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夜哭女郎 |
正文 | 我叫二妞,从小生长在农村。我家就住在村子的最后面,屋后是一条出村的小路。小路后面是一片小树林子,树林子靠着乱土岗子,乱土岗子里埋着那些不成人就亡故或是少亡的孩子们的死骨。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年轻少壮的男人们,妇女和小孩都不敢走夜路。 可是有一段时期,夜间在树林边的小路上和乱土岗子上,总听到风里裹着呜呜咽咽的哭声,很像是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哭声。很吓人,那时我被惊吓得夜里睡不着觉,头埋在被窝里,悄悄扒出一只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就这样还是担心那只耳朵被鬼魂揪了去,听一会赶紧把耳朵缩回被子里,摸摸耳朵还在不。捂一身的汗,老是被床那头的姐姐骂,“死妮子!又把头蒙起来了,快伸出去。” 住在村子后面的人家不止一人听到了这哭声,白天的时候大家就互相打听,哎!昨夜里你听到屋子后面有人哭了吗?——有风听不清楚,像鬼哭的。肯定是乱坟岗子里的孤魂野鬼得不到托生才出来哭泣的……大人们的谈论总让人听得更加毛骨悚然。 后来还有人说夜里在屋后的小路上看见了鬼影子,是一个小头白脸的长发女子的影子。那影子飘飘忽忽的,走走停停嘴里发出孱弱兮兮的声音,仿佛在说些戏词一样的语句。吓得有些胆小的男子也不敢夜里在村子后面的小路上路过了。就因为我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一些鬼怪的故事,使我的胆子小的要死。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了。姐姐小烈狗天天骂我胆小鬼。 我不知道该怎样写我的主人公。记住一个人很容易,想要忘掉一个人却很难。特别是少年时期惊艳到你的人。这么多年来我脑子里总是飘着一个影子。有时候她还会跑到我的梦里纠缠我。我真想把她连根从记忆里挖掉,不再去想她的事情,可她是幽魂,斩不断理还乱。 其实我也是个不幸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淘气爬寨墙摔坏了脚,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背后人家都偷偷的叫我小瘸子。我们村子的学校坐落在高高的寨墙里面。从村子的南面去学校要转很长一段路,从背面进学校只要翻过高高的寨墙就到学校了,但很危险。老师和爸妈们总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许爬寨墙去学校。无论是朝霞西照,还是夕阳东斜的时候,都会给那高高的寨墙涂抹上一层梦幻般的感觉。那个时候的小孩子家很淘气,总想偷着爬一爬有三成楼高像小山一样的寨墙,也好抄近路去学校。 一次我和几个女同学爬寨墙去学校,我们寻着一个个男孩子刨过的脚坑,蜿蜒曲折地往上面爬。土岗子很像是小一点的土山,周围长满了酸枣树和荆条,一不小心会刮破皮肉,我很小心地往上爬着,因为我胆子小落在最后面,我前面的伙伴都像小兔子似的爬的很快。忽然离我最近的伙伴一下子失足跌落下来,重重的砸在我的身上,我连滚连带翻的从寨墙上滚落在下面的小路上。那同学也随之滚落了下来。可她只是受一点皮外伤,我却摔断了脚裸骨,我抱着脚嚎哭着,疼得我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她却拍拍身上的土走人了。别的同学喊来了我妈妈,妈妈把我背到临村一个祖传三代结骨名医那里,治疗三个月后还是落下了残疾,走路不平稳,被同学门背后叫着小瘸腿。令人懊恼的是事后那女同学在大人面前竟然不承认是她把我砸落下来的,从此我们俩绝交了!如此心底不良之人我一辈子都不要在与她交往。 此次伤痛也在我的心灵里留下了创伤,我在别人面前是一个不敢说话胆小不自信的女孩子。 