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琴声肝肠寸断》-经典散文范文赏析-四季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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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琴声肝肠寸断》

正文

《空山琴声肝肠寸断》

阔别一十三年后回故乡，会有一种莫明的紧张感，难道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近乡情更怯”么？

车过玉皇阁丫口，梦里常见的故乡一把抱住我：座落在乌蒙余脉半坡的县城还是十多年前模样：白墻灰瓦，层层叠砌；炊烟渺渺，羽鸽翱翔。箭竹盖的草顶房和川南式青瓦房混杂，青石板铺砌的古街凹腰凸背，更显老态龙钟；海叭井、龙水井、柳树井、皂角井依旧清泉湧流，半个古城终年水湿泥泞......

稍加打听，儿时最要好的五位同学有三位去了省城，还有一位在偏远的大石乡当乡长。今天可能找得到的只有一位女同学，叫汤木兰。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分手，整整九年同窗光阴，其中包括小学毕业后未考入中学到阁雅乡小学借读一年的岁月.....

汤木兰也不在家，她在距县城十七公里的马干山牧垦场修公路，“抬石头，打炮眼，挖土方，喝酒划拳打群架，跟男娃儿一样......”一位校友对我说道。

上苍！我怎么会相信当年的小美人会落难到如此地步？那双纤巧柔美的拉二胡的素手能舞动八磅大锤？那副篦条身材能抬动粗木重石？

无须细问，这位旧军官小姐落难了。我要去看她，而且就在今天。

看望落难之人首先要考虑“吃”，这是我的经验。肉摊上买了一块十多斤重的黑市高价肉，灌了一塑料桶散白酒，在东门望城坡丁字路口搭上一辆去马干山牧垦场的运煤车。

司机也认识汤木兰，他对我说道：“一个怪人，当官的儿子找她她不嫁，省城有人喊她去她不去，当了几个月乡下小学代课老师又被教育局辞退......你说咋办？一个姑娘家，爹在劳改队，妈跑香港，她不下苦力还有哪条路可以走？”

残阳烧红公鸡山鸡冠，归巢的牛屎雀成群结队溶入灰黒色杜鹃林。贫穷的山乡暮色毫无一丝欢乐气氛，寨子里的狗吠声也是懒洋洋的，高一声，低一声，有气无力......

公鸡山下马干山牧垦场，是贵州省“高级老右”们的宁古塔，也是省农学院和县畜牧局实验农场。一片缓平坡地上的幢幢土墙房藏龙臥虎，在牧羊人和猪司令中有戴深度眼镜的大学教授，有高级工程师；有曾名噪一时的作家诗人，有曾崭露过头角的智库精英；马干山冷酷冰凉，多少宏图大志在此化为乌有，多少夫妻在此离异反目，多少鲜活生命在此灰飞烟灭......

远远望去，青灰色荒野中新修的红色土路旁有一排简易工棚，炊烟枭枭，人影憧憧。

我手中提着的那一大块猪肉和一塑料桶烧酒，吸引住整个筑路部落的眼球。

“找哪个？”一个不足十六岁的少年跑上前来笑嘻嘻地问道，眼睛目不打转，死死盯住我手中的猪肉。

“汤木兰咯在？”我问道。

“汤木兰----木兰姐----有人找！快点----”小屁儿转身对着工棚，几乎用尽全声力气拉直嗓门弯腰高声大喊，逗得工棚前洗脸洗脚的人们一阵大笑。

“叫你的死！喊得阴风惨惨嘞，好怕人。”一位披长发的女子边骂边走出工棚。她面色红润，头发水湿白底兰花衬衫，象是刚洗完头。

“汤木兰！”我也跟着大喊。见到当年的美女同学，我好高兴，把头上的“导演帽”拿在手中一阵挥舞。

“咦！汪富敦？怎么会是你？”

