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香纸沟 |
正文 | 香 纸 沟 “香纸”,俗称冥纸丶钱纸,是阳间活人孝敬阴间死人的钱币。数千年来,迷信的中国人用“烧香纸”作为对祖先父辈的一种悼念方式并延续至今。每年烧香纸烧得最多,场面最大,当数中元节。 (图片) 满眼是绿的香纸沟 中元节,又称“七月节”,是中国汉民族三大鬼节之一。中元节是道教说法,梁武帝时首创,至宋代定型成熟。中元节是正宗“国产货”,而非泊来品。中元节之名起于北魏,有些地方称之为“鬼节”、“施孤”,也称亡人节、七月半。据古书记载:“道经以正月十五日为上元,七月十五日为中元,十月十五日为下元。”中元节与除夕、清明节、重阳节等三节,都是中国传统节日里祭祖的四大节日。《道藏》载:“中元之日,地官勾搜选众人,分别善恶……于其日夜讲诵是经,十方大圣,齐咏灵篇。囚徒饿鬼,当时解脱”。民间则多是在此节怀念亡故亲人,并对未来寄予美好的祝愿。 每年中元节(贵州人叫“过七月半”),从阴历七月十三至七月十五,侍残阳褪尽最后一缕余晖丶皓月还未东升;亦或天阴云暗、苦雨凄风、一片肃杀之时,大半个中国无不“纸烛明船照天烧,香烟缥缈上九重。”每逢此时,但觉阴气森森,鬼游魂荡,令人心悸胆怯。君不见,古街陋巷,寡妇哭诉声悲切;枯树断墙,白发人哭黑发人。多年前一次中元夜,去四川合江看望死去战友亲人,当夜在江边烧纸,望战友九旬老母挥泪哭儿,望江风旋裹纸灰飘浮而去,此情此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的故乡贵州省大方县,每年这一天同样如此,无论野地荒村,无论大小村镇,满街满巷,烟雾弥漫;桥头路口,烛影憧憧。“七月半,鬼乱窜。”似乎人间大限将至,人鬼混杂,魂销肠断。儿孙们站在老太太身后,诚惶诚恐,听着老祖母无牙的瘪嘴念念有词:“老头子喂,保佑你家小孙孙考上北大清华,保佑你儿子媳妇找多多的钱,保佑你家三儿子在省城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出门不要被车撞着喽......”一句话,老祖宗们拿了钱就得办事,而且是办大事办实事办难事。 冥币,其实就是一堆纸。故乡老家为亡人使用的冥币造币厂在乡下,在笔架山下香纸沟。 记得读高中时一个中元节前一天,母亲吩咐我说道:“街上卖的钱纸是废报纸做的,拿到阴间不能用。你到香纸沟三姨妈家去拿一砣新钱纸回来,竹子做的那种新钱纸......” 我信以为真,提着母亲在北门桥“麦香村”朱家老店买的几包糕点杂糖,穿得周吴正(郑)王,出南门,过落折河,往三姨妈家走去。 盛夏已经过去,秋凉刚刚开始。祖先们回到人间看望后人也会挑日子,在天气转凉,瓜果飘香丶鸡肥鸭壮之时,邀邀约约,成群结队,蹒蹒跚跚来到人间。待酒足饭饱,临走前还要带上后人们孝敬的大把现金,真让人耽心老祖宗们路上安不安全...... 阴阳只隔一层纸,阴间阳间一个样,都是“有钱能使磨推鬼。”“钱不是万能,没有钱不行。”“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如果孝敬老祖宗们用回收废纸造的假钱,他们在阴间肯定会遇到麻烦,他们也许会因为使用假钱“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而遭受无妄之灾。 