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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父亲捧起过那块石头
正文

父亲捧起过那块石头,现在原封不动地定格在那里。是父亲完成了它们最后的定位,它们才层层叠叠,上下一致堆砌在一起。或搭建起一座桥,桥上流行的是车马,桥下流淌的是岁月;或围拢起一座坝,坝里汇聚的是财富,坝外泄出的是丰年;或矗立起一条长堤,堤上绿杨阵里莺歌鸟语,岸边浪花滩头鹭欢鱼跃。行车在浒溪公路雪窦山间段,仿佛看见父亲的手在车窗外招呼着,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肱二头肌,一杆钎,一把锤,几枚石锥,在山豁口领着工友,喊着号子放石垒石。走进了才知道梦醒了,只有一道道垒得严严实实的路坎肩。没有人会记住沿途的路基打了多少锤子?放了多少石料?用了多少工时?费了多少心血?这个答案或许只有在天堂的父亲知道,如果这个问题真要父亲来回答,父亲肯定也不会说,他只会笑笑,所做的一切只是养家糊口,从未想过有所图报。

父亲是名石工匠,继承于祖父的手艺。祖父生父亲兄弟五个,父亲排行老三,叔叔伯伯们早些年也随祖父做石匠的行当,最后只有父亲坚持了下来,父亲对石头琢磨了一辈子,也忙碌了一辈子。父亲说过,石匠这门手艺,传了上千年,算是百匠之祖了。

我问过父亲,石匠的祖师爷是谁?父亲说是鲁班,我有些不解,鲁班不是木匠的祖师爷吗?

父亲说,木匠,石匠,泥水匠跟着鲁班师傅造房子,鲁班师傅发明了锯、木刨、墨斗、规矩尺一类木工工具,许多人就认为鲁班只是木匠行业的祖师爷。吃水用的井,避雨歇脚用的亭,都是鲁班师傅发明的,所以石匠和泥水匠也拜鲁班师傅为祖师爷。土木建筑中,石匠做得是重力活,没有一膀子力气,想做也做不了,石匠这一门,又分石工匠,雕刻匠,化石匠,砌石匠。分工也各不同,雕刻匠雕花刻字主装饰,化石匠根据所需石料的不同,把原石材击化打磨成不同形状,由砌石匠按照形状的不同分料堆砌,石工匠被匠人们称作大师傅,只需分配工种任务,监工定夺用料,工程进展到“靠大头”的时候才出手。“靠大头”也就是一项工程的关键步骤,比如搭桥的围拱,做寿域的合墓,造房立房基的垛地梁,也成了石匠行里的看家本事。用父亲的话来讲,大头靠不住,生活(指手艺)不牢固,迟早殃子孙,不配当师傅。

祖父领父亲和叔伯们学手艺的时候,二伯学得是化石匠,大阿叔学得是雕刻匠,谁也不愿学砌石匠,砌石匠要学一半的泥水活,打下手沙灰石子要拌上半天,还要使大力气扛大石头,大石头放到指定位置,要用手劲挪移敲打,保证堆砌出来的墙体都是一个平面,凸显和凹陷都可能导致散架,父亲年轻的时候可以捧起百来斤的石头,祖父这才把“靠大头”的手艺传给父亲。等父亲成为大师傅的时候,石匠业也发生了变化,比如做寿域,墓碑和铭文都用电脑切割雕刻,已经用不到雕刻匠和化石匠了。筑河埠头也不用长条石,直接用水泥板浇铸,造房子不用麻石黄泥垛墙,直接浇水泥立地梁,上面砌预制砖。多半的匠人都选择了改行,只有父亲把石匠行的所有手艺都揽在自己的手里,从化石,雕刻,到堆砌,无所不精。早些年父亲也领过一群徒弟,当徒弟们晓事了,也不愿意学这苦力行当,只有父亲依然放不下手里的榔头锤子,年幼的时候,我不明白父亲的选择,不分酷暑寒冬,泡在水里摆弄着石头,乏力了,就灌上一口酒,回到屋里,一躺下就是满屋子的呼噜声。一到晚上,母亲做每一件事情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吵了父亲。而父亲的脾气还是跟石头一样耿直犟硬,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语文老师布置了作文作业,叫《我的爸爸》。

我在作文里面是这样写的。

我的爸爸是个石匠佬,每天扛着榔头铁钎出门,整天在工地上搬弄着石头,今天搭桥,明天盖房,工作很辛苦。爸爸喜欢喝酒,脾气也很臭,动不动就发火,在工地上经常扯着嗓门骂小工,回到家里动不动就爱和妈妈吵架。

多年以后,我翻出这篇作业的时候,我的腮边已经溢满了泪。我当时不理解父亲如火的性格,也无法体会父亲肩膀上的责任。一个石匠头,说破天也只能管管石头堆里的事情,凭什么一不顺意就横眉竖目、喝五道六的,都是养家糊口过日子,何必端着这大工匠的架子。

我遗传了父亲的火脾气,为此父子俩还争过嘴,那是我唯一一次下工地,十八岁那年的暑期,父亲把祖父十五岁带他到工地的事情在我耳边说上好几次,还嫌我在家里整天不做事。我被说急了,就还了嘴,不就是搬石头吗?搬不动大石头,我还挑不动小石子了!

在工地,工友们都怕父亲三分,都是跟父亲做了多年工的老伙计,最后由怕变为敬重。任由父亲在扯着嗓子,只管低头默默做事。我在跟随父亲下工地第三天就听得烦腻了,冲着父亲还嘴,每天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话,沙灰要按比例,石头边角要放踏实,墙面要平齐,取脚要稳定,人家又不是聋子,你累不累呀!我当时是想犯了父亲大师傅的颜面,父亲撩起就是一耳光,吼着,你懂什么!滚一边去。我又气又恨跑回了家。

参军转业以后,父亲也过了五十。有一次,父亲同我一起走过武岭门。父亲特意走到乐亭,指着房基对我说,这墙脚是你爷爷垒的,雪窦寺的放生池,青锁桥的护坎,蒋母墓道的台阶都是你爷爷做的。多少年了,一动都没有动。说到这些,父亲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脸上很自豪。父亲也一样,凡是自己觉得重要的工事,都会写在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的,就成了一本留给子孙的交代。

修筑入山亭鞭岭至龙头嘴大坎七处

重造上白村心桥梁一座

修筑茗山江河堤三里六处

重造徐凫村前公路桥一座

重造东岙三隐潭公路桥一座

修筑建造雪窦寺新围墙河岸一里

重造中旅社张学良将军幽禁处围廊墙基

建造魏杞墓一座

建造杜鹃谷景区公路护坎三处

建造亭下湖至雪窦山索道塔基

建造新一界新房地基十八间

建造剡溪上游岩头许家岸班溪段河堤大坎四处

建造北仑柴桥海堤四百米

父亲不是赵州桥的设计者李春,会让后辈记住他的名字,一辈子却按着大师傅的标准执行着自己的标准。或许我现在有些领会了父亲身上的匠心是什么?这不是一身的架子,而是一种责任。我有些悔了,或许若干年后,等我的孩子晓事了,我也对他说,这是你爷爷捧起过那块石头,多少年了,还是一动都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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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4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