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花满楼。 |
正文 | 清晨是市井的开关 在夏天的时候,天早早地就亮了。人们总是被穿透窗帘的阳光暖暖地打在脸上,惬意地醒来。伸一个懒腰之际,会突然听到窗外的声音——楼下卖豆腐花的阿姨的叫卖声,单车倚倚歪歪驶过小巷时车铃发出的“叮铃”声,几个小孩奔跑追逐的笑声和呼呼的喘气声,旁边的女人拉长了声音喊:“慢点,慢点哟。”刚从城西买菜回来的大妈相互议论着芹菜几斤几毛钱。 ——满帘清新之景。晨风拂过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其实在梦中早已听到。 午后是榕树的荫障 南方的夏天,热是天光白日下赤裸裸的热。毒辣的阳光源源不断地浸入地表酝酿着,又从地表爆发出来了热气,咝咝地窜回空气中。 午饭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隔壁小姑娘洗着碗,细细的水柱缓缓流过她的手背,楼下的婆婆轻轻拍打着孙子的后背,嘴里哼唧着什么,自己也昏昏欲睡,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窗外高大的榕树上,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罅隙,烤得薄薄的蝉翼反射了耀眼的光芒。 整个楼县的榕树骄傲的洒下了遍地阴影。老人们说,应该是要叫“老榕树”的,因为这里的榕树,每一棵都有上百年的历史,就算是冬日也常绿。夏天就是它们的舞台。午后,几只蝉在老榕树的枝桠上跳来跳去,近近地,还可以看到叶子忽高忽低,轻轻颤动。 每一股热气,从地表窜起,沿着榕树粗壮的树桩缠绕而上,一点点消失在树冠的顶端。 日暮是河岸的笑语 地理课本上说:日出前后是气温最低的时候。楼县里的孩子可都没有这样的定义,因为日出的时候,是要背着书包去上学的,上学多枯燥啊,心里焦虑的话,怎么会凉快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县城学校的大门打开,学生们哄地冲出校门,做了鸟兽散。 几个孩子脱了衣服,腾地跳入了小河里,激起了水花,和着嬉笑声,将水花扑到伙伴们脸上。岸边的老大爷磕着烟斗,老花镜下微微眯起眼睛,摇椅摆在老榕树的树阴下,安详地摇动着。 艺人也来了,拉二胡的,敲快板的,比划着唱戏的,聚到一株三人合抱的榕树下,各自认真地练习。一只旧收音机里传来沙哑的声音,是邓丽君的歌。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趴在高大的榕树后面,双手蒙住眼睛,大声地念着:“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要开始找了!”然后兴奋地朝远方奔去。 夜晚是光火的交织 晚饭以后,天终于暗了下来。小孩子拿起书包甩在桌子上,胡乱翻出今天的作业,软趴趴地在田字格上一笔一划地写,边写边拖长了音念着:“大——大——人——人——文——文——”奶奶笑着端来一杯热茶,小孩咕咚咕咚喝完了它。奶奶宠溺地骂道:“大晚上的不开灯哟,要变成小四眼啦。”说着啪的一声开了灯,整个房间顿时明亮起来。 小道上三三两两行走着饭后散步的人,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有时听到一句:“晚上的鱼好吃哟,明天再买去。”骑三轮车的老汉歪在客座上,双脚高高架起在车头上,砸吧着嘴剔牙。老榕树的阴影变成了月光的介质,一阵风吹来,吹得月光摇摇晃晃。 许久之后,是陆陆续续的锁门声,偶尔不知是哪条深巷里传来一两声狗吠,伴着“知了知了”的蝉鸣,所有人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春天是风筝的天空 如果有一缕温暖地风,夹杂着湿气,从窗的间隙中透进来,挂在窗口上方当窗帘使用的风筝的尾巴就会翩翩起舞,告诉孩子们:我们该飞翔了。 穿过深巷,绕过瓦房,风筝的线越拉越长。还穿着小夹袄的孩子,红扑扑的脸上也淌下汗来。忽的发现线拉不动了,停下奔跑回头一望,风筝卡在了屋顶长长的天线上。长长的天线,割裂了巷子里本来就狭隘的天空。一只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过,留下巷子里低头沮丧的孩子。那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衣衫褴褛,从巷子口走来,吃力拔下了一串糖葫芦,塞到小孩子手里。小孩子脸上拉起了长长的弧度,攥着糖一蹦一跳地走了。 牵在天线上的风筝,会借下次更强大的风力挣脱,飞出巷子,飞向远方。 