围裙上还沾着小陈尔木昨天吃饭时弄上的酱油污渍,爸爸在抽查小陈尔木刚学会背的《春晓》。毫无波澜的生活铺垫着幸福,至少当时是这样。 调皮贪玩的小陈尔木会背古诗这件事还得归功于他有一个优秀的人民教师父亲——陈云河。陈云河当了很久的数学老师和班主任,他的生活重心除了家庭就是教育。连长大后的陈尔木都觉得,要是非得让自己的爸爸放弃点什么,他就算是放弃家庭,也不会放弃他的教育事业、放弃他的学生。 陈云河总是说:“教书育人,是一辈子的事。”所以他每回下班回家,看到在玩的陈尔木,第一句话永远是那一句“小木,作业写完没?”就是这么一句话,成了陈尔木学生时代的噩梦。 陈尔木讨厌父亲的好老师做派,他觉得他不像自己的爸爸,而像个自己的私人教师。他多想像表妹杜新雨一样,有个“正常一点”的父亲。因为连舅舅杜修杰来他们家都会带他玩。舅舅会给他讲笑话,逗得他笑得直不起腰。还会让他猜脑筋急转弯,陪他玩“跳房子”、“躲猫猫”…… 陈尔木对自己的父亲厌恶值达到顶峰,是在他高三的那年。那年他要准备高考,作为重点班的学生压力自然更大。但是还好他有一个非常体贴他的妈妈,也就是杜素兰同志。杜素兰是个麻醉医生,她中午下班后不会在医院留太久。因为她要回家给儿子准备送去学校的午饭,还好陈尔木家离学校不远。 就在一个很平常的一天,陈尔木早上去上学时还和门口的王大爷打了声招呼,路过的香香包子店依旧热气腾腾,冒着出锅的白烟。没想到他会在这样平凡的一天,永远的失去了他最爱的妈妈。原来生命中的一切礼物,暗地里都被标记了价格。原来幸福也是可以随时被收回去的。 “杜医生,又这么早回去啊?”一个小护士随意说了声,杜素兰抿了抿嘴,随手把额前的刘海拨到耳后,笑着接道“是啊,家里儿子是个高三生,得多补充点营养,天天回家做饭呢!”那个小护士可能是刚来她们科室不久,明显不知道杜素兰的情况。旁边一个在换外衣的女医生说:“杜姐,我桌子上有一大袋橙子,你多拿点给小木做个橙汁补充维生素。那橙子新鲜的嘞,一定要拿啊!”说完,那个女医生就急匆匆跑出去,估计是要去查房了。杜素兰也没和她假客气,拿了一小袋。她们两个在手术台上是默契的搭档,下了手术台也是姐妹一般的存在。平时杜素兰家里有什么多的好东西也会拿到科室里一起分享,就像家人一样。 一会儿功夫,杜素兰已经提着一小袋橙子走远了,在等一个红绿灯。这时,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掉了个小熊娃娃出去,熊娃娃孤零零地躺在白白的斑马线中央。小女孩哇的一下大哭起来,边哭边冲了出去。身旁的父母都在低头看手机,没注意到孩子,等反应过来连小女孩的衣角都抓不住。上一秒杜素兰看了一下手机锁屏,才十一点五十二分,还能给陈尔木多榨杯果汁。下一秒她就看到一个小女孩从她的右后方冒了出来要闯红灯,她急忙上前几步去拉她。可是来不及了,路口突然飚出来一辆车,杜素兰的职业素养告诉她四个字——救人要紧!她的身体甚至快过她的大脑冲了出去,扑向小女孩。因为杜素兰站在等红绿灯人群中的正前排,她的那袋橙子就这么掉在地上,散了一地。 小女孩被杜素兰扑在地上,身下有伤,倒没有杜素兰的严重。杜素兰身上都是血,脑门上也是一股一股的血直流。整个人仿佛倒在了血泊之中,白色的碎花小裙已经成了红色的碎花小裙,中间的部分甚至深得看不到原本的碎花。那辆轿车的司机不知道是酒驾还是出于某种报复社会的心理,超速严重。虽然坏人能被绳之以法,但是生命不会重来。就连被杜素兰扑在地上的小女孩都有几处伤,更何况是直接被撞飞了的杜素兰。现场上除了那滩血泊,还有杜素兰剩下的橙子。 橙子被弃在水泥路上,散乱不堪的,又或是被来回的车辆轧出汁水的,在地上留下了命运般的印记。 前者像失去了杜素兰的陈云河和陈尔木,支离破碎;后者像杜素兰,生命被轧出了汁水,狼狈不堪。上天把陈尔木的礼物收回了,只留下一地残渣。 陈尔木的记忆就到这里了,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的大脑选择把很多关于妈妈出事的记忆都遗忘在内心深处。