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蝉与一个村庄的蜕变 |
正文 | 一 那个夏夜有些许微风,一弯月儿挂在中天,村前枣林的树影斑驳起来,影影绰绰的,晃得我心情也随着一起摇曳。我走出屋门,来到村前的农田边缘,在一棵树下,突然就看到了一幕久违的场景。 是一只蝉,正从壳里蜕变出来。先是背部的壳中心裂开一条缝,露出玉色的脊背,然后开始颤动,裂缝越来越大,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多。终于连头带腿都脱出来了,只有尾部还在壳中。它向反向折下来,我开始为它担心,生怕它跌落尘埃。歇息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把两只带了刀的前肢伸出来,牢牢抓住已经空了的躯壳,透明的薄翼慢慢伸展,被月光穿透。这时蝉儿一动不动,怯怯地,或许要等待一种力量的充盈,等天亮时分完成它第一次飞翔。 天亮的时候,粘在蝉翼上的夜露随着薄雾飘走,这只新蝉就要离开了。不论命运如何,是在情歌声中完成恋爱婚姻,留下自己继续繁衍的子孙后代,还是被一只心怀叵测的螳螂一把抓住,在嘶哑的喊声中被撕裂身体,总之它再也不会回来了。蜕下的壳,就如村里的年轻人丢在故乡的老屋,慢慢在风雨风化,然后化作尘埃。 我没有伸出手去抓住那只正在蜕变的蝉,而是静静地呆在那里,看着它一步步变换了形状。夜风吹来,依旧是热的。抬起头看看初六夜晚的月,上玄,不甚明亮,可能天上有如蝉翼一般透明的薄云,或是一些水汽弥散在夜空中。 邵家村躺在月光下,静静地睡着了。村子很小,甚至比我的故乡只有三十余户的村庄还要小。她静谧地躺在黄河南岸的臂弯中。已是子夜,那些早几天蜕化成虫的蝉也停下了喧嚣,安静下来。北方的夜空里,北斗星的斗柄悄悄地转了半个圆圈,却依旧指向北极。星斗下边的大地,应该是黄河流过的声音遥遥传来。上游小浪底水库正在放流,一年一度的调水调沙。人造的洪峰冲刷着河床,也把一个冬春瘦水时期留在河滩里的很多杂芜一并席卷入海。 “千家万户入梦乡”,我想起了早年猜过的一个谜语,这就是谜面,谜底呢?是一个京剧曲牌——夜深沉。晚饭后在广场上同行的作家们开了一个联欢会,就有几段精彩的京剧表演。人们散去之后,我回到宿舍,却怎么也难以入睡。索性披衣起床,再体味一次乡村的夜晚。乡村睡了,万籁俱静,月儿高悬,我留心那只新蝉的蜕变的时候,一段旋律却在心中回响起来;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歌声随风飘啊/飘到我的脸上 脸上淌着泪…… 此刻,月亮也应该照着我的故乡。沿着黄河向东走,一百公里之外,就是我的故乡了。只是故乡的村庄,再也没有了邵家村这种夜色中的宁静和安详。村前村后的马路上,路灯的光芒一定掩盖了月光,霓虹灯闪烁的地方,也许有人与我一般无眠,但他们应该是在歌厅里高声咏唱一些我听不懂的新潮歌曲。我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了,我已经五六年没有在故乡度过一个这样的夜晚,甚至白昼回到故乡的时候,心头泛起的也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而此时此刻,在黄河的臂弯中,在码头镇的邵家村,在夏夜的月光下,一种久违的温润感泛上心头,让我无眠。 二 与我一同无眠的,或许还有另一些生命。秋虫还在幼虫期,听不到它们的声响。宿鸟偶尔鸣叫一声,又重归寂静,或许它们只是像那些熟睡的农人在半夜里翻了一个身,然后继续进入梦乡。但我知道,还是有一些生命正在黑暗中悄悄地伸展。枣树上的枣儿,已经有小拇指肚般大小,会在这夜色中逐渐膨大。春玉米正在灌浆,或许三五天以后,就要被农人掰下来,送到城里的早市上出售,然后在千家万户的铁锅中被煮熟,让人大快朵颐了。落花生不言不语,一根根的针插向地面,插进土壤以后针头就会膨大起来,子房鼓起来,在土壤的温润里孕育种子,孕育馨香和甘甜。荷塘里也生机无限,白莲藕在地下的淤泥中膨大,白莲花把茎笔直伸向夜空,准备用盛开迎接新一轮朝阳。蜻蜓的幼虫终于完成了水下的生活,趁着夜色和月光沿着白莲花的茎爬出水面,静静的像那只蝉一样,蜕变成一只只五颜六色的成虫,到了白天,它们或立在小荷尖尖角上,或在荷塘上空飞舞翩跹,追逐更小的飞虫。 蜕变或者孵化,都需要突破一层壳。此刻的黑夜也像是一层厚厚的壳,笼罩在大地上。大地像一只巨大的子宫,孵化着一切生命。