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童年的记忆(下) |
正文 | 六 村小从汤老师家搬到了仓库里,仍然是汤老师教。仓库的门口屋檐下用铁丝挂了一块铁。每到生产队出工的时候,村里的文早公公就会拿着一把铁锤敲这块铁。文早公公有一只形影不离的闹钟。汤老师也有一只闹钟,里面有一只公鸡啄食,每天挂在仓库墙壁上。每到上课的时候,汤老师也敲响这块铁。 门口就是大晒场,上体育课就方便了。汤老师教我们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 “记住了!向右转,就是向顺手这边转!向左转,就是向反手这边转!”每次操练的时候,汤老师都要强调一次。虽然他解释得这么清楚,但还是有些笨学生不懂。 “老师,顺手是哪只手?”狗子问。 “蒙子!顺手就是吃饭拿筷子的手!” 但狗子还是转错了方向。同学们就哈哈大笑,说:“老师!狗子是反手吃饭的!” 汤老师还吹着很响的哨子,指挥我们排成整齐的队列英姿飒爽地从晒场走过,那时,我真的很希望父母、爷爷奶奶能看见我。 我和同学们扎起了鲜艳的红领巾,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汤老师经常对我们说: “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 我总是很纳闷。为什么不用红墨水染呢?汤老师给我们改的作业本上,就有许多红墨水。这么多红领巾,那该用多少烈士的鲜血啊!但汤老师每次只说这两句话,从来不向我们解释。我也从不敢问。 这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汤老师忽然有些难过地说: “从下学期开始,我们的村小要取消,以后大家都要去下塘小学读书了。”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很难过。为什么要取消我们村里的小学呢?我在村小读了两年半的书了,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留下了我许多欢笑和回忆!那个下塘小学,离村子有三里半路,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世界。 ADE,汤老师,ADE,我的小伙伴们! 从此,我就离开了村小和我的启蒙老师汤益清老师。但每到年底,他来我家做裁缝时,会经常问起我的学习情况。 下塘小学有一排瓦房,土操场上有一根旗杆,两个有些破损的水泥乒乓球台。瓦房有大小十几间,其中大间分别为一至五年级教室,一间医务室,一间老师办公室,一间好像是厨房。还有几个小间,是老师宿舍。医务室里散发着葡萄糖以及各种药物的气味,只有一名年轻医生,长得白白净净,披着白大褂,整天捧着一本厚厚的药书,看见我走进来好奇地向他打量,总是微微一笑。我认识他是我们村的美先叔。 我每天吃完早饭,都邀文后公公的儿子水才、平才兄弟一起上学。每次经过路上那片茶籽树林,我们都要钻进林子里玩,这里成了我们上学路上的乐园。春天雨后,茶籽树长出许多鲜嫩的叶子,有时候一颗树上会长出一两片肥厚卷曲的叶子,我们把它叫做“猪耳朵”。“猪耳朵”很甜,成为我们上学路上天然的“零食”。暮春时节,茶籽树开满茶花,蜜蜂“嗡嗡”地在花间飞来飞去采蜜,我们也学蜜蜂一样,把嘴凑到花蕊间吸食。呀,好甜的花蜜! “快来,这里有一朵很大的花,看里面的蜜多不多!”水才把我拉到一颗树前,指着低处一朵茶花说。哎呀,这朵花里面浓稠的蜜都流出来了!我连忙吸食了一口。“呸呸!这是什么东西!”我突然感觉吃到嘴里的是痰一样恶心的液体,差点吐出来。水才、平才两兄弟哈哈大笑,我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但也没有法子,谁让我那么贪婪呢!我重重地向他们身边的一棵茶籽树踢去,柔软的树枝“沙啦啦”一阵响,顿时下起了茶树雨,吓得水才、平才兄弟连忙躲开。我们你踢一脚,他踢一脚,开心地笑个不停,有时候弄得到学校时都迟到了。 我三年级的语文老师是赵汉兴老师。赵老师圆圆的脸,上唇上留着一缕小胡子,大约三十五岁左右。“我的名字叫汉兴。