我一路想,一路走,一路打着口哨;一路吓跑田埂上的青蛙丶赶走横在路上的小蛇,一路捉跳到脚背上的蚂蚱,转眼之间,便听到水碓咚咚丶鸡鸣狗吠,香纸沟三姨妈家,到了。 眼尖的三姨爹一眼瞧见我,“宗法(我小时候的和尚名字)喂,你来了?就你一个人?你妈呢?”他边说边走下石坎,真怕他老人家跌倒了。 “我三姨妈呢?”我警惕地盯着三姨爹家追山狗“乌嘴”,生怕它记不得我一大嘴咬过来。 “喂!屋里头的,你三姑爷来了。”三姨爹朝屋里大声喊道。 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脚,好你个三姨爹,老不正经! (图片)让城里人羡慕得要死的山乡民居 记得十三岁时,外婆和三姨妈到我家,言谈之中要把青果姐“拿给我”当媳妇,在当时只是老辈子们在酒桌上的说笑而已,想不到三姨爹还当回事,时常挂在嘴巴上,真叫人哭笑不得。青果姐大我一岁半,小时候我叫她“果果姐”,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就直呼其名。不晓得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玩抬花轿,她当新娘子,头顶一匹瓜叶座在我们挽着的手臂上,“呜哩呐,呜哩呐”吹着唢呐在院子里转圈圈,累得我嘴巴跟鼻子抢着出气。三姨妈虽然和我母亲是远房叔伯姊妹,毕竟还在“五服之内”,岂能谈婚论嫁?再说,我才是个中学生,小公鸡还没“开叫”呢,真是! “宗法喂,傻娃娃喂,咋不同你妈一起来?”三姨妈走出正房,手上拿着一大把刚出锅的盐水毛豆,“接着,吃毛豆,快一点,烫死我了!” 我把手中的糕点递给三姨妈,接过她手中还在冒着热气的毛豆,“阿果姐呢?”我问道。 “在纸厂。看你这娃娃,急些哪样?她跑不了......” 不等三姨妈说完,我拿着烫乎乎的盐水煮毛豆转身往香纸沟走去,追山狗乌嘴欢快地跑在前面为我带路。 纸厂,其实就是一架水碾房,一付水碓,一个石灰池,外加一个烘房。 香纸沟是藤,纸厂是瓜,香纸沟这根藤上的小纸厂有八九家。笔架山流下的溪水顺沟而下,只须拦沟砌一个小石坝,建一个杉木树皮作顶的大棚,再加上一个水碾房,一个石碓,一字不识的大老粗农民就可以当一个厂长。如果我是音乐家,我会这样写:“泉水呀冲得哟水碾儿转,小哥哥为甚么呀,不回还?”想到此,我不禁笑出声来----情歌大师雷振邦先生在“九九艳阳天”......不对,在“柳堡的故事”里早就唱过了,我一下想到二妹子,阿果,青果姐,她是二妹子么...... (图片) 漫山翠竹 清凉山乡 香纸沟是青苔复盖的葱绿世界。沟中鹅卵石长满青苔,香樟树树干上长满青苔,水碾房杉树皮屋顶长满青苔,巨大的木制水碾轮更是青苔裹身,绿绿莹莹,万缕千丝,滑滑湿湿。 遍坡苦竹林,沟边红砂岩,都积蓄无尽水分,即便天干少雨,岩石缝中的青苔丶沟坎边上的狼箕叶都在滴滴答答流淌水滴。无数黄蝴蝶和蓝蜻蜓翩翩起舞,土画眉在竹林中尽情地对歌。 拐过一道湿滑的青石板弯道,我一眼便瞧见青果,腊染蓝底白花上装,青布大脚裤,黑布面浅口布鞋;她短发齐耳,看得见银制的耳环晃来晃去,白里透红的脸颊象熟透的九月瓜。我觉得奇怪,才半年多,她长变样了,胸部已显现诱人曲线了...... “喂!学生哥,呆啦?”那声音好脆丶好甜。 “青果......你在忙?”词不达意,我有些慌乱。 “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位小表弟?”