经常和我玩的好伙伴是丹,丹的父亲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跟着她玩没人敢欺负我。丹的家离我家不远,都住在村子里的最后面,只是我家住在东北角,她们家住在村子的西北角,屋后就是那一片小树林,树林后面是那一片乱坟岗子。那时候家家都没有像样的围墙,都是用土堆起来的小土墙,丹家的围墙也不例外,门口用木条做一个栅栏门。那天丹对我说:“我姐姐从城里回来了,她是学戏的,什么段子都会唱,走,去我们家让她给咱们唱两段。” 我俩刚走进她家门里,丹的姐姐凤儿就问,“丹,她是谁呀?你把她领来干什么?”丹很惊异的喊道:“姐,她你都不认识呀?她就是离我们家不远的二妞呀!” “是吗?她就是小烈狗的妹妹呀?我咋不记得谁长这么丑啊?还是个小瘸子,腿咋弄瘸的啊?”凤儿悠闲的在我周围转着身子看着我,我感觉她把我当成一个又脏又丑的小动物来观赏着。我又羞又窘,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并用眼睛偷看丹的姐姐凤儿。看她那柔弱纤细、而且优美的身段,她不愧为学戏的。凤儿眼神里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她一转身走进里屋,坐在床上看她的书去了,屋里好像并不存在我这个小串客。凤儿穿着白底碎花的确良布衫,蓝斜纹的长裤子,细胳膊长腿,飘逸的长发莫过腰肢,一个花布手绢松松扎在脑后,圆圆的脸蛋眯眯带笑的眼睛,只是她的嘴唇是紫色的,饱满的嘴唇远一点看象叼着一颗紫葡萄。身上散发着城市女孩的气息。不像我的姐姐小烈狗成天在地里干活晒得像泥巴一样黑红。可我不喜欢她,她眼睛里流露对我这个又丑又瘸的小女孩讥笑的表情。我本来就很自卑,丹的姐姐那种不肖的眼神让我很难过,从那以后我不在去她家里玩了。 在我的印象中第二次见到凤儿的时候她已经是大腹便便的了,给不熟悉她的人带来很多误会,都以为她是孕妇,其实她是有病才这样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得的是心脏病,全身浮肿肚子里积满了水,据说是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在一个闷热的酷暑天,一次不经意中淋了暴雨,滂沱的冷雨把一个热汗淋漓的身体生生的击出个心脏病来,从此凤儿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凤儿高中毕业后就跟着县里的剧团到各地演出戏曲,一个娇羞优雅的小闺门旦,不但有绝好的身段,更具有甜美、清亮、华润的嗓音,眼看就成了剧团里的台柱子。可是渐渐的,她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刚开始只是唱戏的时候体力不支,到最后开始浮肿,团长婉言地把凤儿劝回到家里,从此不再邀请她去团里唱戏。这只骄傲的凤凰落在了家乡的草窝里。 凤儿的男朋友也是戏曲演员,一个唱小生的风流倜傥的小白脸。凤儿演崔莺莺,他就是张生,凤儿演祝英台,他就是梁山伯,凤儿演秦雪梅,他就是李商隐。戏里戏外他们都是情侣。凤儿刚还乡时他还来看过几回,可是,凤儿的容颜渐渐发生了变化,面色枯黄,骨瘦如柴,腹部隆起,让人感觉像一个瘦弱的孕妇。”昔日那娇羞美艳的小闺门旦再也寻不到踪影。她那帅气的男朋友再也不来看她了。 凤儿虽说家在农村,但生活得很幸福,父亲很用心培养她,从小把她送到县城里的京剧团里学习京戏,又供她读完高中。那时候的女高中生在农村简直就是凤毛麟角。她的父亲是一位性情中人物,多愁善感不苟言笑,眉宇间总是凝聚着忧郁的表情;但是她的母亲却有着泼辣张扬的个性,人称三条腿,因为她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似的搔首弄姿,屁股左摇右摆的调来调去,跟扭秧歌似的,所以大家都开玩笑的叫她三条腿。三条腿有口无心,总是乐呵呵的从不知忧愁。 凤儿的父亲是村子里的民办教师,一个忧郁的络腮胡子,一个内秀外粗的中年男人。闲暇的时候总爱拿一把二胡坐在屋后面的小树林子里拉上几首曲子,凤儿的父亲从不爱跟人谈笑,总是陶醉在他的曲子里,拉京胡吹笛子都是他的强项,那悠悠的笛声一旦吹起总能摄人魂魄。