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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理发店》
正文

根二打小没进过几次城,顶多在临近除夕夜那几天,大家都准备年货时,他就穿着他那一身变了颜色的军大衣,收拾收拾麻袋和井绳,拖沓着那双前脚破了一个洞的军棉鞋,去镇里集市上转悠转悠。庄上老人见到他,就会开他的玩笑,二小来,你那个能打子弹的枪呢。根二虽然有点傻,但从来不打人,别人给他开玩笑,他都是笑着说,俺三哥不愿意你们。

提到的三哥,其实是根二的小叔,根二他爸死的早,在根二5岁时,他妈妈改嫁到隔壁庄,根二他小叔是他爸爸的亲兄弟,小叔上边还有一个叔,不过生下来半年由于高烧不退夭折了,母亲改嫁后,他就跟着奶奶过,爷爷死得更早,还不是因为打仗,被国民党抓去做兵蛋子后,就没有回来过,听说是想逃跑被守卫员一枪打死了,奶奶为此哭了整整两天三夜,从此一个女人就带着两个儿子生活。至从大儿子死后,奶奶就带着根二和他妈妈还有他小叔那一家子过日子,没等一年,根二妈就改嫁了,奶奶带着小孙子去隔壁庄闹过,不顶用,那妈妈狠心着呢,从此根二见到他妈妈也没有多大印象了,调皮的孩子问他爸爸妈妈去哪了,他就说自己是奶奶从南边万福河桥底下捡垃圾捡来的。

根二打小心眼多,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爸妈的原因,和大孩子也能玩到一块。根二机灵,爬墙爬树麻利得很,游泳摸鱼,逮蚂蚱,捉龙虾,斗蛐蛐,玩泥巴样样在行,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从哪学来的。也是因为家里穷,要不根二也能像他小叔家弟弟一样上学了,若是上学,定是一个好苗。那一年秋收后镇上征集志愿兵,根二听到庄上喇叭吆喝后,放下手中编扫帚的高粱条子,爬到屋顶上,愣是听到喇叭重复播了三遍。下来屋顶,就找到奶奶说自己要当兵,像爷爷一样。

根二压根没见过爷爷,在根二小的时候,奶奶经常给他提起过爷爷,说爷爷当兵,拿过枪,打过炮,带着军绿帽,可威风了。根二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奶奶也是时常想念爷爷,她知道爷爷是被国民党抓走的,去打共产党的,可奶奶相信爷爷一定不会打共产党,因为爷爷生前最敬佩毛泽东。看着电视上演战争片,奶奶指着电视给根二说,快看,那样的小日本鬼子,你爷爷一下能打死俩,你爷爷还会武术,专打坏人的武术。每次根二都会高兴地看着奶奶,听奶奶讲爷爷的故事,说要是爷爷在多好,一定要让爷爷教给他几招。

奶奶听小孙子说要当兵,当年爷爷的事再次涌上她的心头,抓着孙子的手,直流眼泪,担心自己的孙子也会像他爷爷一样,一去不回。最后奶奶给他说了实话,根二傻傻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劝奶奶不要难过,但爷爷的形象已经在自己的心里扎根,更确切地说,军人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扎根。等了半个多月,身体检验合格,根二还是去当兵了,小叔就送他到镇上,集体做军用卡车。临走时,奶奶跟着一直到庄西头大路上,看着孙子离开,自己内心百感交集,翘首北望,直到不见终影,独自落寞地回家了。

那一年,他刚满18周岁。

孙子走后,奶奶跟着小儿子过,整天念叨着孙子能早点回家,而此时小儿子家的孩子也上高中了,在县城里上学,家里条件不好,学费都是借的亲戚家的,奶奶为此也是走了不少门,庄上人都说她这个孙子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他们是砸锅卖铁也要供起家里唯一的学生,根二不在家,都是他这个弟弟和奶奶唠唠嗑,他俩都懂事。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世间总是有那么多无奈和心寒。根二走后,一晃就是六年,连奶奶去世的事他也不知道。