那只蝉,那些蜻蜓,那些花生和玉米,以及这个叫做邵家村的小小的村庄,都是大地孕育和孵化出来的。大地的儿女,在这黑暗中或沉睡,或苏醒,或静静地完成一次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蜕变。 在黑暗和光明的轮转中,一只又一只的壳,被破掉了。 三 记起了邵家村炊烟送来的饭菜的馨香,那些黑脸膛的农妇端上餐桌的那些原汁原味的美食。煮花生,煮玉米,还有炸金蝉。特别是煮笨鸡蛋,更让人食指大动。我拿起一只鸡蛋,在桌沿上敲开它的壳,一只白玉一般的剥皮鸡蛋就滑进了口中。口中是久违的香,这种香带着土地的味道,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露珠的味道,带着青草野果和昆虫的味道。 下午曾经看到了村头上那群散养的笨鸡,几只母鸡温顺地跟在一只趾高气扬的大公鸡身边,在土地里翻找着昆虫或草籽,还有一切可以入口的美味。大公鸡抖擞一下鲜亮的羽毛,伸长脖颈张开大嘴喊了几声,头顶上的冠子被荷尔蒙激变得火红。然后这个家伙毫无羞耻的跳到一只母鸡的背上,去完成它们传宗接代的伟大事业。 但是,这些母鸡产下来的已经孕育了生命胚芽的蛋,能否孵化出来,却是一个概率事件了。我敲开后吞掉的这只鸡蛋,应该也是孕育了生命胚芽的,可惜运气不好,它的壳不是由内而外被破掉而是由外而内被我敲破的。 壳总是要被破掉的,但破壳的方向至关重要。由内而外,经过了孵化以后的破壳,无论是蝉,还是一只鸡蛋,都意味着新生。反过来,被外力敲开的壳,里面的生命将会变成别人的美食。 那一只蝉,突破了它的壳,天亮就可以振翅而飞了。而被我吞掉的白玉般的鸡蛋,此刻正在我的消化系统内变成营养和另一些物质。当人类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之后,其他一些生物的命运,便被人类牢牢控制住了。一只蝉是蜕变还是被油炸,一只鸡蛋是孵化成雏还是被煮熟后剥皮吃掉,都难以逃脱人类的主宰,我似乎也变成了那只蝉的上帝一般。 但是我们自己呢?我的村庄呢?我的乡愁呢? 四 我为邵家村感到庆幸,为码头镇的许多村庄感到庆幸。它们仍然可以静静地酣睡在平原深处,延续着夕阳西下时的袅袅炊烟,黎明时分村前枣林里的淡淡晨雾。还可以继续听到鸡鸣犬吠,鸟语蝉声,还可以荷把锄头在肩上,听牧童吹响幽咽的柳笛,目送带着哨音的风筝在蓝天摇曳。 黄河依旧东流,邵家村依旧躺在黄河的臂弯里酣睡,夜色就是一只巨大的壳,守护着这个安详的村庄。落花生的针扎进泥土深处,针头部位便膨胀成一个小小的子宫,三粒或者四粒花生同生一胎,逐渐膨胀起来。今天夜里,还有很多的蝉从地下洞穴内爬出地面,在某棵树干或树枝树叶上完成蜕变。或许被农妇们特意留下的那些散养笨鸡的卵,经过了二十一天的孵化,有一只只雏鸡用自己的喙从内部啄开蛋壳,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突破,睁开眼睛,怯生生地向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问候。 新生是美好的,夏夜的世界生机盎然。邵家村依旧熟睡,却在熟睡中孕育着自己的蜕变。当河溪小径野花枣林夕阳晨雾蝉声鸟鸣都变成乡愁,当耕牛锄头石碾水井老树茅屋小巷白发都变成乡恋的时候,车如流水马如龙,城里不知季节已变换的人们络绎不绝来到这里,体味那衣冠简朴古风存的时候,这种蜕变开始了。 邵家村真是幸运的,在一个偏远的乡村,那只保护在村庄外围的壳,那些河流道路村居,农田荷塘湿地,没有被外来的力量打破,而是由村民靠内生的力量从内部发端,玉成蜕变,获得新生。 而我故乡的许多村庄,已经死掉了。面对外来力量的无情碾压,它们脆弱的躯壳无力承受,必然会粉身碎骨。可是我的心里,再明亮炫目的霓虹灯光,也不如静静挂在天上,却把影子映在水底的那一弯月亮。 月亮已经西斜,就要沉下去了。我站起身,慢慢走回宿处,在睡眠中等待清晨的到来。 五 朦朦胧胧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鸡鸣声唤醒了。枣林中有薄薄的雾,丝丝缕缕在林隙间流动。枣林深处,有早起的文友隐约的话声。我向枣林深处走去,路过那只蝉蜕变的地方时,蝉儿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那只躯壳,依旧死死抓住了树枝,看来这只躯壳要以这种形态度过一段时日了。