本来就不苟言笑的他,因为女儿的病整日郁郁寡欢,他曾经几次带女儿去大城市里看过病,可女儿的风湿性心脏病已不可逆转。即使能治疗那天价的医疗费也让他望而却步。因为他一个民办教师挣得不是人民币、而是工分。他很痛心曾经让他那么骄傲的女儿将不久于人世。他痛苦忧伤的心情无以言表。于是他就拉他的二胡,拉忧伤的曲子。每逢圆月之夜,一柄玉月挂于天空,凤儿父亲就坐在自家的土院墙上,对着浩瀚夜空中的圆月拉起他的二胡,凄凄凉凉的拉一曲二泉映月,再拉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马尾做的琴弦在他的手中能魔幻般拉出撩人心绪的曲调,用音乐诉说着他的心酸。那凄厉流畅的旋律,就像一条银蛇缠绕他,舔得听曲子的人心也好痛。 凤儿父亲喜欢戏曲,喜欢音乐,就费心血培养女儿,女儿冰雪聪慧,学期不到两年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令他满意。凤儿每次从团里回来,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活,拿起京胡,“来闺女,咱们合合拍”女儿京子京韵、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的摆着俏丽优雅的身段跟她合上一曲,他才算心满意足的点头称赞。女儿总算学有所成,正当他要用心培养他另外两个孩子的时候,大女儿凤儿却得了不治之症,这个打击让他觉得万念俱灰,心情跌入低谷,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活在忧郁中。 最终,他得了肺癌,撒手人寰,仙女儿而去,到他的逍遥世界里逍遥去了,不再担忧他的妻儿老小。 凤儿拖着病体,披麻戴孝送走了父亲,从此她的幸福走远了,她自己也像秋天的一片叶子,飘飘摇摇就要落入尘埃。凤儿悲愤自己的命运如此变迁,她满腹的哀怨无处发泄,她总想对上天诉说她的哀怨。每逢夜间月色朦胧,月光婆娑的时候,她就开始化妆打扮穿上戏服,{离开剧团时团长把与她量身订做的戏服送给她做纪念}画脸、吊眉、穿好行头。跑到屋后小树林旁边,在月光流泻的白色小路上,开始清唱她的心声,唱她喜欢的段子。 凤儿散开长发,莲步轻移,水袖慢甩,飘飘而至,如一阵轻风拂来,一个娇滴滴羞答答的小闺门旦,呈现出来。她飘飘忽忽的走着圆场。念白: 天苍苍,夜茫茫,谁听凤儿诉衷肠!——天宫啊!你既生凤儿和不容,速速逼我见阎王!幸福随风去!美梦扑黄粱!……苦哇......啊......啊...... 再哭几声:爹爹呀——爹爹!望乡台上将儿等,离开尘世终相逢!……而后她就开始唱。西皮摇板: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飞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驱香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 ——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魂?不见月中人!……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凤儿念一段唱一段,什么西皮散板、西皮摇板、西皮快板、西皮慢板……想唱什么段子就唱什么段子。如果远远的看见小路上有黑影走过来,她就赶紧躲进树林子里,等那人走远了她就出来接着唱。如此这般,她即过了戏瘾,又发泄心中哀怨,所以隔三差五,凤儿就会夜半而歌唱。也就成了不知情的村民们所说的屋后小路上夜间的鬼魂! 她倒是了戏瘾了,也把心中的幽怨抛洒一空,白天就躺在床上静养。可把过路的人吓得魂飞天外了。夜间晚归的男人们在黑漆漆的小树林旁边的小路上,会看见有、影影绰绰、忽忽悠悠,嘴里还依依呀呀的发出怪异声音的女鬼。而那女鬼一会哭一会笑。既象人又像天空中飘着的衣服架子在夜间游荡。吓得胆小的男人夜里也不敢走那条路回家了。有时候月明星稀,村后小路上三五成群的人路的过多了,风儿无法演唱下去,她就会跑到隔着小树林的乱土岗子上面,对着那些个乱坟堆唱,唱给那些死人听。