他只能感受着一遍又一遍的心跳,还有每次想妈妈时心脏的刺痛感,来安慰自己并未忘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换一种说法,其实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种麻痹。 那天他在学校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还未来得及为终于接到爸爸的电话高兴一下,他就听到了父亲口中关于妈妈出事的消息。听到了“抢救无效”四个字,他全身的血液瞬间都被凝固住了。他只呆呆地站着,浑身僵硬,仿佛忘记了呼吸,觉得为什么自己听到的这些话可以这么冰冷?爸爸最后和他说,“儿子,你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妈妈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就失声痛哭了起来,也许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靠着医院的墙,这样他才能稍微支撑自己不倒下去,又或者他已经倒在地上了。电话这头的陈尔木从来也没有想象过,一贯在自己面前严肃又不近人情的父亲会哭成这样…… “再也没有妈妈了”这句话,不单单是指杜素兰不在了。还意味着陈云河再也不会给陈尔木找第二个妈妈。 据陈云河说,那天回家后的陈尔木不哭也不闹,和小时候天天黏着杜素兰、见不到她就哭完全不一样。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了一晚上的书。房里的灯就这么慢慢地透过地板,直到天空泛起一阵鱼肚白。 陈尔木回房前,把家里剩的三个快干瘪的橙子榨成汁,果汁就过了杯底一点,但他喝得很认真,一滴不剩。第二天,陈尔木依旧一个人早早去了学校。餐桌上只给陈云河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会好好的”几个字,干脆利落。 是的,这次是给陈云河留的,不是爸爸,也不是父亲。可能就是从那一晚开始,陈尔木就再也没叫过陈云河“父亲”或“爸爸”。他和陈云河很少进行交流,要说什么也只用个“你”或者不叫人。 可能那一天,陈尔木固执地认为杜素兰的离世也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但他同样厌恶陈云河,因为如果陈云河多对自己上心一点,杜素兰就不用每天这么劳累地奔波,更不会出意外。在十八岁的陈尔木眼里,陈云河就是没有尽到他该尽的责任,无论是做丈夫还是父亲。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 陈尔木的高考成绩比想象中的差了点,但仍然以高分进入了百宜大学。百宜大学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哪儿都好,就是离陈尔木家远了不止一点。又或者可以这么理解:陈尔木就是想挑个离他家在的江城更远的城市上大学,他想出去,不只是为了出人头地。陈尔木在大学里一直勤奋好学,他的身影一直穿梭于各种大比赛和课业活动之间。大学一毕业就去了一家上市公司直接上岗,职位在同龄人之中是较高的一类。 这几年,陈尔木过得越来越独立,就像妈妈从未离开过他一样,他生活得很好。陈云河时不时会给陈尔木打个电话问问近况,但可惜每次陈尔木接了电话后没几分钟,就和陈云河说:“有点事,下次再说。” 听筒里再次寂静,电话又被挂断了。陈尔木挂电话的理由数不胜数,但陈云河每个月仍然坚持与儿子打电话。他想,儿子不回来,那光听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陈云河其实早在杜素兰出事了的那年后,就辞去了重点班班主任的位置。他现在只是个普通的初中数学老师,闲暇时间就和几个中老年朋友去钓钓鱼,在家里养养杜素兰年轻时喜欢的花,懂得闲下来发现生活中的小美好,也开始提笔写点文字记录生活了。可惜,该在身边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 这天,陈云河下楼扔垃圾,看见大院里有个小男孩正俯在小石桌上写着什么。