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吃货 |
正文 | 说秋霖是一吃货一点儿都不冤枉他。虽说他一向自认高雅,崇尚品味,追求完美和深度,但在吃上所表现出来的贪婪、无节制和感情用事却与读书人不沾边儿,更别说谦谦君子了。他爱吃,向往吃,一想到好吃的就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真遇到美味佳肴那就更不得了了,欣喜若狂,热泪盈眶,开怀爆啖,如醉如痴,按他家老太太的话说,怎么象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而遇到不合口味的,就会立刻把失望、不高兴、悲愤交加一股脑挂在脸上,毫不含糊、毫不掩饰。每到此时,妻子总要作娇柔状并明知故问:好吃不?不好吃咱就给扔了。秋霖闻声一下子没了脾气,刚想骂人,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儿:你把我给扔出去算了!您瞧他这点出息,不光吃上。 每天晚饭,他都 吃得很隆重,按他的解释是dinner是正餐的意思,正餐吃好了,这天才完美,才不白过,否则带着一肚子不痛快上床,也会把这夜给毁喽。有时还没下班妻子就会打电话来,“今晚咱吃什么?”秋霖一听这请示,就明戏一准儿是冰箱里没啥可做了,准备弄碗炸酱面对付过去。这也没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好吧,那就手擀面吧,煮硬点儿有咬头儿,炸酱的时侯多放点儿肉末和葱,油千万别省,拌面的时候要是看不见那层浮油就没劲了。多切点儿黄瓜、香菜,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蒜,没有我就顺道买点儿。”秋霖一阵吩咐,总算批准了计划,但一点儿不让人省心,“对了,要是冰箱里还有牛排,拿出来化上,我回来烤。”绝对的一丝不苟,当然了,也少不了红酒或白干儿什么的就着。即便回来晚了,这一套也是不能少的,只是有时吃得太撑,不好睡觉,只好出去走路。有几次,半夜十二点,零下三十度,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在雪地里游荡,邻居开车回来,见面吓一跳,一脸狐疑,摇下窗玻璃问,“您这是?” “吃饱了撑的。”秋霖实话实说。 为这事儿,姐姐每次打电话来总要啰嗦半天。“这把年纪了,晚上不易多吃,而且最好清淡,烫点青菜浇上橄榄油就挺好,沙拉也行。血糖高吗?血脂呢?不知道?为什么不查?” “不想知道。”秋霖嬉皮笑脸。 “愚昧,掩耳盗铃,”电话那边提高了声调,“还有红肉也少吃点儿吧,问题挺多,对心血管儿也不好。” “我喝红酒呢。” “红酒也没用,甭找借口喝酒,到时再成个酒鬼,肝也毁了。” “鱼行吗?” “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鱼药,抗生素滥用还有汞污染,那个也不省心。” …… “你听着吗?”见半晌没声儿,姐姐穷追猛打。 “还不如打死我算了。”秋林带着哭腔咕哝一声。 这还叫人活吗?要是较真儿,喝个玉米碴子粥还是转基因的呢。你看人法国人,晚餐八点以后才开始呢,一吃仨钟头。先来杯开胃酒,然后是开胃菜,一两道,歇会儿,等着胃真开了再上主菜,或鱼或肉,配上青菜土豆,期间当然要配上酒 ——红的要先开了倒出来升温倒气儿,白的要冰上凉着,该什么酒用什么杯子——忙活完了,上甜点、咖啡,最好是意大利式的,当然还得有甜冰酒伴着。慢慢聊慢慢吃,还不算完,之后还有奶酪拼盘儿就水果、苏岱果冻,一杯干邑什么的饭后酒也是不能少的,要是再吸半支雪茄就更完美了。人家不也健康着吗?这儿可好,咖啡要没咖啡因的(那叫咖啡吗?!),可乐得无糖的(加的甜味剂更扯),烟就干脆甭想了,别说屋里,就是屋外,也得八米开外,那意思是说您站马路中间抽去。这不是在骂人吗?“抽吧,抽不死也撞死你!”很!可别说还真管用,为这咱把烟给戒了。整天介锻炼,饭还没吃先查卡洛里,到头来还不是到处胖子?且胖的可以,胖的惊世骇俗! 又说人家地中海饮食健康,红酒、橄榄油、西红柿、臭大蒜防癌降血脂抗氧化;又说人家吃得慢,边吃边歇边聊边消化,血糖升高慢;又说人家生活节奏、生活方式不一样,心理压力小,享受生活。那我在这享受生活怎么就成了罪过了呢? 秋霖给自己辩护起来有一千张嘴。