我没有像当年一样把它小心翼翼摘下来,放进兜中。 许多年以前,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蝉蜕壳的,因为它们可以去供销社换来铅笔作业本或者一瓶墨水,供我读书。那个时候我几乎把所有能换来收入的野生资源收集起来,蝉蜕蟾蜍蛇床子决明子,等等等等,供应我完成从乡村到城市的自身蜕变。但直到从故乡的土地中挣扎出来,在高楼林立的都市里度过了几十年以后,却更频繁地把故乡装进梦中。 也只好装进梦中了,而今的故乡只是一个地名而已,一切都面目全非,甚至很多富有诗意的村落名称也都消失了,成了一个个高楼林立的新兴社区,这些社区都变成了欧化的洋味十足的名字。可是我还是喜欢原来的淄河店梧村黍河崔家堤张家寨,那些名字富有田园诗韵,是我的乡村流传了几千年几百年的名字。短短几年,一切都被变成了记忆,甚至要从记忆中渐渐消失。 边想边走,漫步来到一条小溪边。小溪里长满了芦苇,一只小鸟的身影从眼前划过,芦苇丛里传来了大苇莺的叫声,不远处还有杜鹃在鸣叫。这两种鸟儿总会出现在同一个区域,大苇莺在水边的芦丛里安家,杜鹃鸟就围绕在周围,它们春末夏初一起从南方归来,在黄河岸边生活繁育,到了深秋却又一起回到南方。小溪水中有几块石头,歪歪斜斜的露出水面,我拨开芦苇,踩着小石块走进芦丛,终于看到刚才消失的那只大苇莺的巢,里边有一只硕大的雏鸟听到动静,马上张开了大嘴,好似开了一只馨黄色的黄瓜花儿。我知道它不是大苇莺的亲生儿女,而是一只杜鹃雏鸟。大苇莺误以为它是亲生的,每天来往穿梭扑捉昆虫喂养着它,而自己的亲生子女,早就被它谋杀了。大苇莺身躯瘦小,不辞辛劳,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到小小的大苇莺却抚育出了大杜鹃,我不禁哑然苦笑。 回头看看晨雾中小小的邵家村,再想想向东一百公里外我的故园,突然觉得世间的事情竟然如此似曾相识。这些大大小小的村落以及村落里是世世代代辛勤劳作的村民,又何尝不是一只只的大苇莺,用自己的汗水和辛劳,牺牲自己的子孙后代来哺育出一座座城市。而城市就像杜鹃一样,长成以后,会不会回头看哺育他的养父养母一眼,都很难说。 当然不是每一家大苇莺都如此悲催,也有机警的,也有幸运的,它们躲过了杜鹃鸟心怀不轨的觊觎,成功地延续着自己的基因。或许邵家村就是这般幸运了,她留住了自己的乡愁,也承载了我这样一个外来者的乡愁。 六 乡愁无尽,乡愁绵绵,我却无可奈何。离开大苇莺的小巢,不再关心那只杜鹃什么时间结束对大苇莺的无尽索取,把被我拨开的芦苇丛尽量恢复原貌,离开小溪,重新走回通往枣林深处的小路上。 文友们三三两两从枣林深处现出身影,宛如云雾中的仙人。神采飞扬的交谈和朗朗的笑,说明大家对这次邵家村行是愉悦的。他们兴高采烈,感受着乡村之行的新鲜,相互追问着每一种作物的名字或生长习性,我把自己知道的许多农学知识王婆卖瓜一般讲给大家,并不断回答大家的追问。这难不倒我,我本来大学就是学农的,基本的农业科技知识甚至超越许多一生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农。但我这些知识基本没有发挥的空间,我离开土地和农村,离开生我养我的父老乡亲已经很久很久了。我游荡在城市里,像在我小区门前的公园湖岸白杨树枝头上不分昼夜高喊着“布谷,布谷,布布布谷……”的杜鹃鸟一样,天天呱噪,却不知所云。 几个文友虔诚听我眉飞色舞地演讲,甚至目光中有一些钦慕,但我突然想,该缄口了,因为自己真的很像那只杜鹃。 我不再罗嗦,太阳却升了起来。薄雾消散,邵家村招待所前广场上飘来了饭菜的馨香。 蜻蜓飞过来,燕子飞过来。蝉声响起,从一只独唱变成千万只和鸣,邵家村周边成了它们的音乐会舞台。我不知这合奏中有没有昨夜里在我的目光中成功蜕变的那一只。其实我都不知道那一只是雌蝉还是雄蝉,雌蝉是不会发出半点声音的。 即使它真的是一只不会出声的雌蝉,我依旧感谢它,因为它的蜕变,一种从内向外突破的蜕变,让我感到了生生不息的力量。邵家村的农家乐,码头镇的乡村旅游,或许就是这种内生力量蜕变的开始。这种蜕变,将一种基因不断延续,连绵不绝。 突然想,汉字的谐音也是很有意思的,“蝉”和“禅”,竟然是一个读音。 (2116年6月8日,明远斋,4893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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