汉族的汉,兴旺的兴。我们都是汉族人,我们要振兴自己的民族。”赵老师这样介绍自己,富有感染力的语言和手势,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大约半个学期之后,班上搞了一次作文公开教学,教室后面坐进来几个其他年级的老师。没想到的是,在这次教学中,赵老师用了我写的《拾稻穗》做范本,进行点评。 “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我弯起腰,从稻田中拾起一颗颗的稻穗,放在篮子里……稻穗真多呀,农民伯伯种田很辛苦,不拾起来多可惜!稻子要颗粒归仓。……”赵老师一边读,一边做着拾稻穗的动作。“这篇作文中,运用了景物描写、动作描写、心理描写,能灵活运用多种描写手法的作文,才生动,才是好作文!”他的口角上喷出一些唾沫,显得有些兴奋,脸有点胀红。他生动的教学博得了后面几位老师的掌声。 从这时起,我第一次知道,写在小字本上的那些话,叫做作文。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不但会写作文,而且作文还写得好。从此,我深深地爱上了语文课,爱上了写作文。 我成了赵老师的得意门生。自习课的时候,赵老师常常会把班上一二个同学叫到他狭小的宿舍里进行辅导,而且每次都有我。下课时,几个顽皮的学生从宿舍后面的窗口探头探脑,他们嬉笑着,但目光中流露出几份羡慕。赵老师正辅导得起劲,看见这几个头痛的学生来打搅,气得嘴唇上的胡子有点发抖,把桌上一杯凉茶往窗口泼去,那几个顽皮的学生就一哄而散。我心里有一种自豪感,但又暗暗有些为那几个同学鸣不平。 七 秋后的田野,纵目远眺,蔚蓝的天空下,一垛垛的稻草堆静默在风中。河水在远方无声地流淌,间或有拖轮拉着木排、竹排缓缓驶过。 周六,吃完早饭,父亲就挑着鸡笼放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将鸡放出来吃散落在稻田里的谷子,让我看管。只有到夕阳西下时分,鸡自己进笼之后,父亲把鸡笼挑回家,我才算完成了一天的使命。 多么漫长的一天啊!除了课本,我真的找不到任何用来打发漫长时光的东西,好在父亲给我买了一本《成语词典》。我坐着个“蛤蟆凳”,捧着一本《成语词典》,看一页,瞄一眼鸡。稻田里到处散落了谷子,鸡们吃得很欢,可惜它们不会和我说话。真的好寂寞呀!空旷的田野像一张巨大的寂寞的网,而我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到傍晚回家时,我感觉自己快不会说话了。 好在《成语词典》至少有些小故事,比《新华字典》要好看一些,要不然,我真的要空虚寂寞得哭了。好像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新民,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日临近傍晚时分,终于远远从田埂上来了一个人,是村里的女孩桂莲。她比我大一二岁,夕阳在她的脸上抹上了一层红晕,黑发在风中舞动。她亲切地叫了一声。 “我在看鸡。”我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感觉脸上有点发烧。今天的桂莲怎么显得特别好看呢?我想,连续几天,心中都有些莫名的烦恼。 上学也开始有烦恼了。班上有两兄弟姓程,是附近村的。哥哥长得有点像唐老鸭,弟弟长得有点像米老鼠,兄弟俩的学习成绩经常在班上垫底,而我则基本上一直是班上第一。可能他们是出于妒忌吧,兄弟俩经常欺负我。程老大比我大,他是个典型的小痞子,身上每天带根小棍子,课间总要找机会让我尝尝他棍子或拳头的味道,还恐吓我不准告诉老师和家人。程老二比我小,他也狐假虎威,经常攥着个小拳头,眦着犬牙瞪着鼠目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威胁我。我也不止一次告诉了赵老师,赵老师除了生气之外,也似乎拿他们没办法。 有一天,我回家走过一条无人的小路,程老二一个人拦住我的去路,也摆出要教训我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下这口气,心想你一个人还这样欺负我,没门!