夏日是铁圈的光芒 就算是到现在,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滚铁圈的学名叫什么。只有夏日繁盛的一幕幕,像深海里的泡泡似的,时不时从海底深处探出头来。 楼县是个名副其实的南方小城,夏天热起来的时候,也不会那么令人难受。巷子里每户人家大门敞开着,春联被夏天几场大雨洗得皱巴巴的,纸上的墨迹却依然浑厚清晰。 暑假的巷子太热闹了。中午各家做饭,青菜倒入沸腾的油里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妇女们熟练地摆弄着锅铲。孩子滚着铁圈从窗经过,热汗淋漓地问:“妈,有什么吃的——”“妈,饭好了没——”女人笑嘻嘻地喊道:“要开饭了哟,别玩那么疯啦,快进来洗手啦。” 铁圈摇晃着往前滚,渐渐地又消失在了视线内。 秋天是方格的规矩 楼县学校的老校长在秋天总是反映粉笔丢失得频繁,它们出现在巷头巷尾,有的还被藏在窗台后面。 楼县没有春天,要不就是没有冬天。因为春天跟冬天是粘在一起的,冷。唯一不同的是春天有湿润的风。孩子们热的时候喜欢跑来跑去,冷的时候也喜欢跑来跑去,秋天凉凉的,就不跑了。整个秋天都是要上课的,只有放学后才有时间痛快得玩。三两个书跑堆在墙角,红红绿绿的。几个小孩兴奋地在地上的格子来回跳着,嘴里数着:“一、二、三、四……”旁边排队等候得不耐烦的男孩子们玩起了斗鸡,掰起一条腿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差点儿踩到了路过的小狗。 天快黑的时候,孩子们争分夺秒,跳格子的频率越来越快,陆续有系着围裙的女人在巷子里喊:“吃饭啦——”孩子们便做了鸟兽散。然后修单车的。卖豆腐花的,三三两两各自回了家,游荡的小狗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留在地上的格子,红色粉笔或绿色粉笔画的,被蹭掉了一些线条,在渐沉的夜幕下消失了颜色。 冬天是弹珠的轨迹 南方从来不下雪,看雪是所有南方孩子共同的心愿。只有稍大一点的老人印象中的楼县下过一场冰雹,拇指甲大的冰雹,打在地上、屋檐上噼噼啪啪,满城都是惊奇的眼睛。 因为不下雪,所有楼县绝对不会有融雪时的寒冷无比,冬天最多就穿了厚厚的棉衣和夹袄。小巷每隔几天就会被各家“大扫除”一次,所以孩子们从不顾忌穿着厚厚的夹袄趴在地上。女孩子们是很爱干净的,她们通常不会弄脏自己的裙子。男孩子们只要趴着,眼里往往只有一个方向,也许是墙角的一个小洞,也许是青石板上哪一条比较大的裂缝。瞄准了,闭上一只眼睛,食指扣着大拇指用力一弹,玻璃珠子就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溜向前方。 女孩子们总是在旁边看着,他们不参与比赛。手扶着膝盖,弯着腰,跟趴在地上的男孩子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玻璃珠子,视线随着珠子一起移动。 珠子跳跃着滚动向前,在视线的盲区消失了踪迹。 旧时城西 楼县是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城西有一个铁铺,只不过里面似乎没什么人光顾过。嗯,至少记忆中是没有进去过的印象的。那个写着“五金”的招牌一直挂在门口,边缘浮起了斑斑点点的暗锈,风吹过的时候会孤零零地在风中翻动。 旁边的包子铺就不一样了,生意可好了。学校在城东,巷子在城西,每天早上会有女人牵着孩子来买热乎乎的包子。小孩子不喜欢在家里吃早餐,他们喜欢手里攥着两个大肉包子去上学的感觉。那个包子铺的叔叔不怎么识字,请了学校一个老师,用毛笔写了正楷字“城西包子铺”,挂着做招牌。每天早晨忙忙碌碌,打开蒸笼会有一股子热气冒出,白烟窜到空气里,孩子们总是笑:打开蒸笼的时候,叔叔就不见了,因为白气一团团的挡住了他。 城西包子铺斜对面是卖油米的,油米店的主人是楼县所有人里最迷信的,大家都这么认为。因为路过油米店的时候,里头总是传来一阵一阵暗香。进到店里,暗香和着大米的味道让人有一种独特奇怪的感觉。女人们大多喜欢这种味道,男人们则表示不喜欢,他们总说要相信科学,过节拜神的时候香却是一把把地烧。其实很多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拜神,也许是因为习惯吧,楼县守着很多许久以前就存在的习惯。 就是习惯,所以一定要那么去做。 往时城北 城北是楼县的“有高技术的地方”。那里错落着修单车、修电视的铺子,笨重的台式电视,总能在那里恢复画面。还有缝纫铺,鞋子打补丁上鞋油的地方,都坐落在城北。 城北忙的时候总是“叮叮咚咚”响声不断。一个男人牵着爆了胎的单车往城北去,不一会儿,便哼着口哨骑着单车出来,或驶向城南,或中途拐了弯不知向何处。有时候单车的后座还会绑着一台电视机,怪滑稽的。 