根二走后的第一年就被评为优秀新兵代表,还在台上发言,虽然不会普通话,操着一口家乡话,把原本严肃的氛围搅乱的嘻哈一片,连长还一直提醒要严肃,说完自己背对着队伍笑起来。第三年根二被允许回家探亲,根二十分想念奶奶,可是面临升职的机会,再三思索,还是选择继续留在了部队。他不知远在家乡的奶奶在这一年的冬天里去世了,奶奶盼着他这个听话的孙子早点回家看看,也是没能如愿。又过了三年,他被提拔为副连长。好像一切苦难都走到了头,尽管小时候的生活多么悲惨,还好现在都已经走远,谁也不会提起。奶奶知道她的小孙子有出息了,定会很高兴,根二准备下一个春节就回家探亲,还要带着一个女干部媳妇回家看望六年多没见的奶奶和小叔,家里弟弟也大学毕业了吧,苦日子到头了,甜日子就会来了。可有时命运就是这么变着法的折磨人。

一次部队实战演习,根二作为一方指挥官,为了更好地熟悉地形,提前一天叫着一位警卫员和一位司机,开着一辆军用卡车,带着纸和笔,望远镜,亲自带着他们一起去勘测地形,走过一段陡峭的路段,路西边还有条深沟,司机硬是告诉连长,这条路不能过。你可是知道的,根二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心细,被他拒绝后,司机只好紧着头皮,双手发抖地小心翼翼开着车。那位警卫员和他连长在卡车后车厢里,根二拿着望远镜东望西望,叫警卫员不时地写着什么。真不应该带这位司机出来,毕竟是年龄小,越野经验赶不上老司机,可根二怕老司机受不住那么折腾,另外带着这些年轻的司机也是给他们长长经验。

卡车四平八稳地走着,算是走过那段险路,司机也是松了一口气,一个大意,右轮胎赶在了一个大石头上,卡车一下翘起来,一个侧翻,倒了,横在路边乱石上,司机被困在驾驶舱里。那位警卫员幸好抓住了车栏杆,由于手臂撑不住身体的力量,也是被生生地摔在车厢里。根二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个斜侧翘起,把他整个人翘翻过去,人在空中翻转几个圈,落入深沟。司机的右胳膊被方向盘卡住,他用左手费力打开车窗,用通讯工具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人员来救援。根二头部受重伤,胳膊,腿部都有受伤。等到他们三人被救去医院后,根二一直到第三天才醒来,醒来后,看到自己躺在一个蓝白格的床单上,白色的屋顶和墙壁被阳光照得晃眼,便很惊慌,掀起被子就往外跑,由于腿部受伤,一个趔趄,趴在床边,情绪非常激动,守在身边的那几个警卫员连忙把他架到床上。这时脑科主任也来了,打了一针镇静剂,后来经过观察,确诊间歇性失忆,并且丧失部分行为能力。在医院经过几个周的恢复治疗后,军区决定把根二送回家。

走之前,部队的朋友把他的军大衣还有那双鞋子,还有那毡军帽,模具冲锋枪装在了一个包裹里,让司机一块给根二带走了。就这样,六年前一个年轻气盛的青年,从家里千里迢迢赶来,六年后一个呆若木鸡的青年又从千里迢迢的地方回家,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连一个“退伍”仪式也悄无声息。

家里小叔,接的根二,还有他弟弟,在回家之前,由于部队没有联系上家里人,所以这次就比较匆忙,也没有给家里人心理准备。见了根二后,小叔迟迟不敢接他下车,根二两眼呆无目光,腿留有点跛,看着脸型模样还像18岁的根二,小叔了解到情况后,抱住侄子痛哭。