所以老有人说、那乱坟岗子里有鬼出没! 这都是后来凤儿讲给我听的。我曾经问过凤儿,对着那些个乱坟岗子唱戏你不害怕吗? 凤儿说:怕什么,人死如灯灭,终将化为灰土,那不就是几个小土堆吗?有什么可怕的?何况不久的将来我也要在那里陪伴他们了!……凤儿说的很淡定,听得我后脊梁冷飕飕的。 其实之前我和凤儿有过一面之交后我很少见到她,也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尽管我与丹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我从不去她们家里玩。我觉得她的姐姐凤儿极度瞧不上我这个又脏又丑的瘸腿小姑娘。直到她病得很重的时候,大家都躲着她,怕她的病会传染自己。她无聊的时候常来我家里找我姐姐小烈狗玩,我才与她近距离的相遇。而这次她看我的眼神有了改变。 “哦!这是二妞吧,你好像变漂亮了。腿也好象不那么明显的瘸了!”我知道她是在讨好我才这样说的,心想是你自己变成这个样子才夸我的。我却不大理她,对她有了不屑一顾的态度。人生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十年可穷十年可富。真没想到短短几年凤儿会变成了这个样子,黄皮寡瘦的一双微微眯着的秀眼变成了肿泡眼,嘴唇也变成了黑紫色,整个脸的轮廓变了模样。隔一段时间肚子就会挺得很大,还得去医院打速尿的针剂,肚子才会瘪下去。和当年那个娇娆脱俗的美少女怎么也结合不到一起了。说实话,看见她我老觉着慎得慌。村里的老少也都认为这种病会传染,都避之不及。只有我姐姐小烈狗,一个爱冲动讲义气的家伙。老让凤儿在我家消磨时光,有什么困难的时候姐姐还会帮助她,经常替她跑腿买点药物针剂什么的。 我姐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叫“梅芳”,就因为她特别厉害,脾气大天不怕地不怕的,爸妈都叫她小烈狗。在家里我和弟妹们也都叫她小烈狗。凤儿和小烈狗不是一类人物。我家小烈狗从小就没有读过书,瞪眼瞎一个,可她是爸妈的顶梁柱,家里地都离不开她的劳动。凤儿和我姐姐是发小,拖着鼻涕的时候老在一块玩,后来凤儿读了书又学了戏,小烈狗整天撅着屁股跟着大人干农活。她们玩的机会少了,也没有了共同语言。只是凤儿回乡这段时间又想起小烈狗,还常让小烈狗帮她买针买药。 我记得那一年学校放秋忙假,姐姐小烈狗和父母都在地里忙于收割,每逢收割季节村里都没有闲人,能帮忙的不论老幼都在地里忙碌,只有我和凤儿这样的在家里闲着。那天我在家写作业,不知道什么时候凤儿游魂似的站在我面前,我猛地抬头吓得我一个愣怔!不愧是唱戏的脚底下没有一点响动,总是像鬼一样的轻飘飘的来去。 凤儿说:“你好像很怕我,我看上去很吓人吗?人家都躲着我,不知道是我的样子很吓人,还是怕我的病会传染给他们,我都给你姐姐说过了,我的病是不会传染的。” 我低着头不敢看凤儿的脸。凤儿又说:“其实你也很不幸,也许你现在还不觉得,等到像我这样的年龄你就知道了。”那时候我似乎真的没听懂凤儿的意思,接着她又说:“你喜欢听戏吗?我给你唱两段怎样?走!——去我们家,我给你扮上唱两段,别人想听我还不给他们唱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去她家里听她唱戏。 凤儿在脸上扑了粉,抹上腮红,画了眉毛,穿上粉红绣花水袖长衫,简单装扮之后就在她家堂屋里开始走圆场。而后用她那圆润滑亮的声音清唱,唱腔很美,余音绕梁,听完久久回荡在耳边。也许就是在那个时期我才算领略到戏曲的魅力。那洁白的水秀在凤儿的手中旋成了莲花,抛出时如银蛇飞舞,收回时似折扇合并。娇滴滴羞怯怯,玲珑温婉。优雅洒脱,柔弱中带着坚毅,坚毅中透着凄凉!——唱一段,凤儿体力不支就坐在床沿上歇一会还接着唱,断断续续唱了《玉堂春》《桃花扇》《西厢记》。看得出就我一个观众她唱得很投入,其实我知道她不是唱给我听,她是唱给自己,她是借助戏曲人物不幸的遭遇来抒发自己内心的感情!…… 自从凤儿父亲走后,母亲三条腿好久没有卖弄她的三条走姿了,家庭的顶梁柱倒塌以后愣是把个没心没肺的人改变了模样,再没见她用三条腿走路了,屁股也扭不起来了。