“嘿嘿，为什么不能是我？不欢迎？不欢迎我马上走人。”我咧着大嘴笑着答道。

“欢迎！欢迎！欢迎你的酒和肉。有一个多月没见荤腥了，快进屋里座。”接过我手中的大礼，她高兴地答道，瓜子脸笑得像一朵初秋的芙蓉。

屋内有两张用松木枝条搭成的床。下垫谷草，上铺篦席，有一股淡淡的谷草味和松脂味。土墻上掏出的方型孔洞算是窗户。窗台上有一面圆镜、一个鲜红色小金瓜和一个插着野花的土茶罐。床上是一块有补丁的洁净床单和红花被子。枕巾是手工荷叶边白色勾花。整个房间擺设简朴却很有女人味，特别是土墙上掛着的那把套着兰布袋的二胡，一下把我拉回到当年勤工俭学时的艰难岁月。

“看哪样？看得这样憨啾啾嘞？”她笑着说道，随手递过来一碗土茶。

“还拉二胡？”喝一口带蒸锅水气味的涩茶后我问道。

“叫化子玩鹦哥----苦中作乐呗。”她笑着答道。

“管它嘞，先把肚子魁圆再说。鸭池河路边饭店吃的午饭，早就抖空了。把肉提到伙房去，大家一块打牙祭。”

“还是当年那股豪爽劲......”看得出，汤木兰非常高兴我的到來，十几斤黑市高价肉差不多是她三个多月的工资，她完全赞同我与这个打工部落的见面方式。

没有人打扰我们，工程队的炊事员崔二娘只是来问一声可不可以用猪肉燉莲花白（卷心菜），以后再也无人进门，他们都认为汤木兰的男朋友来了，而且是个“有錢人”。“汤木兰熬出头了......”

“妳妈是怎么走的？”我开口问道，脑海中显现出那位风韵十足的女人，她的一双斜视穷人家娃娃的丹凤眼无比高傲，走路扭动的腰肢怎么看都像风擺柳。

“我的那位反革命爹被抓后二十多天，她就无影无踪了。沒有留下一句话，沒有留下一分錢。我哭，我哭我爹......天黑了，没有吃饭，不晓得饿。到后半夜，邻居申婆婆悄悄敲门，给我端来一碗面疙瘩，还捂着我的嘴不准哭......”汤木兰背对我，双眼凝视油毛毡盖的屋顶，没有眼泪，沒有悲伤；平平静静、淡定从容。一字一句对我诉说那几年的凄风苦雨。

自小我对汤木兰的那位妈並无好印象。她是丈夫头上太上皇，是女儿头上武则天。儿时，小伙伴们到她家去玩，那位武则天竟然把汤木兰招待我们的饼干倒进狗食盆。家中突遇变故，这支冷血同林鸟能不抛夫弃女各自飞么？

一夜之间，汤木兰从米箩跌进糠箩，昔日的娇小姐变成脱毛凤凰。家中的傢私字画卖空以后，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坠入无底深渊-----由于不同意那宗“豪门”婚事，一支无形黑手遮着天：当代课教师被辞退，进五金厂、进酒厂当临时工被谢绝。论人材，论长相，无论是教书、搞文艺；无论是搞销售、当公务员都是一个好苗子。好一个汤木兰，可怜的汤木兰，为守住自已的狗窝，为父亲刑满后有一个家落脚，不去省城，不去香港寻母，就在贫穷落后的小县城死打硬拼。脸晒黑了，人变瘦了，也更有骨力了。

“长眉，大眼，棕色皮肤，只差一颗眉心痣，你快成印度少女了。”避开沉重话题，我笑着说道。

“你笑我变成丑八怪？”她也笑起来。

菜己经弄好。整个打工部落一个多月第一次打牙祭----猪肉燉卷心菜。我是贵客，特意另炒了一大碗青蒜回锅肉。看着她吃得满嘴流油，我的心又紧了一下。端起酒碗我站起来说道：“来，木兰，为妳的铮铮傲骨，干杯！”

“富敦，为你的酒和肉，为你老远远的来看我，这碗酒我干了！”说完，咕咚咕咚几大口，半碗酒沒了。“满上。”她抹抹嘴说道，象是土匪婆。

人生在世，还有什么不能改变？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堂堂七尺男儿之躯，难道我还不如这位娇娥子么？端起土碗，我也是几大口，像喝水。