这时候我才发现在纸浆池旁边还站立着一位后生,他笑着问青果。 “在县一中读书,我幺姨妈家的。”青果笑吟吟地答道。 我把手中的盐水毛豆递给青果,径直走到纸浆池旁边,看到乳白色纸浆中浮着一些干花瓣,“做香纸要用花?”我不解地问青果。 “不是烧的那种香纸,我们在试验生产花纸,出口日本南朝鲜,专为那些大老板做签字纸用的。江西已经试验成功了,他们用玫瑰花瓣,我们用野花,一直不太满意。”阿果边吃毛豆边答道,并把手中毛豆分了大半给那小子,我有些莫名不快----路上我都舍不得吃,你倒是...... 我信步走进烘房。墙壁上贴满一张张湿漉漉花纸,纸张厚薄均匀,花若浮云,只是花瓣分布不匀,有堆砌发皱现象。 “怎么会想到这个点子?”我回过脸问青果。 “青华哥在广州打工发现的,这东西贵得很,专门要竹根水生产。不能有硭硝味,不能用火碱泡,更不能用再生纸。一个大公司专用一种花型,任何高科技都不能仿制。江西生产的玫瑰型花纸太妖登,我们改用茴香草花,做出菊花花纹,日本人最敬重菊花,把菊花当神花......” 我现在方知何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青果只读到初中毕业,原本干瘦的身体一下丰满起来,头脑中装的东西也多了。 直到此时,我才认真打量那位埋着脑袋瓜子精精有味吃着毛豆的家伙,他比我大,叫刘青华,眉眼轮廓分明,象刘德华。他上穿白布对襟衫,下穿蓝布裤子,脚“刹”两片谷黄色塑料拖鞋;一块黑塑胶围裙挂在腰上,上面有星星点点纸浆。这就是青果的合伙人,白手起家的共同创业者。我不能小鸡肚肠,我与这位帅哥攀谈起来。 “做香纸生意不错嘛,没见有存货。”我开口说道。 “销是销出去了,这是迷信品,税收重,苦一年剩不下几个钱,想给青果买双波鞋她都舍不得。现在又新来个育林费丶特产税七八种税,再不想想法子真要把锅儿吊在墙上当锣打了......” 香纸沟山多田少,遍坡苦竹又不能作建材,娃娃们摘一点苦竹笋又卖不了几个钱,要开发成旅游景点谈何容易。“这是第十四池纸浆,看来又要报废了......”青华谈到此一脸茫然。 “找找原因嘛,世间没有绝人的路,只有绝望的人。成功其实就是站起来比倒下去就多那么一次,俗话说失败是成功的妈嘛。”我只有打气。 “输不起啊,兄弟,青果家大黄牛都牵去卖了,青果哭了好几天,天天梦见大黄牛被杀......” “关键原因是哪样?我看烘房中的花纸蛮漂亮嘛。” “搅拌不均,起疙瘩,花瓣叠成一砣......” “搅拌不均?可不可以机械化,用搅拌机?” “想过,没有电,没法子,总不能把香纸沟搬到县城边上。” “水碾子就是机械,何不利用水能?” 青华猛拍恼门:“守着桃园洞,还去找神仙!我咋没想到水能?兄弟,怪不得你家青果说你是个尖佬佬!今天不搞了,搞也是白费。收工!” 还在纸浆池忙碌的青果见到我和青华眉飞色舞走出烘房,她笑着说道:“捡到金子啦?这么高兴?” “捡到啦,捡到好大好大一砣金子!”说完,我和青华哈哈大笑,追山狗乌嘴也凑热闹汪汪叫了起来。 我们草草收工,三个人有说有笑朝沟口走去,我己闻到三姨妈家蒸腊肉香味,想到一咬一口油的肥腊肉,还有嫩生生的水豆腐蘸豆豉油辣椒,馋得背过脸悄悄地吞口水。 香纸沟,情人沟,现在正是七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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