可私下有时也嘀咕:也是,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秋霖整不明白,妈妈也是,“难道是上辈子饿着了?”上辈子的事儿秋霖不记得了,倒是勉强知道打小就馋。 那时候家住机关家属宿舍的大筒子楼,家家就在楼道里做饭,一家生火,满楼香气。隔壁张伯伯休息时喜欢到河边儿捞点小鱼小虾回来,张阿姨把小虾洗净调上味再和面糊糊混在一起,下油煎成薄饼,给伯伯下酒。那香味诱得秋霖不能自己,站在旁边儿盯着咽口水。妈妈见状赶快把它拉回屋,笑话秋霖,咋这么没出息?好心的邻家阿姨当然明白秋霖的心思,一会儿就端着又香又脆的小虾饼给秋霖送来,弄得秋霖妈脸红红的不好意思。据说他再小的时候还有过到人家碗橱里抓油 吃的经历,不过那是和姐姐吵架时姐姐给揭的短,并不可考。但经姐姐两片儿小嘴儿上下一运动,一个偷油小贼的形象就活龙活现在那了,连秋霖自己都觉得确实有个短在人手里捏着。 在秋霖一路长大的过程中,“馋嘴”的名声一直就不离左右,渐渐地也觉着不太好意思,可也没辙,吃起炸酱面来还是得抱着盆吃。直到上了大学秋霖才发现其实好吃的不止他一个,宿舍里各个都是饿狼。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食堂的伙食又是众所周知的那么回事,每天晚自习回来男孩子们总要在宿舍里额外弄点儿什么吃。其中最简单受欢迎的当然是豆豉鲮鱼罐头煮面。最精华的部分是那点儿浓香的豆豉油,与浸在里面的面条浑然一体,水乳交融,香得让人落泪。一人煮面,其余十一个不管在干什么反正都在咽口水。很快有人提出为了避免浪费,腾空的罐头盒还可以再次利用,过遍水照样是碗好汤,众人连声附和,并立即采取行动,就连第二遍洗盒水也被抢用一空。据说有人尝试过涮第三遍,后因味道相对清淡而含泪放弃了。不像现在那些富二代官二代红二代,那时的孩子们是多么的珍惜食物啊,愣是一滴油都不让它糟践。 比起在学校时的十二个人一间宿舍,刚出国那会儿,哥三个分享一个宽大的老式单元还是宽敞许多。最最重要的是咱可以明目张胆地、大张旗鼓地做咱爱吃的。身在日內瓦,坐半小时公车,跨过边境那边就是法国,那边有几家中国店,便宜且选择种类也多了许多。发现了这个密秘就象发现了金矿,到周末休息时一问去哪儿?法国买菜去! 那天来自上海的徐强从旧货市场拎回一个旧高压锅,大伙商量着试试用它焖那几个刚买的猪蹄子,要是好呢,可就快多了。要是不好呢?大家都没敢往下想,那不就跟买一过了期的二手核导弹一样吗?那还不把咱这小窝给端了?管他呢,等着吃猪蹄呢,试!馋并不可怕,馋的要命就有点儿悬乎了。盖好盖,打开火,您就请好吧您呐。哥几个屏气凝神,视死如归,心想就是导弹爆了,飞出来的不也是熟猪蹄儿吗? 导弹没爆,可也没声儿。好像总有点不对劲,怎么不出气?!这下几个人可慌了,不出气,可气还在锅里呢。一个巨大的危险正在走来。还是徐强胆大,上前拿筷子捅了一下锅盖上的阀门,突然间,积聚了足够压力的蒸汽一下子从阀门的两侧喷涌出来,伴随着巨大的响声,象是旧式的蒸汽机车在站台上放气。秋霖和另外俩小子吓得全爬下了,就等那最后一声巨响让一切都鸡飞蛋打。然而,没有响声,却闻到了香味,那曾经熟识的,久违了的、醉人的、最最亲爱的猪蹄子香味!哥几个一阵欢呼,欣喜若狂,然后是骂骂咧咧:那狗日的猪蹄儿把老子魂儿都吓飞了。想起来,那真是吃过的最好吃的、最刺激的猪蹄子。 猪蹄儿虽然好吃,由于所在环境的耳闻目染,秋霖开始着魔般地研究起西式餐饮。尤其是葡萄酒,比起来以前在国内接触的(中国红?通化红?)只能算是甜水。她博大精深,充满想像,即有西方式的科学严谨,又有东方式的虚无飘渺、模糊美学;唯物地生产制作,充满科学理念、实验精神,唯心地品尝,任思维驰聘,云里雾里,想哪儿算哪儿,说什么是什么,叫做充满革命的烂漫主意情怀。品酒的时候,秋霖感觉自己的耳朵里总有两个家伙在争吵,一个是配药的药房伙计,精准定量,另一个是算命的巫师,想别人所不能想,直到喝醉了争吵才停止。秋霖把这番症状讲给先生听,先生面带微笑称你已入境。秋林想这俩家伙要是谈不拢,估计咱也就精神分裂了。这酒有时又象洋皇帝的新衣,或是咱本土乾隆爷那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明明是光着屁股呢或是令人作呕的难喝,你还得做沉思状,频频点头,试图找出适当的赞美词儿。可惜你啥也说不出来,因为你嘴里还含着一口没咽下去呢,太难喝啦!先生有一个说法儿也挺有意思,他说酒就像女人,即使不对你的脾气,你也永远不能说她不好,你只能说我不喜欢。