今天我要和你拼了!我眼睛喷着火焰,狠狠瞪着他,视死如归地将书包甩得老远,正想冲上去,程老二被我的架式吓怕了,连忙跑开了。 “我告诉哥哥去,明天再揍死你!”程老二一边跑,一边呜呜着说。 我平生第一次口出狂言:“你去告诉你哥哥呀,你这个胆小鬼!你们两个一起来我也不怕!” 后来程氏兄弟更是变本加厉折磨我,再后来家里终于知道了,奶奶跑到程氏兄弟家里狠狠告了一状,他们才收敛了一些。 父亲决定让我学些武功。他请来村子里懂几下拳脚的人教我学了几套拳法,我悟性不错,一招一式学得很认真,因为我希望要把武功学好,学了武功就没人欺负。每天早晚,我都要先练几趟拳脚。寒冬腊月,我关起门来练功,一直练得头上冒汗,脱得只穿单衣,很快就把几个套路练得滚瓜烂熟。听他们说,练武到了一定火候,关节会咯咯响,拳打油灯,离几寸远火苗会熄灭。我就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半年下来,腾、挪、闪、架、劈一招一式也像模像样,但拳头打灯,却总打不灭。虽然如此,父亲也颇为骄傲,来了客人就要我使上几招,等客人直夸我“文武双全”啧啧称赞就满面春风。 班上有个好伙伴,长得像瘦猴,除了老师会叫他学名之外,大家都叫他“火鸡”或者“火机”,当然也许是“伙计”,听说他也会几下拳脚。有一次,我和他说,我要向他学武功,他同意了,让我每个周末到他家来学。家里也欣然同意。 春天的周末,我夹着一把伞,来到“火鸡”家。“火鸡”似乎很高兴,找了根脏兮兮的红腰带扎在腰上,走到堂屋中间,两肩一收,双手拱拳,来了个金鸡独立,看那架式,更像猴子了。他在堂屋里走了几套拳,像模像样的,听说这是他家祖传的。 我又一招一式地学起来。比划了半天,“火鸡”和我都累了。我们来到他家外面的院墙跟下玩。他家的院墙是土墙,墙外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一些蜜蜂“嗡嗡嗡”地飞,就在土墙孔隙里做巢。“火鸡”对我说,这些蜜蜂是飞散了的野蜂。我们找来两个小玻璃瓶子,摘几朵菜花放到瓶子里,然后从找来根小棍子,小心地把蜜蜂从土墙孔隙里挑进瓶子里,然后连忙盖紧瓶盖。“火鸡”告诉我,瓶盖上要扎个小眼,不然蜜蜂会憋死的。 看,蜜蜂在我们手心里采花了呢!好开心呀。 八 初春,一位小伙伴送给我一个小纸片,上面密密麻麻粘着一些小黑点。他神秘地告诉我,这是蚕籽。只要天天温在身上,可以孵出小蚕来。我得了这小纸片,得到宝贝似的,藏在贴身的兜兜里,吃饭睡觉都带着,时时摸出来看。 过了几天,从黑点里真的爬出一些比蚂蚁还小的蚕。我喜出望外,学着别人的样子,找来一个纸盒,放上几片嫩桑叶,用小纸棍轻轻把这些蚕宝贝挑在嫩桑叶上。从此以后,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喂蚕,看着蚕一点点长大,心中充满无限的喜悦。 可是很快碰到一个大问题。家里没种桑树,村子里也没有。开始几天,还可以向那个小伙伴讨几片桑叶,但很快就要不到了。放学回家,看到饥饿的蚕在空荡荡的纸盒里四处爬行,头在空中吃力而徒劳地挥舞,简直比自己挨饿还难受。这时听爷爷说,离家3里的一处叫“新建闸”的地方有一个人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桑树,我飞也似的跑去。这人家果然种着一棵大桑树,枝繁叶茂,微风吹来,甚至闻得见桑叶的馋人的淡淡芬芳!但他的院墙高,院门紧闭。 怎么办?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蚕宝宝饿得四处乱爬的情形。我一咬牙,决定铤而走险,去爬墙摘桑叶。刚摘了几片叶子,没想到他家的狗叫起来,房主人突然从屋里冲出来,竟然拿着长长的晒衣竹竿往外追。我一看连忙返身就跑,那个气呀!真想拾几块大石头把他家瓦上砸几个洞! 爷爷看到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亲自带着我再去那个人家,不知爷爷和那家主人说了什么话,那家主人痛痛快快地让我摘了一菜篮子,真是太高兴了!我挽着满满一大菜篮子桑叶回到家,竟然一点不感觉累。爷爷又给我找了一些沙子,让我把桑叶埋在半湿的沙子里,说这样桑叶不会干枯,也不会烂,可以保藏很长时间。