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湖 |
正文 | “到了吗?” 小儿子睡眼惺忪地问,一路上他已经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这会儿刚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应该是快了,离开横穿小镇的520号公路,进入一条相对窄小的乡间小路。沒有路灯,四周一片漆黑,车前大灯一尺一尺地向前推进,路两边是密密的树林。雾气很重,飘忽不定,有时低低的一团突然飘到眼前,把车灯反射成一片耀眼的白色,遮住眼前的一切。而惊魄未定,她已经飘走了,好象一抹游魂。缓慢地行驶了大约5公里,GPS提示抵达终点,同时看到了“181”指示牌。向左拐进一条只能容下一辆车的车道,大约100米,一座深棕色的木头房子矗立在眼前。 我沒有关掉引擎,跳下车,顺着石板台阶一路曲折向上,摸索到后门口。忽地,四周一片明亮,一个巨大的黑影迎面扑来!是熊!我下意识地拔腿就跑,魂飞魄散。然而,并没有什么跟过来,回头看去,才发现那只黑熊还在那儿,原来是画在墙上的。儿子见状笑得几乎趴在地上。我一边骂着,一边按出租网站给出的密码打开挂在门上的保险锁,取出大门钥匙。在心里念叨:到家啦。 湖 这是一个传统,每年夏天都要带着全家到北面湖边往几天,消消暑气,亲近亲近自然。所谓北面,不过是多伦多以北二、三百公里车程。这里没有喧嚣繁华,甚至看不到农恳耕作,有的只是一英里、一英里、一英里...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森林,星罗棋布的一千六百多个湖泊和分散其间的私人渡假屋。偶尔一个小镇,一两条街,千把人口,主要是为周边及游客服务的。其实整个加拿大都是如此,人口大多集中在在靠南的几个大城市及周边小镇,余下的就是自然、朴实的原始大地了。连接多伦多和北部的400号高速公路就象一条大动脉把憋了一冬的、急不可待的人们分散、播洒到林间、湖边的各个角落。转眼间,巨大的车流就消失得无影无综了,只剩下满眼的绿色。有时我奇怪,多伦多就在安大略湖边,是什么非让人们拖家带口这么远,上赶着跑这儿来? 可能是因为静,和自然。 加拿大人喜欢度假屋,很多人特别是老辈人都在湖边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它们大小、形式各异,有的简单得只够遮风挡雨,有的则气势恢宏,华丽如城堡。然而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静。彼此之间分散得很开,其间是密不透风的树林作天然平障。这里没人和你争抢,天地是你的,时间是你的,有时刹那间你甚至会有裸行的冲动,因为在这里你的确没什么需要掩饰和躲避的,除了蚊子。房前多建一个大露台,几把带靠垫的木椅,供人们赏湖、听浪。沿木头或石板铺成的小路拾阶而下,就是宽阔、平静的湖面了。有沙滩的并不多,岸边茂盛的树木一直延续到水中,树与湖连为一体。很多人家会修一个长长的木头码头伸入水中,旁边泊一两条小船,独木舟、摇桨的平底船或是汽艇。讲究的人家还会修一个船舫供游艇停放。邻家的尖顶或烟囱不时从树梢上探出头来,夜晚则可以看到远处的袅袅炊烟和点点篝火。车一般停在屋后,房屋两侧也会堆些劈好的木柴。 白天最喜欢坐在码头上的木椅里,看孩子在水中嬉喜,享受阳光,感受大自然的气息和脉博;傍晚则喜欢把小船驶向湖深处。这时候,夕阳缓缓落下,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鲜艳,把整个湖面染红。然后逐渐从树梢后面慢慢消失,只剩下一湖的霞彩,而你此刻也融化在霞彩当中了。把船停下来,任凭它随波逐流,好象相依在母亲的臂膀里,感受她的温柔、亲和、强健和美丽。这时候,你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没有什么不可以讲给她听,因为,你是她的孩子。 而湖也完全可以是另一番景象,尤其在五大湖边。从400号公路半道出来,转向西行驶,就进入伸向休伦湖的布鲁斯半岛了。岛的最顶端有一个迷人的小镇,踏波玛丽。以前到过北部的尼斯萍湖,赶上风雨天,湖象一个巨大凶狠的野兽,令人恐惧。可后来知道,要论水量,这样的湖在休伦湖里可以装上九百个。湖的概念,在这里是颠覆性的,不是恬静秀丽,不是渔舟唱晚,也不是独钓寒江。这里有的是大气磅礴,雄浑壮丽,是亘古不变的永恒。