小男孩眉头紧皱,嘴角紧紧抿着,像是遇到了难题的样子。看学生写作业的“职业病”又犯了,他又走近瞧了瞧。小男孩正在思考一个题目,书上写着:“为什么幸福如履薄冰?”此时小男孩也注意到了站在身旁的叔叔,他其实知道陈云河。他经常看到这个叔叔把他钓的鱼分给自己的爸爸,所以他略显拘谨地笑了笑,对陈云河说了句:“叔叔,可不可以教一下我这一题?”白白的手指头指着那一行小字,阳光透过盖住了天空本色的树叶倾洒下来,仰头只能看到绿色的天空,和它上面的光斑。 那时正值晌午,整个小院沐浴在温柔的光辉中。那不是钢、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现代城市的颜色,而是冬日暖阳的颜色。 陈云河被眼前的这一幕彻底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为什么幸福如履薄冰”那行小字还是因为眼前这个眼睛亮亮的小男孩。他恍惚了一下,因为文字冲刷的情感是巨大的,那些曾经失去的人也是。他只简单留下一句: “因为苦难如影随形。” 他只不过是想到了杜素兰,想到了他和杜素兰年轻时说好的幸福,想到了小小的陈尔木刚会叫他第一声“爸爸”时,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笑脸……想着想着,这个快要年过半百的男人眼眶就湿热了。 为何幸福如履薄冰,因为苦难如影随形。人世间的苦难太多,我只希望你珍惜已有的幸福。 陈云河又给陈尔木打电话了,说今年想让他回来过年。他们要去杜修杰家吃顿饭,说是杜修杰想看看他这个大外甥。其实最想陈尔木的是陈云和,但陈云河知道只有以他舅舅的名义,陈尔木才不会拒绝回来。 就这样,陈尔木从百宜回江城回家过年了。可陈尔木一年多没回家,到家后却第一次与陈云河发火。当然,这是后话了。 陈尔木回来后一直在自己房里整理东西,他原以为自己这么久没回来,房里应该都积了几层灰了。没想到却是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天天打扫。陈尔木在房间里待了一下午,要不是门外多了一双鞋,陈云河怕是以为儿子没回来哩! 陈云河下班回来直奔厨房做晚饭,等做好了后喊儿子出来吃。“小木,洗手吃饭了!”陈尔木应了声好。这才不紧不慢地出了房去洗手。“多吃点,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菜……” 在陈尔木的记忆里,这些菜只有妈妈杜素兰才做的出来。他的爸爸陈云河只用等忙完他要改的卷子后,负责洗碗就够了。以前陈云河从来不会炒菜,因为他连简单的番茄炒蛋都容易把鸡蛋炒糊,总是控制不了火候。 看到陈云河现在在学着杜素兰的样子,说不触动。是假的。但是陈尔木也不说,他有点发闷,打心底里的那种。他拿出了手机,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没想到陈云河说了一句:“吃饭别再看手机了。”不知怎的,陈云河情绪上来了,像洪水要决堤了一样收不回去。从开始的轻轻顶撞一句变得咆哮起来,像是给一个气球通孔放气一样,他把从高三那年憋了这么久的话通通一股脑地砸了出来,砸向陈云河,也同时在砸向他的父亲。 陈尔木修长的手指把筷子撂在桌上,碗里的饭被弹出了几粒。一向清俊的脸庞由于咆哮染上了一层愠怒,眼尾末梢带了点红,似是已经有泪花在闪烁了。他的唇角紧紧抿着,慢慢捡起脚边的饭粒子。 陈尔木这个孩子,终于把埋了这么多年的心事像卸石头一样卸了下来。他把话说完后只感觉心里也不发闷了,只余一阵轻松。而吼完,陈尔木又开始后悔了。他回忆道:“曾经在我印象里无比威严的父亲,在我喊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眼里只有惊讶与无助。没有我想象的会打我几巴掌,他只是默默地回了他的房间。那一瞬间,他年轻时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当时肯定只有一肚子委屈和伤心吧,毕竟饭都没吃多少。对不起,爸爸。” 