正吃着，包工头从县城回来了。

听说汤木兰的“男朋友”来到工地，他端上自已那份卷心菜燉猪肉，一头闯进栅栏门。毛毛胡，墩实矮胖，他就是筑路部落酋长，姓胡名元仲，江湖人称胡乱闯。

“收得一点进度款。猪肉的事崔二娘对我讲了，合多少錢我付。”胡工头诚恳地说道。

“不用。”我答道：“承蒙胡大哥关照木兰，我敬胡大哥一杯。”

“錢要付，酒我喝。”他说一不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我走了，你们慢慢用。”

我不知道，山野工地的酒和肉会如此合口味。是饥饿？是高兴？面对落难中的姑娘，我有一种英雄救美的冲动。能帶她走吗？她愿意逃离苦海吗？

“木兰......”我叫了一声，声音怪怪的。

“哪样？”她抬头望我，眸子晶亮。

“明天跟我走，去省城。”

“喝酒不说正事，干！”她一口回绝，毫不含糊。

我们就这样喝着，我已有些醉意，开始打酒嗝：“能不能拉一曲二胡，就像当年在县一中大礼堂上演出那样？”

“天不早了，明天还要出工，莫吵闹他们，我们出去。”说完，她起身从墻上取下二胡，拉着我走出工棚。

马干山的明月，为何如此冰凉？公鸡山泻下的如水簿雾顺山流淌。夜的薄纱轻轻裹住丑陋工棚、裹住孤独的草垛和幽灵一样的枯树；群星在夜空冷得直打哆嗦，青兰色远山朦朦胧胧，在大地和苍穹衔接的远处消溶；青草的香气不断从冰凉的空气中飘來；流星划破夜空，秋虫唧唧，萤影憧憧......

我跟着她走向一块坡地。月色下的坡顶土堆竟是一丘新坟！

“不要怕，这是顾老师的坟。去年三十夜死的。是他教我演奏他创作的二胡独奏曲《乌蒙行》，这是去年秋天的事。年前，他的小女儿在家中病死，除夕晚上喝了农药......”

我无言，我无言哪上苍！

面对荒坟，我们分开在两块青石墩上座下，她调好琴弦。

琴声起，夜静风清。幽怨琴声，缓慢低沉，如泣如诉，歌我乌蒙-----

乌蒙山，峰起浪，山如涛；似万马奔腾，如排浪触空；山滴翠，鸟空鸣，溪淙淙，水长流......一位杭州音专的高材生，一腔热血到贵州贫困山乡中学执教，竟因几句“右派”言论抛骨异乡，他留给人间的遗作就只有这一曲哀怨的二胡独奏曲《乌蒙行》。

嫩黃圆月衬出操琴人的身影，洽似一幅剪纸画面----年轻的胸脯起伏着。她忽而低头，忽而昂首；忽而柔柔慢弓，忽而弓疾如飞。我屏住呼吸，目不转晴地盯着天幕下操琴丽人的侧影，飘飘然如乘风飞天而去，醉迷迷何似在人间......

琴声流淌出因月色的诱惑而轻柔颤动的、使人产生热拥的欲望。她演奏时飘甩的长发挑动我一阵急促心跳呼吸。但是，音乐的魔力把我整个心镇摄住了，将我从想入非非中拉转过來。

琴声停了，我听到低声抽泣。孤苦的木兰抱着二胡，在荒山、在月色下悲哭。她哭人世？哭不平？哭逝去的顾老师？哭絶情生母？

我双手将冰凉娇美的身躯扶起，掸去她身上的泥土。苦人儿伏在我身上，嚎啕大哭......

故乡，我的故乡啊！离别一十三年后，难道你给飘泊的游子就是这一曲苍凉的《乌蒙行》？就只是圆月中操琴人的倩影？就只是这揪人心肺的空山琴声？

但是，这还不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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