一路上弟弟看着根二,心里可心疼了,动动哥哥的手指,哥哥抽回去,像小女孩似的害羞,一句话不说。到了家里,下了车,根二就走到一间屋子里,里面放的尽是些杂物,根二往外看看小叔,看看弟弟,又看看屋子,然后一直盯着小叔看。小叔说,你奶奶去世了,在你走后的第四年,医生说是心脏病,那几天还好好的,不知那天中午怎么的,刚要喊你奶奶吃饭,你奶奶就突然老去了,隔壁二叔还有庄西头那个大爷,俺三个骑着三轮车送去卫生室,医院里小华就说人已经不行了,我和你婶子商量着给你说,可是我们也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从你走后,就像是失踪一样,奶奶也是不断地提起你,说怕是哪天就见不到你了,说着说着就流眼泪。

这不……唉

小叔说不下去了,旁边的弟弟偷偷地抹眼泪。他不知道根二能不能听懂,这就是命,打小受苦的命。

根二或许是知道什么叫流泪,看着小叔和弟弟在那不作声,两眼通红。自己慢慢地把头扭向那间屋子,呆呆地望着,用手指了指屋内的东西,嗯嗯两声,一屁股坐在门前石凳上,一直到晚上也不跟着小叔进屋吃饭,时值深秋,小叔怕他受凉,硬拉他到屋内床上坐着。他倒头就哭,哭声憨乎,腔调难听,小婶子听不下去,知道侄子如今这个样子,心里万般难过,端着饭碗走出门槛,泪水不住地顺着鼻子两侧的浅沟流下。那一夜根二没有动地方,一直待到天亮,小叔那家也没有睡觉,只是弟弟受不住这般难过,去邻居家待了一晚上。小叔陪着根二待了一夜,小叔也受不住,多少年前的事涌上心头,根二这个侄子打小受苦,哥哥死的早,嫂子狠心改嫁,那时刚结婚的他,家里都是娘给操持,尤其是根二,从小是奶奶拉扯长大成人,那时候的苦只有自己最清楚,如今娘已经走了,可这个孙子连既当妈妈又当奶奶的这个女人的最后一眼,也捞不着见了,生活太过无情,生命太过脆弱。想着想着小叔也不由地抽噎起来。

根二是间歇性失忆,另外大脑也受到伤害,或许是在这么熟悉的环境下,他能模模糊糊地想起些什么,想起爬过的墙头上过的房顶,想起了当年从房顶跳下来告诉奶奶自己要去当兵的情景。

就这样根二由小叔照顾着,奶奶那间屋子留给了他,一直待在院子里,也没有跟谁说过话,这样一晃就是一年。

有次庄上召开挖沟开渠动员大会,散会后,根二在他小叔后面跟着,对面来了个中年人,见面问,三哥这是去哪。从那以后,根二也学着叫三哥。这是根二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小叔也没见怪,这样喊总比一句话不说强,以后根二就称呼他小叔为三哥了,从此以后,他三哥处处应和着他,慢慢的也和别人说句话了,也敢去街上转悠转悠了,整天抱着他那次回家从部队带回来的冲锋枪。

如今又到了年关,家家开始热闹起来,在外地上学的孩子都回家了,家家团圆相聚,各家准备各家过年用的东西。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锅碗瓢盆,馒头筐子,面缸,和面盆,菜板,菜刀,大锅盖都摆在院子里,统统洗刷个一遍,拿个竹竿绑上笤帚,沿着屋里的墙沿,扫屋衣(蜘蛛网什么的),一片热闹景象,总有些闲着没事的孩子,东串串西串串,跑到邻居家玩,这天俗称“吉灶”。等到了腊月二十五六号,开始蒸馒头,过年期间是不能动锅蒸馒头的,所以家家就会蒸好多馒头,有白馒头,猪肉白菜馅菜馍馍,红豆蜜枣馍馍,黄馍馍(黄色的面,里面可以加任意甜味的陷),还有枣糕馍馍。蒸完馒头就是过油(油炸丸子,带鱼,霸鱼,想吃什么炸什么)。过年热闹,也就数这几天。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的根二也是将近40岁的中年人了。这不,临近春节,他三哥准备带他去县城里买件衣服,当然不是去专卖店里买,在城里有个“经济园”,什么东西都卖,便宜着呢,很多人都会去那逛逛,乡下人尤为多。