这里面好像又涉及到存在和感知的哲学命题。秋霖不确定这家伙是个品酒专家还是个哲人或着干脆就是个情场高手。反正不能全占了,因为哲学在情场上从来都只能帮倒忙。对酒的研究的最大好处,就是咱可以名正言顺地喝了。虽然说一般情况下,你应该只是含在嘴里品,并做咀嚼动作、呼吸动作,让舌上的味蕾与酒充分接触,但秋霖总是一不小心就给咽了。不过秋霖觉得这个小小的过失是可以原谅的。功夫不负有心人,秋霖对酒不仅有了心得、理解,更主要的是建立了感情,而且感情挺深。也不知道是品酒师的还是酒鬼的深法,反正两者的深度区别也就在嗓子眼儿上下。倒是来加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帮一家顶级俱乐部从新制定一份涵盖世界各地,包括老欧洲和新世界各主要产区的、各种主要葡萄种类的拥有四百余种葡萄酒的豪华酒单。更重要的是,秋霖开始了自己的收藏。 不光收藏,也尝试着做。对不同烹饪风格的食品,秋霖从来都充满热情。在外面每接触一道不同寻常的菜式,总要回家试试,从西班牙炒饭,普罗旺斯海鲜汤,到烤羊排、意大利米饭,甚至印度咖喱鸡都不惧。说起来还是有点东方味道的印度咖喱鸡最受欢迎,精选去皮、去骨鸡腿肉,文火慢炖,佐料足,味厚,色彩浓艳,舀一勺浇在焖得有点儿硬的印度米饭上,就一个字,香!十六岁的儿子每次都得猛抡三大碗,撑到动弹不了为止。就连几岁的小儿子都给予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一口接一口往嘴里送,还忙里偷闲地咕哝着表示赞美,吐字含混不清,听着象印度口音。饭后满嘴、满身、满屋、满院子都是咖喱味儿,闻着都恶心,得好几天才能散尽。倒是第二天一早班儿上的老印打起招呼来显得格外热情,这也算是臭味相投的一解吧。 不成功的案例也很多,法式生拌牛肉塔塔就是一例。那天当秋霖端着用最上等安格鲁牛里脊切碎精拌的并在雪白的盘子上摆成八卦形状的塔塔上桌的时候,不但一声好没落着,还受到了一致的、坚决的、不容争辩的否定、拒绝、批评乃至谴责。“生肉馅儿,这哪能吃呀,”妻子一边嘟囔着,一边就直接把盘子端进冰箱了,“赶明儿咱用来炸酱。”妻子还是老习惯,见不得生的,每次见秋霖切烤羊排时满盘子的血,总要露出惊异的目光。只有一次她对秋霖的烤技发出了由衷地赞美。那次秋霖半道接了个电话,和朋友聊得欢,干脆把烤箱里的肉给忘了,结果当然是烤过了,满屋子的烟,警报器也响了。秋霖费挺大劲切下一块,味如嚼蜡,满心失望。刚想扔了,妻子忙接过来,尝试一口,面做沉思状,然后是欣喜状,“真好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牛肉干儿。”闻此赞美,秋霖直觉泄气,和生气,直想上前揍她一巴掌。当然了只是想。 都说咱中国人是个爱吃的民族,其实又岂止咱们,看看世界上这么多好吃的,要是不爱吃,不想着变着花样吃,谁整的出来?还有个说法,说是咱中国人最会吃。这个好像也不见得,相反就像我们总是引以自豪的陶瓷一样,在吃上我们也在很多方面落后了,因为吃不光是眼前这盘菜,不光是燕窝、鱼翅、穿山甲这等稀奇或者绝活儿,吃还有色香味的艺术表达,餐饮环境、气氛的设计,服务理念、方式和程序以及不同环境下的用餐礼仪;当然,还有健康理念,还有生态保护理念,还有对人类资源的珍惜理念,还有对人和生命的尊重........吃是文化,是艺术,是激情,是生命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级的享受,吃还是情感和内心的体验。要说咱中国人在吃上有点儿自高自大,并没冤枉咱,因为咱有底气,咱有激情,这一点上,世界上所有爱吃民族都一样,法国人更甚,简直就是傲慢。就连美国人整出个汉堡、炸鸡还在满世界推呢,人家说推的是现代快餐文化!你说这该有多嚣张!法国人说这是对餐饮文化的污染和亵渎!这一点上秋霖同意法国佬的看法。 自从把对吃的研究从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火急火燎乃至鸡飞狗跳的实践推向理论和文化深度以后,秋霖对吃货这个称谓不再不好意思了,甚至还有几分得意。“当个吃货还是要有水平、有几刷子滴!”秋霖梦想着有一天向别人介绍自己时,平静而自信地说:“美食家,货级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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