成了一个无精打采的老皮牛,目光也混沌不清,没有了神采。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还有一个病怏怏半死不活的女儿,三条腿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好一段时间家里死气沉沉的。幸好有凤儿的叔叔照应着,有什么繁重的体力活都来帮他们做。家里的亲戚朋友也都来给她们支招。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 经姑姑姨妈们研究决定,尽快给凤儿找个婆家嫁了。一来减轻了家里的负担,二来用大喜一冲,也许凤儿的病就好了,这简直就是一举两得,十全十美的计策。凤儿的母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仿佛看到了眼前的光明大道。“对!赶快给凤儿找个男人结婚,冲冲喜,古来不就有冲喜的说法吗?也许女儿的病真的好了呢?”可是女儿都病成这样了,谁愿意娶一个久病不愈的病秧子呢?三条腿很发愁,她开始发动亲戚朋友们给凤儿说媒。 终于,这消息传到了本村的陈快腿耳朵里了,他是村里一个爱说媒的老头。也正是年根底下,年里年外是农村人说媒相亲的好时机,正是陈快腿说媒生意红火的时候。陈快腿陈快腿,消息最灵腿最快!是村里爱喝酒爱说媒的老媒哄。他很快找到了凤儿的妈妈三条腿。他给凤儿介绍的对象是王铁匠,说起王铁匠大家都知道。就是那一位一到农闲就走村串巷,生火打铁的大麻脸。大家都叫他王铁匠,王铁匠家住在我们村子南面的小王庄,离我们村不到二十里。王铁匠肥肥的身子一脸的大麻坑,胸脯里毛茸茸的全是胸毛,老是光着膀子打铁,抡着铁锤打铁的时候身上的肥肉跟着乱颤。看上去很凶,其实人脾气很好,跟谁都聊得来,村里的大人小孩见了他都和他打招呼。 陈快腿跑到王铁匠的家里,王铁匠三十多岁还没娶上老婆,一听说陈快腿给他说媒很是激动,少不得好酒好肉招待他吃喝。 从王铁匠那里回来陈快腿就找到了三条腿,说王铁匠愿意娶你家闺女,马上就可以换表记。凤儿妈妈喜出望外,“真的呀?你给人家说我闺女的病了吗?”陈快腿说:“你傻呀,说实话谁还愿意娶你闺女呀?我只说你闺女胃不好,人有点瘦,结了婚调理调理就好了!”“那不说实话行吗?万一人家知道了真相了可咋办啊?”陈快腿又说:“知道了再说,媒哄媒哄,说媒的没有不哄的。赶紧结婚,生米做成了熟饭,他知道也晚了。” 凤儿的妈妈心情很激动,闺女的婚事总算是有着落了,再说了王铁匠虽说人长得有点粗糙,可都知道他是好人,这几年打铁手里也有一点积蓄,彩礼钱也不少拿。 但是这件事遭到了凤儿的竭力反对,凤儿死活都不同意。母女俩在屋里子大吵起来。 “——妈!我还能活多久?你让我干干净净的走好不好?” “——凤儿,别傻了,你结了婚冲了喜病就会好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跟人家过日子了。” “妈!什么冲喜呀!那都是骗人的老迷信。我不嫁给那个肮脏的男人,我谁都不嫁。我死都不会同意的!”三条腿恼了,开始骂凤儿。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把你爹都难为死了还不算,还要难为死我呀?我死了不要紧,可你弟妹还小,谁来管他们呀?……再说了,你每天都离不开药,你爹死的时候欠下亲戚们的钱都换不上了,你要我以后往哪里弄钱给你吃药?不吃药你会死的!……”凤儿妈一边说一边哭…… “妈,你不要逼我,我以后不吃药了,就让我活到那天算哪天吧!只要你别把我推出去。我都干干净净二十多年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不想让那男人弄脏我的身子,我也不想死在别人家里……妈!你放过我吧!我不走!”凤儿说完用手捂住脸呜呜的哭得更痛…… “死妮子,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小白脸子啊?别傻了,人家不会要你了,他都多长时间没来看你了?——王铁匠拿的彩礼钱我一分都不花,都给你治病,办完喜事大喜一冲,你的病一定会好的!” 