陈云河回了他的房里,拿起床头柜上他和杜素兰的合照。他用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相框里杜素兰的脸,又抬起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他对着相框里的杜素兰说:“我从没怪过我们的儿子,也从不知道原来在儿子眼中我是那么的不称职,我不是个好父亲。看到儿子终于解开了他的心结,我也替他开心。只不过是心疼我们的儿子,我对不起你啊!素兰……”过了许久,陈云河才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他站起身,刚准备出去看看儿子睡没睡,没想到陈尔木先敲响了自己的门。 “爸,我进来了。” 说完,陈云河就看到陈尔木端了盆水,右手腕上搭了条毛巾。“爸,我来给您洗脚。” 听完这两句话,陈云河都觉得自己和做梦一样,儿子终于又喊他爸了。他反应过来后连“诶!”了两声,嘴角都止不住地上扬。 陈云河把脚没入盆里,水温刚刚好,显然是有人仔细调试过。暖暖的,不仅仅是水温,还有心的温度。 陈尔木给他爸泡完脚后,走到了阳台看到了陈云河种的花花草草。他就这么对着天上几颗稀疏的星星,低低地说道:“妈妈,可是没人跟我说过,长大的代价是失去你。但是我会好好生活的,和爸爸一起。” 话毕,陈尔木头顶的那颗星星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比原先亮了好多。 陈尔木以为,那些爱我们的人,在生命的尽头,终究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他们以星星的名义,继续守护着我们。 第二天,陈云河带着陈尔木去了杜修杰家。杜修杰饭后带着陈尔木到他们乡下的稻田梗上散步。 风在脸上呼呼地吹,人在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地走。 “小木,看到你和你爸爸终于和好了,我替我姐感到高兴!今天你们一起来,我都还多吃了碗饭哈哈哈!以后啊,好好的。舅舅虽然没什么大钱,文化水平也没有你爸爸高,但是你以后要是缺什么就来找舅舅,你就是舅舅的第二个儿子啊!我可是要替我姐好好看着你成家立业的!还有啊,你爸他从来没因为你妈妈的事怪过你。今年喊你回来吃饭还是他的主意哩!你是不知道啊,他可天天盼着你回来……” 杜修杰说的没错,父亲已经原谅他了,是他没有原谅自己。 幸福来之不易,不应该如履薄冰。 某个风吹麦浪的季节,陈尔木的母校江城一中邀请他作为优秀毕业生参加六十周年的校庆,他欣然应允了。因为这回的优秀毕业生演讲,他有陈云河在台下为他加油了。 “我有很多火炬,在很多人身上接了火种。然后我也变成了火种,又点燃很多火炬……”陈尔木演讲完后,台下掌声响彻云霄。 如果说,陈尔木有很多火炬,是他曾有许多不足的地方,也曾是个有很多缺点的小孩。在很多人身上接了火种,是他在很多人身上受到了帮助,比如杜素兰教会了他成长,比如陈云河教会了他原谅,比如杜修杰教会了他童真…… 他还年轻,他的生命还有很长,他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教会他生命的尺度。 他成长得越来越好,所以也变成了火种,也成了温暖得能给别人点燃光亮的人。他每次周日的下午都会尽可能抽时间,去做儿童福利院的志愿者。他给孩子们上课,教他们要珍惜幸福,也要接受苦难,要记得成为温暖且内心强大的人……曾经的小木同学,在那个福利院里成为了孩子们都喜欢的小木老师。 杜素兰是陈尔木小时候的灯塔,是陈云河这个家的灯塔。没有了灯塔的日子,他们还有身上的火种。他们仍然像矗立的灯塔一般,直挺挺地守在海浪前。 突如其来的苦难,又或是如履薄冰的幸福,都值得我们继续往前走啊。生活总该迎着光亮,哪怕是划着我们的断桨出发。 作者:邱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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