河流从城北流向城西,城北的河岸也种满了高大的榕树,春夏秋冬都绿意盎然。楼县最北端是一片田地,种满了豆子,夏秋都抽芽,绿绿的,尽是南方的味道。夏天学校会组织孩子们到城北帮农民伯伯阿姨采豆瓣,放学以后可以塞了满满一书包回家。女人们把豆子用水泡软了焖饭,切点萝卜粒加点玉米儿,孩子们总是把锅底也舔得干干净净。 楼县人的总结是:城北比城西大,男人去城北,女人去城西,孩子们也跟着女人去城西。城北有很美很美的风景,城西有很旧很旧的房子。 未来是未知的以后 有时候望望巷子上头被长长的天线割裂的天空,会想鸟儿它要飞往那儿去呢?飞出楼县以后,它在哪儿降落栖息?会不会怀念楼县高大苍老的榕树? 其实偶尔会有飞机从头顶飞过,夜幕中一闪一闪的移动。楼县的夜晚可以看到很多星星,却也掩盖不了飞机的光芒。新一辈的楼县人说:“楼县也应该发展发展了。” 楼县在悄悄地变化,不是清晨到日暮,春夏至秋冬的变化。楼县人对明天有高高的期待。孩子们毕业了,不再那么调皮,系上领带,穿上西装和皮鞋,走出楼县,去了更遥远的城市。 楼县以后怎么样?没有人知道。“未来”这个词的性质就是比“明天”要深。楼县人知道,明天要送孩子上学,要拖地洗碗做饭,却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没有多少人甘心每天都过得一样,也没有人愿意永远活在变化之中的。 楼下的女人扯了嗓子吆喝道:“未来哟?随它去吧!” 故事是老去的过往 楼县是一个说不完的故事。尽管青石板上布满了青苔,檐壁被时光打磨得得破旧圆滑,却始终流淌着生生不息的空气。曾经楼县历经过一场大灾难,据老人们说是明清王朝交替的时候打了仗,楼县几乎被夷为平地。可是现在的楼县,古街旧巷,苍砖老房,找不到一丝战乱的痕迹。学校的老校长扶了扶眼镜说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城志上可都是有记载哟。” 你问楼县人:这座小城可有什么历史?楼县人一时也说不出来。许多事情浸泡在漫长的时光里,一时也不好拧干了。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巷口的井没有人记得是什么时候就有的;右拐那家布铺里有明朝的银票,守店的女人拿了柜子把它们紧紧锁起来说:“这些是古董啦,值好多钱的哟。” 楼县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老了。看看墙壁上或巷子里的那些皱纹就知道了,还有河边盎然的古榕,垂了好多胡须在河面上,树荫大得可以让四五个人躺在下面睡觉。还有城北的那个石碑,字迹早就模糊得看不清了,可以依然可以在满满的青苔背后感觉到,镌刻了的,岁月如潮。 花满楼 年纪小的孩子几乎都问过父母一个问题:“楼县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哟?”就好像其他地方的小孩子都会问:“我是从哪儿来的?”一样。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回答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就被叫做楼县,没有人知道“楼”字的含义,连脸老校长也扶扶眼镜摇了摇头。 老校长在每一年的开学典礼上都会说:“既然叫做楼县,那么就是要让整座县城像一幢高大阔气的阁楼一样,结结实实的。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去建设大楼。楼越高哟,我们就可以看得更远!” 队伍里几个学生嬉闹着,读了几年书,同样的开学致辞就听过几遍,也不知道老校长怎么不换点儿新的内容。 楼县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每天早晨射入深巷里的阳光洗净小城的铅华。于是它便真的像极了一座阁楼,也经历风吹日晒,也经历沧桑喧哗,每扇门窗斑驳了历史的旧影。有人在慢慢老去,有人在慢慢成长,有人默默离开,有人悄悄降临。每个角落,充斥着满满的历史还有记忆,那么真切,那么美好,又那么飘忽遥远。像一朵朵飞花散落的叶瓣,飘落在河面上,飘落在榕树的顶冠上,飘落在城西包子铺的招牌上,飘落在渐行渐远的单车的后座上,飘落在小巷里,飘落在孩子的头发和书包上…… 那些历史,那些回忆,那些发生过的美好,曼若时光的花瓣,绽落在这座阁楼的每一个角落,轻轻触动着尘埃,香气漫溢。在遥远的南方,绽开一幅涂满时光和愿望的全景。 ——你看得到它吗? 全文完。 2014年3月20日。 ﹎Thrill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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