凤儿说:“我谁都不想,只想干干净净过完我最后的日子,有你这样的娘我何愁死的慢!娘俩关上门哭天喊地的嚎啕!……. 不论凤儿怎么哀求,三条腿铁了心要把她嫁出去。没过两天,陈快腿领着王铁匠,到凤儿家里送聘礼。三条腿慌忙的招呼进屋,赶忙端茶让座。正坐在屋里的凤儿急忙躲了出去,跑到我家里找我姐姐小烈狗去了。王铁匠在屋里笑嘻嘻的探出头去看凤儿。 “嘻嘻,还行,长得挺好看的,个子挺高,就是太瘦了!”陈快腿接茬说:“到你家里多给她吃点好的,调理调理就好了!” 王铁匠喜笑颜开的说:“那是,那是……” 王铁匠备了几件衣料,还有几百块钱作为彩礼,三条腿高兴得不得了,不觉中又用她那三条腿走起路来,扭着屁股笑哈哈的招待着王铁匠和陈快腿。 过了两个月,开了春凤儿结婚的日子到了。那天王铁匠找来了一辆拖拉机,来接新媳妇,眼看接亲的人们都进了院子,凤儿还躺在床上,凤儿婶婶姑姑们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慌忙替她简单打扮一下,理好辫子,穿上红棉褂,围上红头巾。凤儿半推半就的被人扶上拖拉机。她不停的用围巾擦着泪水。门外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男女,虽说是办喜事,大家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还有人背过身去擦眼泪。特别是我的姐姐小烈狗,她送凤儿到车边,哭得吃喽吃喽的!像是要和凤儿生离死别似的。 王铁匠把凤儿娶回了家,心里美滋滋的,晚上闹洞房的时候多喝了几杯酒,有几分醉意,他看凤儿有气无力的倚在床角,就对闹洞房的人说:“散了吧散了吧!新媳妇身体不好,都累了一天了该让你嫂子歇息了,走走,都走吧…….明天再来闹!”人群里有人和他开玩笑。 “不是嫂子等不及了,是麻脸哥等不及了?哈哈哈!……” 赶走了闹洞房的,王铁匠插好门,笑呵呵的上了床。“老婆咱们睡觉吧?我终于熬到这一天了!我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碰过女人,今天我要尝尝女人到底是什么味,我要好好和你亲热亲热!……来老婆我帮你脱了!……” 紧张万分的凤儿坐在床头紧紧地抱住身子。“你别过来,不要碰我。王铁匠醉眼朦胧的看着凤儿。“你怎么了?这么紧张干么?我花了半生的积蓄才把你娶回来,你现在是我合法的老婆。我今晚就要抱着你睡觉!”王铁匠说着就要扒凤儿的衣服。 凤儿哆嗦着说:“王铁匠,我告诉你,今晚你要敢碰我就一头撞死在你的床头!” 王铁匠不解的问:“为什么?你已经和我结婚了?” 凤儿说:“因为我有病,我得了该死的病,我是被逼着和你结婚的......王铁匠半信半疑的瞪着惊异的眼睛望着凤儿。 “什么该死的病啊?陈快腿不是说你得的是胃病吗?调理调理就好了。 凤儿说:“他骗你的!我得的是心脏病,已经是晚期了,我活不了多久了!临死前我不想脏了身子。王铁匠,我求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快要死了!凤儿一边哭一边求着王铁匠!…… 半醉半醒的王铁匠懵在了那里,喘着粗气大麻脸憋得通红。他很愤怒! “你都这样了干嘛还要跟我结婚?你们坑我干嘛?陈快腿骗我你妈也骗我,你们这群骗子,为什么要害得我人钱两空!”说着他伸手打了凤儿两个耳光。王铁匠一头倒在床上,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着:“陈快腿,你这个老骗子,敢骗老子,我饶不了你!……不一会儿。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王铁匠就呼呼睡去,鼾声如雷。凤儿哆嗦着下了床,穿上鞋子悄悄开门走出去…… 我和姐姐小烈狗一个房间,这天夜里我们正熟睡,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姐!你听,有人敲门,深更半夜的是谁呀?”我悄悄地对姐姐说。姐姐也有点紧张,“啪啪,梅芳,啪啪,梅芳!我是凤儿,给我开门呀!” 姐姐忽的坐了起来,“是凤儿在叫门。”我一下子摁住了正要起身开门的姐姐,“别去!