估计是种桑树的那家主人告诉爷爷的方法。果然,这一菜篮桑叶,一直吃到蚕宝宝吐丝结茧。 初夏的时候,蛾子咬破了蚕茧。那些蛾子很肥,它们一出来,尾巴就一对对地贴在一起,我当时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后来蛾又产籽了。我得到满满一张纸的蚕籽。我先是试图向其他小伙伴推销蚕籽,想卖点钱,攒钱买个文具盒,可惜没有一个人要。后来,只好学着那个小伙伴的样子,把这张纸拿去分给其他小伙伴。 我一直是用装过注射液的纸盒做文具盒。我多么想有个铁皮的文具盒! 班上的许多同学,都有那种上面画着白雪公主、美人鱼、孙悟空,里面印着九九乘法表的铁皮文具盒。他们可以以把铅笔、米达尺、小刀、橡皮擦,甚至炒豆放在铁皮文具盒里,盖子一盖,清脆的咔嚓一声响,塞进书包,再也不用担心文具盒被压扁,削好的铅笔被折断,真的好羡慕。 我也不敢向家里要钱买。钱是家里人的命。 “爹爹,别人家住的是瓦屋,为什么家里住的是茅屋?家里何时做瓦屋?”在我懂事以后,我常常这样问父亲。父亲常常是沉默。听奶奶说,在她和父亲来到这村子以前,在那个村子里,地主财产分光之后,她还和父亲不停地奋斗了十来年,重新做了一幢新瓦房。没想到人还没住进去,新房就被村里充了公。后来又搭了个茅房,也被充公当牛棚了。父亲到了20岁,娘儿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在那个村实在呆不下去了,娘儿俩才来到这里。 有一次,奶奶丢了26元钱,呼天抢地的哭,甚至在村路上下跪,央求捡到的人把钱还给她。后来,又因为托人买木料,家里又被一个骗子骗去了不少钱。这时我又有了个妹妹,除了一家七口的吃的穿的,我读书的开销之外,家里一分钱也舍不得花。父母拼命地在自留地上种菜卖菜,后来又开始拉平板车。奶奶在家养母猪,每年可以卖出一两窝小猪。奶奶还在堤坡上种蓖麻,每年卖蓖麻籽。一家人在努力地为着一个目标奋斗着。 大约从我读小学四年级起,一位四处行医的针灸“老医师”开始在我家落脚。“老医师”也是地主成分,知道我家情况之后,同病相怜,把我家的茅屋就当成了他的驿站和行医的诊所。我家茅屋前的小院子里,经常坐了不少病人,“老医师”为他们针灸。 爷爷教我练毛笔小楷字。“老医师”每次来,都慈爱地叫我把小楷字给他看,而且对我家人说我聪明,想收我为徒弟。“老医师”每次来,都带来用干荷叶包的“果子”,还会给我一点零花钱。听说他一年到头天南地北到处跑,到过北京上海,见过大世面,父母有些心动了,打算让我跟他学徒去享福。又听说“老医师”有武功,我也很想跟他。 “他年纪那么大了,不知能带几年徒弟。不要到时候新民书又没读,医又没学出师。”有一天早上,我还未起床的时候,听爷爷这样对奶奶说。我想想,也有道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医师”就没勉强。后来又提起过,将来他孙女长大了,要给我做老婆。我听了之后,有时候就朦朦胧胧想她孙女的样子,希望她长得漂亮,而且希望能有一天见到她。 九 雨潇潇地下了几天。 今年开春后雨水真多。屋后的竹园里,似乎一夜之间从松软的泥土中长出无数高高矮矮的竹笋。这些竹笋披着闪亮的芒衣,笋尖含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它们长得很快,如果你静下心来,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拔节的声音。 晚上睡觉时,我被身子底下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硌痛了。我拿电筒往床底下一照,呀,原来是一条河竹鞭从土墙外长进了屋里,一颗笋从床底下冒出来了。早上,父亲拿了铁锹,将笋从床底下挖了出来。中午放学回家,我吃到母亲做的炒竹笋,又香又嫩。 父亲用篾刀砍了几根竹子,把竹枝削得光溜溜的,剖开,又剖成细篾。他把带皮的青篾和里面一层黄篾分开,坐在院子里编竹篮。在我眼里,父亲似乎什么都会做。父亲将青篾和黄篾巧妙错开,编织出青黄相间的纹路,做出的篮子又好看又结实。姑姑来我家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竹篮,姑姑夸赞不已。 