这里不象湖,更像大海,望不到边,边是天际。 夜晚喜欢裹着毯子坐在湖边听风声、水生。湖浪撞击岸边石头发出有节奏的、巨大的轰鸣,和着风和树的低吟,形成无与伦比的和声,就象巴赫的赋格,偶而的几个不和协音,又会使人想起天才的普罗科菲耶夫。黑色的大湖、群星点点的夜空,这时候你会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微不足到和孤独,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道闪光、一粒尘埃,一声叹息... 这一次我们选择的是位于位于“阿甘昆”省立公园西北的??比湖。湖不是很大,水静,适合游船和垂钓。打开房门,一股浓郁的松木香气扑面而来。难怪,这是一座典型的小木屋,地板、墙壁和人字天花板都是松木做的。厅里摆放了一圈沙发,几把摇椅,一块粗笨的原木作茶几,一个黑色的烧柴暖炉,由长长的黑烟囱从天花板通向屋外,旁边堆满劈好的木柴。小儿子这时候睡意全无,精神抖擞,背包都来不及放下,就好奇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并急切地问,湖在哪儿?经过几个夏天,他对湖已有了相当的认识。外面是漆黑的夜,看不到湖。 而我们小时候,湖的概念则是另一码事。 从小在北京长大,印象中,颐和园的昆明湖和北海的太夜池才是湖。对于三面环山,一面冲积平原的干旱的北京来说,这点水已不容易。长大后,南方的朋友总嘲笑我:北京就是有帝王之气,那么大一汪水,也敢称湖,叫“海”。我无力地争辩,最后只能甘拜下风。然而心里头却不服气,依然认为那是见到过的最美的湖,直到现在也没改变多少,只是加一个“之一”而已。那时候,交通没这么便捷,道路也不是四通八达,去一趟颐和园算是远游了。然而难,才珍贵。乘105路无轨电车到临近终点的动物园站,换乘332路郊线。印象中,332路永远拥挤,每次挤上去都有一种胜利者的感觉。 喜欢颐和园,因为这里有山,有水。船不容易租到,要很早到才行,不然的话就要等大半天了。能租到一艘小船是一天最大的幸运和奢侈。在水中望万寿山、佛香阁、排云殿,感叹于山的秀美、建筑的巍峨和巧夺天工;登山远望,湖面开阔大气,波光粼粼,游船点点,十七孔桥精巧、俊秀,眼前展开的是一幅水黑画卷;沿长廊一路指指点点,雕梁画栋,油漆斑驳,走过多少历史和传说;还有铜牛、石舫、谐趣园的荷花,玉澜堂里混杂着檀香和霉腐的和那把精制的龙凤椅一样古老的气息....这座经典的中国古典园林的每一个角落里,湖光山色间,曾留下了多少少年时的快乐!然而即使在那个年纪,这份快乐也从来都不单纯,与她相伴的是隐隐的、挥之不去的是对历史的满目苍夷的感叹、对民族屈辱的深深遗憾和感伤。 成年以后,颐和园去的不多了,好像很怕去惊动埋藏在心底的儿时记忆。后来由于工作的机会,又接触到很多“真正”的湖,比如安徽的巢湖,昆明的滇池,当然,还有醉人的西湖,每每流连忘返。再后来,离开故土,远走欧洲,又来到北美大陆,美丽的莱蒙湖和安大略湖都在每一段生活经历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记得也是在八月的一个傍晚,飞机降落在日内瓦国际机场。直接换乘火车,沿莱蒙湖一路向东北,经过洛桑、薇薇市,到达蒙特勒,一座依山傍水的可爱小城。从此在那里生活了大半年时间,深深地被小城的悠静、质朴及浓郁的异国文化气息吸引,至今难以忘怀。狭长的莱蒙湖到这里几到尽头,形成一个不大的湖弯,湖水平静如镜,清澈见底。湖面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两只水鸭悠然划过,白色的信天翁则喜欢成群地栖息在岸边,享受阳光,清理羽毛;傍晚不时有人站在木码头上垂钓,在黄昏的阳光里留下动人的、轮廓清晰的剪影;临街的咖啡馆敞开着门,咖啡香、奶香和烘烤牛角面包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心醉。稀稀落落的男女坐在屋前舒适的扶手椅上,慢慢地呷着咖啡,窃窃私语,消磨时光。有小火车或缆车直通山上的格里昂小镇。小镇上一栋栋石头房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黑色的铸铁门把手、门牌号显得质朴而古色古香。耳边不时传来远处牧场叮叮当当的牛铃声。俯瞰山下,蒙特勒象个可爱的村落依偎在莱蒙湖边。在我的记忆中,蒙特勒是一个童话。 而她本身又有多少故事。