怎么可能是她,她今天被接亲的婚车拉走了,小王庄离那么远的路她怎么可能夜里回来。是不是鬼在叫门啊。”我早出了一身的冷汗,姐姐被我吓住了,坐着没动。门外又在叫着姐姐的名字。 “梅芳,是我,我是凤儿,走了这么远的路累死我了,快开门让我进去歇歇!”这次姐姐听清楚是凤儿了,我摁住姐姐不让她去开门并轻声说“妈妈不是说过吗?深夜有人敲门是不能开的!” 姐姐说:“你没听见确实是凤儿在叫吗?”她推开我跳下床去开了房门。凤儿一头倒在了姐姐小烈狗身上,姐姐把她扶在椅子上。她气喘吁吁地说:“快给我倒杯水喝!” 凤儿进门带进一股凉气,我有点怀疑她是鬼变的,心里还是有点突突的跳不停。 姐姐倒一杯热水递到她手里。这么远的路你怎么夜里跑回来了?这时候凤儿说:“我是偷跑回来的。这时候我要是回家我妈会骂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的。我先在你这里歇歇,等天亮了再回我家去……” 凤儿从王铁匠那里逃回来天天遭到母亲的责骂,天天骂着让她回去。三条腿一是怕王铁匠来索要彩礼钱,二是女儿今后又成了她一个挎不动的包袱。可王铁匠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既不来叫凤儿回去,也没来索要彩礼。 凤儿最后一次夜间出来唱戏是在一个风雨之夜。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好像总是在夜里刮风,也许是我家位于村子最后面正处在风口的缘故吧。记得那也是一个月圆之夜,可是天上的云彩成成叠叠随风儿飘忽不定。月儿光鲜的笑脸怎么也露不出来。乍暖还寒的春天又刮起了小北风,后半夜天空还飘起了零星小雨。这样的夜里,月亮虽然没有出来,可它照亮了云彩,似夜间显得不那么黑暗。 正夜间熟睡时我又被呜呜咽咽的声音惊醒了,我好像又听见了是凤儿在唱戏,又像是有女人在哭。因为有风听得断断续续的。那唱戏的声音和淅淅沥沥的小雨合着拍。我躺着仔细的听着,是凤儿在唱。凄凄凉凉,悲悲切切的唱了很久。依然像是鬼在哭,我依然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姐姐小烈狗睡得像死猪一样,像男人似的打着鼾声,因为她白天的体力活很重。我听了很久,最后用被子蒙住头睡着了…… 天亮时我睡过了头,我被姐姐猛烈地推醒了。“二妞快起来帮妈妈做饭,凤儿死了!我得去看看。” “姐你别吓我,凤儿不会死的,今夜里我还听见她在屋后树林子旁唱戏呢,怎么会死了那?” “——是真的!她一家人都在家里哭呢,我想去看看。”姐姐说着就往外跑,被妈妈叫住了。 “你回来,她刚咽气,年轻姑娘家不准看,我心里突突得像揣了个小兔子,心脏好像要跳出嗓子眼了。 “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都吓死我了,你别去了!姐姐一下子蹲在院子里哭出了声…… 凤儿真的死了,她夜里装扮起来在小树林边上唱戏,三条腿说她唱了很久,春天的寒流让人彻骨的寒凉,她喝了半夜的冷风又淋了小雨。凤儿回家后换下了装束,洗漱干净躺在了床上,天亮的时候她妈妈三条腿发现凤儿走了,走得很安详。她也许是故意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离开的。她带着她纯洁干净的身子走了。也许是昨夜的风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也许是云彩把她牵到了天国,总之她一定是去了一个很幸福的地方! 成年以后,我是不相信这世界上是有鬼神的,因为那一切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上并没天堂和地狱之说,除了人类什么都不可怕。但是为了凤儿,我宁愿相信一回。但愿她在天堂那边过得会好一点! 施丹妮 写于 2015.12.20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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