听说三胖公公家买了只收音机,父亲心动不已。一只塑料盒子,里面放两节电池,就有人在里面唱戏、说话,开始大家都感到很新奇。父亲也跑去听了几次,对大家说:“现在盒子里面能听到人说话,过一段时间盒子里还能看到人说话呢!”大家不信,说父亲胡说八道。有几次,父亲向三胖家借来收音机,晚上偷偷在床上听。父亲喜欢偷偷听台湾的频道,比如“三家村夜话”,他把声音调得很小,并且严肃地告诉我: “莫告诉别人!听说听台湾电台是‘偷听敌台’,要犯法的。”父亲常常一听就一个通宵。第二天,父亲让我把收音机送还给三胖公公,并特地告诉我:“你说我晚上没怎么听。” 收音机对父亲的诱惑实在太大。过了一段日子,父亲从县城上街回来,买回了一只崭新的收音机。我高兴得快跳起来了!这只收音机包裹在一块充满小气泡的塑料布里面,令我感到很新奇。收音机对家里来说,是了不起的奢侈品。奶奶看见父亲买了收音机,将他狠狠骂了一通。 有了收音机之后,家里的生活就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不知从何时起,父亲和母亲喜欢在晚饭后坐在床上听收音机说评书。袁阔成的《三国演义》、田连元的《杨家将》、单田芳的《三侠五义》等,一部接着一部,一部比一部精彩。父亲总是说:“普通话真奇妙,全国的人竟然都能听懂!”当然,像母亲这样一个大字不认识的人听起来还是非常吃力,父亲就给她讲解,慢慢的,母亲也听得懂了。在房间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常常一边听父亲解说评书,一边做针线活、纳鞋底,脸上洋溢着一种喜悦的光彩。 收音机为我敞开了课本之外无穷世界的一扇大门。不久,我迷上了王刚播讲的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王刚那时很年轻,他的声音非常清脆、悦耳,富有磁性,他播讲时的语调平和而富有节奏,像潺潺的小溪。我很快被他优美的声音和小说的情节深深吸引了,整整半年时光,我沉浸在对美国南北战争、气球旅行、神秘岛、小说中人物在岛上的独特生活的向往之中,从那时起,就在心底里种下了无限的幻想的种子。 父亲的预言很快得到了证实。这天傍晚,村子里传遍一个消息,说是附近的砖瓦厂买了一台电视。我实在想像不出电视是什么样子,很想看个究竟。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像看电影一样,扛着凳子,往3里路外的砖瓦厂去看稀罕。父亲也迫不及待地带着我,随着人流往砖瓦厂走。 砖瓦厂的空地上,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头。电视在哪儿呢?我四处张望,想寻找类似电影银幕那样的东西,但没有找到。 突然,人群前面,有一个搁在桌子上的盒子发出光来。人们兴奋地骚动起来,后面许多人纷纷站起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急得快哭起来。父亲扶着我站在凳子上看。我终于看到,那个盒子朝向人群一面的玻璃上,影影绰绰有穿古装衣服的人在活动,而且传出一阵阵的锣鼓声。这时听身旁的人们议论,说里面正在放《穆桂英挂帅》。这盒子上的光是打哪儿射过去的呢?放映机又在哪里?我寻找放电影时孩子们打手影的那束光,奇怪的是根本没有找到。父亲说那玻璃上的影子,是电视本身映出来的,这真是太神奇了。 时光过得好快,一晃我已是小学毕业班学生了。记得刚来下塘小学读书,下课时曾和同学们趴在高年级班的窗口向里望,感觉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一个个很神气,当时心里是多么 羡慕。现在,那些低年级的学生,会不会也羡慕我们呢? 语文老师赵汉兴仍然是我的班主任。这天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我被选拔准备参加全县小学学科竞赛,由他带领我和另一个同学去县城考试,要在县城住一个晚上,让家里准备一些粮票。全家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为我高兴。