沿街一路走来,朋友会指给我,这座小旅馆是可爱的西西公主曾经住过的;那座小楼,曾留下卓别林的身影;美丽的希隆古堡,多少阴森的故事和传说,伟大的拜伦曾为此写下长诗《希隆的囚徒》… 蒙特勒是童话,也是梦。夜幕下,有时一个人坐在湖边的长登上,聆听湖水轻轻拍打堤岸的声音。漆黑的湖面上不时有一两艘游艇驶过,五彩斑斓的灯光在漆黑的湖面上留下美丽的倒影,好像少妇长长的裙摆。远处教堂传来悠扬的钟声,提醒人们天色已晚,昏黃的路灯则在一旁孤零零地守夜。每到此刻,心头会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陌生感,孤独感:这是一个多么不同的世界,而我在此漂泊。家在那里?路又通向何方?也许每一个行路人都会不时在心里产生疑惑,和迷茫,心好像一下子落入黑黑的深井。这时的蒙特了勒在我心里是一首忧郁的歌。 后来决定来多伦多的时候 ,潜意识里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这里有一个大湖。同样是漆黑的夜,同样开启一扇陌生的门,十几年前刚到多伦多的那一刻,心情是多么的不同、复杂。狭小的房间,简单的陈设,亮的刺眼的白色日光灯。接机的朋友帮我们把行李放下,拉着我的手说,到家了,你在加拿大有家啦!而我好像一点兴奋不起来,心里除了疲惫,更多的是忐忑。 第二天上街走走,熟悉周围环境。街道不算干净,楼房密集而破旧,看着绝说不上赏心悦目(后来知道那儿是一个挺差的街区,但租金便宜)。走着走着,楼房渐稀,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远处呈现一道蓝色的天际线,逐渐地那一线蓝色变得愈来愈宽,一个湛蓝的、巨大无边的湖正迎面向我走来。湖面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道跳动的粼光,好像在向我招手、微笑。她又象一双巨大的、明澈、深邃的眼睛,只望一眼,已经被她融化,已不能自拔。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震撼感受。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心头涌起的无限柔情和暖意。想起来,新世界,是美丽的安大略湖帮我开启了她的神秘大门。 多少年,走过多少路,经历多少世事,多少苦涩的泪水,多少刻骨铭心的喜悦!不经意间,已近天命之年。这才慢慢懂得,其实人生中最可贵的不是富甲天下,不是出人头地,不是功成名满、荣归故里。而是经历和体验。高晓松说,世界不仅仅是房子,还是诗和远方。喜欢这句话。只是很多时候,诗意被现实的忙碌和琐碎掩盖住了。就像一块美玉,需要时间和岁月去打磨,去雕琢。每每回过头去, 你会发现,当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只有当时那份心境留在你心灵深处,永不磨灭,永不褪色。她美的或是忧郁的像一首诗。而一部优美的诗集,随着岁月的慢慢逝去,生命火焰的逐渐式微,也将成为你人生的全部沉淀,生命的最后一朵跳动的火花。 雨下了一夜,清晨起来,依然没有停的意思。气温降至10摄氏度,屋里寒气逼人。我披件风雨衣,来到宽大的阳台。万籁俱寂,只有雨声。雨很凉,密密的,打在宽阔的湖面上,激起一层白色的雾,缓缓地向上升腾。湖和天已看不出分别,整个世界都好像淹没在一片烟雨茫茫之中了。屋前的小码头孤零零地在水中守着,上面两把红色的慕斯科卡木椅显得格外夺目;一只白色的小舢板泊在码头边,随着湖波轻轻晃动着,不时撞击到码头边的橡胶护垫上。看不见人迹,偶尔一两只水鸟滑落在水面上,激起短暂的轨迹。 我用手擦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到房间里,初秋的加拿大已难俺凉意。两个小子正兴奋地帮妈妈生火,以前在家没摆弄过柴火,这会儿添柴、鼓气,忙活得不亦乐乎。炉火渐渐地燃烧起来,炉膛里不时传来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房间变得温暖舒适。小儿子眯着被烟刺疼的眼睛问:“今天咱们干什么?” “Nothing." 我逗他说。 可不是吗,光来到这儿就足够了,我对自己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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