这天三哥带着根二去了,根二尤为兴奋,三哥年龄不小了,但不至于腿脚不行,还是很硬朗的一个人。三哥看着侄子的头发有点长,心想找个专门给中老年人理发刮脸的理发店,给他好好整整,过一个好年。根二不经常理发,也不怎么洗头,蓬头垢面的,这不免让人联想到在大街上见过的那些流浪人的模样。买完东西后,三哥带着根二去城里面转悠转悠,两个大男人这个状态,总感觉与现在的社会有些许格格不入。虽然三哥没上过学,可是“理发店”这三个字还是清清楚楚地认识的。东看看西看看,在路北那条街看见一个写着“理发店”的大牌子,白布底,大红字,很明显。三哥也就只能认得这三个字。其实还有好多字:中老年理发5元、刮脸3元。三哥靠边把脚蹬三轮车停下,扯扯根二的军大衣衣领,军大衣脏兮兮的,来时三哥要他换件棉袄,根二硬是不听。

下了车,三哥在前,根二随后,一走一停的,往后看看,往两边看看,看看天,看看那条街上的商铺牌,颜色晃了眼。走到理发店牌子前,“理发5元,3元”嘴里默念着,其实停下把量了把量,探头往店铺里看看了,感觉不对头。这个理发店好像和其他的理发店不一样,只见屋里有三个人,来回走动着,手里拿着一叠叠纸,还有一个人抱着一个用布蒙住的木板子,恍惚看了一眼,回头看了看根二,他却在那来回指着“理发店”这三个字,笑了笑,两手交叉到衣袖里,抬头看了看他三哥。

“二小,一会给你理理头发,知道不。”三哥左手拍拍根二的肩膀,右手指着店面。自己越瞧这个理发店越别扭。

“嗯——嗯”根二傻笑了一下,点点头,绕过他三哥,站在三哥右手边,晃荡晃荡地看了看理发店。

“一会你可得老老实实地听话,回家让你婶子包枣馍吃。”三哥还是有点担心,每次理发,进行一半时,总是闹着害怕,虽然一年理不上几次,也够他小叔折腾的。

根二没再说话。门前的人都往这瞧,他们都很好奇。旁边有一辆车正在装东西,看样是从理发店里搬出来的东西。

三哥在前面走着,根二在后面跟着,真有点像上门要饭吃的流浪汉。

三哥还没有走进屋内,往前抻着头看,那三个人还是各忙各的,还是刚才那一个人,坐在那好像在看什么东西,也不像是理发的,也不像是来理发的客人,因为他没有在身上铺戴上一块大布。三哥越想越不对头,又回头想想,没有走错门啊,虽然是有两个门,但里面都是通的,肯定是一家。根二在那东张西望,看什么都好奇。

“嗨,你们是干什么的!”门口的一个人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是总有种盛气凌人的感觉。

三哥一恍惚神,转过头看了看那人。

“哦,俺想给俺侄理理发。”三哥底气不足,看样是被刚才的声音吓住了。

“理发,你去理发店,跑这里来干啥,知道这是干啥的地方吗!”那人没有再凶,只是笑了笑,挺奇怪。

“那不是……”三哥回头指着门口的牌子,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刚才那些搬东西的人,正搬着那个写着“理发店”的牌子,放到了车上。

店里的一个伙计看出了情况,笑了笑说“你们看错了,俺这里是做广告牌的,不是理发店,那是人家定做的商铺牌。”

三哥也笑了笑,脸一下子低了下去,挺不好意思的,给人赔了个不是,拉着根二就走了。临走时,根二还说着要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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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3: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