家里凑了一些粮票,爷爷来到学校送到了赵老师手里。 第二天,我和另一位同学来一起来到赵老师宿舍。那位同学以前我好像没见过,不知是另一个班的还是其他小学的学生。刚见面时,我们都很腼腆,但很快就熟悉了,一见如故。当天下午,赵老师带着我们坐船过河,向县城走去。第一次去县城参加竞赛,听说还要住旅社,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兴奋。 晚上,我们住进了东山旅社。赵老师带我们去饭馆里吃了晚饭。城里的饭菜真好吃!吃完饭,我们又在东山岭上到处转了转。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趁赵老师和那位同学下山买早点,我又在房间里练习起以前学过的那几套拳脚套路来。几趟下来,出了一身汗,但感觉全身轻松,心头充满快乐。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村子里的人夸我“能文能武”的情形。在即将参加全县学科竞赛的时候,年少的我,在练完一套拳之后,有些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十 料峭的春寒过后,在收音机里,全家人听到了给地主摘帽的消息。 “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至今还没有改造好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富、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审,县委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人民公社社员待遇……” “戴了几十年的地主帽子总算摘掉了!”听到这个消息,奶奶几乎喜极而泣,连声说:“感谢邓副主席啊,感谢邓副主席!”全家人都振奋不已,第一次感觉可以挺直腰板做人,扬眉吐气! 帽子摘掉了,拆掉茅屋做瓦房,就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可是那时木料非常难买。每次看见有板车拉着木料经过我家背后马路,父亲总是情不自禁地对我说:“要是这些木料是家里买的真好!”因为让人骗过一次,已经不敢再托别人买木料了。奶奶决定和爷爷亲自去鹰潭买木料。 奶奶和爷爷将全家人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几百块钱分几处藏在贴身口袋里,坐车去了鹰潭。他们来到鹰潭木材市场,买了木料,雇人拖到河边,扎成木排。他们在木排上搭了个小棚子,在棚子里面生火做饭,顺着江水往家里放排。 父母亲也请了一些村里人帮忙,爬上茅屋,将陈年的稻苫解下来,将木椽拆下来,将土墙推倒。在拆堂屋那面土墙的时候,父亲将占了大半面土墙的我的奖状小心地揭下来保存起来。 茅屋被拆了一大半,只留下一间狭小的灶房。父亲每天像忙碌的蜜蜂,用板车去附近的小山坡前,用锄头劈土,用锹铲上板车,然后母亲和我帮父亲推板车,拉了新鲜的泥土倒进低洼的院子里。 在父亲不断挥动的锄头下,小山坡前那堵褚红的泥壁不断向后面撤退。这座小山不知有多少万年的历史了,从这个村子有第一个人居住,就在默默注视着这片信江河边的土地。父亲每一锄下去,都在小山裸露的胴体上留下鲜明而光滑的锄印。让我感觉新奇的是,我们经常在泥壁间发现浑圆的泥球,开始以为是什么古董,敲开一看,里面都是成团的死蚂蚁。这些圆球难道是蚂蚁的坟墓吗?不知听谁说,这些泥球和蚂蚁能入药,我半信半疑。 这一天,木排终于靠岸了,家里请人帮忙一起用板车运上来,堆在晒场上。这些木料散发着新鲜的杉木的清香。爷爷请人看了个黄道吉日,叫来了木匠师傅。家里开始做瓦房了!这对我来说,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一件事。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两排穿枋柱子在众人的拉动下,在筑高的地基上高高地竖在了青石凿好的圆墩石上。两位木匠师傅又合力往上吊起一根漆成朱红的大梁,梁上钉着黑漆漆的大铁环,缠着红绸带。其中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傅用一柄大斧子,不断敲击榫头,将大梁隼接到穿枋中间最高的柱子上去,他一边敲斧头,一边喝彩: “日地吉良啊,天地开张。紫微高照啊,正好上梁。宝梁一上啊,大吉大昌。南极献瑞啊,北斗呈祥。宏开甲第啊,绍启书香。六亲祝贺啊,富贵久长。”喝完彩,又将母亲准备好的水果糖吊到梁上,一把一把往下抛。屋前燃起了鞭炮。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子都来争抢,父亲兴奋得红光满面,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 接着又请了一些爷爷这边的宗亲来盖瓦。瓦房很快就盖好了。第一次坐在瓦房的堂屋里吃饭,我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不停地打量着四周。屋顶上四块明瓦将明晃晃的阳光透进屋里,贴着红对联的梁柱挺拔气派,这房子不知比茅屋宽敞明亮多少!父亲望着我们,脸上带着陶醉般的笑容。是啊,全家奋斗这么多年,终于能住上瓦房,这是全家人多么幸福的事。 家里做了新房后,生产队从此改在我家开会。当队里在我家堂屋里开会议工时,我喜欢在隔壁的房间一边看书写作业,一边静静倾听。因为爷爷是知识分子,在村里算是书读得多的,不久被生产队选为了会计。 这天晚上,生产队在我家开会,讨论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的事。 “单干好比独木桥,走起路来摇三摇。早就证明单干不好,现在又搞单干,这是倒退。”有人说。 “这是中央政策,现在全国到处在开始土地承包责任制,县里许多公社都在搞,我们迟早也要搞。” “信河公社去年就搞了,承包责任田后,每家每户割的谷比生产队分的多得多。” 激烈的争论之后,村干部和每家的户主签订了责任田承包协议。我在隔壁,听到爷爷噼哩啪啦拔算盘的声音,一直到半夜我睡觉之后,算盘珠子声还在响。 我终于从表哥那里,得到一个他用过的带锈的铁皮文具盒。虽然不是新的,但好歹这几年想拥有一个铁皮文具盒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 小学毕业考试之后,这年暑假,除了奶奶和我年幼的妹妹和小弟之外,全家上阵割稻子,包产到户的第一个夏天,家里整整收了100箩稻谷。父亲将稻谷拉到附近的化肥厂宿舍前面的水泥地和平顶上去晾晒。家里请篾匠做了好几个大竹匾,用竹匾把谷子圈起来贮存。新瓦房的两间屋子里都堆满了谷屯。 我不由得记起语文课本上冰心《小桔灯》结尾的一句话:“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家的生活,我们大家的生活,一切都变好了。 在责任田里双抢过后,父亲又计划在瓦房周边用石块砌起院墙。他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下了附近农药厂一段废弃的院墙,用铁棍将石头一块块撬下来,用板车将石头往家里拉。炎炎夏日,我每天跟在后面推车,挥汗如雨。 这一天,我正跟在父亲拉石头的板车后面用力推车的时候,下塘小学的章老师向我走过来,告诉父亲和我一个消息:“你小升初考了全公社第一名。”我擦了把汗,可是等不得我流露出欣喜,章老师马上又严肃地对我说:“学习好,也不能骄傲!” 再过一些天,我就要上初中了。我要升入的初中,在山的那一边,听说里面有很大的操场,有几排房子,而且栽满了果树,一到春天,果木飘香。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唧唧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童年》的歌声从收音机中传来,我的童年却要结束了,在我的心里,却似乎还没准备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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