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苗圃故事——草根系列人物传四、张家祥 |
正文 | 就是那位在周三会议室里“声如滚滚炸雷”的张家祥。 前面说过,张家祥平日里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好像就是为了积攒能量,在会场上爆发。但平时,张家祥是个腼腆的人,一般不主动与人交谈,在被动与人交谈时,也话语不多,而且一板一眼,似乎深思熟虑——其实是掩饰他的不善交谈。 张家祥说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竭力想把关中话说的字正腔圆,奈其总也掩饰不住他好像弥漫在骨子里的豫剧腔。 张家祥究竟是怎么的被收容安置在了此地,对我迄今也是一个谜。因为,“收容安置”的对象,主要是城市流浪乞讨人员,而他的生活轨迹,似乎从未离开过农村,只不过从河南农村流落到了陕西农村。从河南农村,乃至从全国各地农村,流落到陕西农村的人多了去了,大多都被陕西农村默默吸纳,即使是在新中国实行了严格的户籍制度以后的漫长岁月,这种吸纳也几乎是常态化的。当然,形式多种多样,比如,有嫁女的,有买媳妇的,有上门入赘的,有凭某种手艺而渐渐融入当地农村的……最多最快也最保险最正宗的途径,还是嫁女(买媳妇从‘卖方’来说也是嫁女)和入赘。按张家祥流落陕西的年龄算,当年正是他入赘寡妇门的最佳年龄段,满身疙疙瘩瘩的筋肉,一看就是好劳力,模样长得也不丑,还会吆喝牲口,千万别小看吆喝牲口,这在农村可是个技术活。可是,他最终也没能入赘寡妇门,可能还是缘于他的古怪脾气。当然,尚若他当年入赘了寡妇门,我也就不可能知道并且叙述他的故事了。 张家祥平日里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交往,像个寂寞的独行侠,独来独往,行踪诡秘。人们也不愿与这么个乏味的人来往,于是,张家祥就显得更加孤独。不过,张家祥干起活来那可真是没说的,也唯有在干活时,才显露出他性格中张扬的一面。他吆喝牲口时那声如炸雷的动静,不仅吓的牲口一哆嗦,也立刻引来众人的目光,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张家祥的神态犹如在指挥千军万马,自信而又自豪。牲口在他厉声呵斥下规矩而又快步前行,他手扶犁杖挺起腰杆走在笔直的犁垄上,就像是聚光灯下的优秀演员,手握长鞭,“喔喔、吁吁、得得、梢梢”地吆喝着,那可真是威风八面!注视的人越多,他的表演就越精彩,好像牲口能听懂人话似的,谩骂式的呵斥、调教着牲口,“你个狗日的……给我老实点……不听话我打死你……”挥舞着鞭子,耀武扬威,却不轻易抽打,但很在意围观的目光。 现在回想,张家祥身上的闪光点,似乎仅此而已。另外,就是他那令人印象深刻又厌恶的“文革语调和语言”了。 我发现,人们研究“文革语言”,只注重什么“猛烈、极端、野蛮”等等的“定性”分析,而缺乏“定量”分析。我真佩服张家祥发言的“量”,我发现他发言的“量”简直就是“原子能当量”,几乎没有穷尽。从会议主持人宣布“请大家发言”开始,直到主持人再宣布“散会”的两三个小时,他几乎每次都包圆了整个的发言。尚若不是主持人强制打断他的发言宣布散会,真不知道他的“能量”何时才会枯竭。 前面说过,他的发言真是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还不能不佩服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当然,尽是些鸡毛蒜皮。可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经他的“文革语言和语调”,照样发挥的淋漓尽致、“上纲上线”。比如,在会上他揭发张银海伙同王建国晚上偷鸭蛋,引用“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那么,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就能拿公家的鸭蛋?唵?这不是公然违抗毛主席的指示这是什么?这简直就是胡作非为、胆大包天!”声调铿锵,气势恢宏……又比如,他揭发批判雷井在临时工中招摇撞骗,自称自己是苗圃副主任,以此骗吃骗喝,仍引用“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你就是这样做老实人,说老实话的?唵?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占小便宜是要吃大亏的……”不知这些毛主席的教导出自《毛泽东选集》的第几集第几页第几行,当然,那些年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多如牛毛,经他这么铿锵有力的引用,好像毛主席还真这么说过……还批判王太山爱睡懒觉……批判孟宝山干活偷懒……批判胡然整日带着女朋友瞎转……批判王素红锄草不干净……批判黄庆华……且都只指其名,不讲情面。他俨然以一个道德审判者自居,喋喋不休,滔滔不绝、声势浩荡、诲人不倦…… 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于苗圃的最高党政领导吴书记,他也敢直面批评,且批评起来仍是江海滔滔,无边无沿。一边引用毛主席的有关最高指示,一边教导吴书记要注意工作方法,要任人唯贤…… 说到此,我发现一个令人称奇的历史巧合:大约是二零零几年,我在电视上看到有记者采访吴桂贤,吴桂贤说起一段往事:1975年,中央决定对邓小平开展批判,在国务院会议上,邓小平就亲自主持了这次批判会……记者感到惊奇,问:“他亲自主持?他怎么宣布呢?他什么表情?”吴桂贤说:“他表情平静,开会就宣布说,‘今天的议题是展开对邓小平错误的批判’。”记者问:“那,你们是怎么展开面对面的批判呢?”吴桂贤说:“我们就按照上面的意图当面对他开始批判呗。”记者问:“然后呢?”“然后?然后邓小平就那么平静地听着,时间到了,就宣布散会。”“再然后呢?”“再然后?第二次会议还同样如此。” 我亲历的当年的会议,就是如此。吴书记主持会议,听任张家祥包括对自己批评、批判在内的长篇发言,表情平静,一言不发,任其滔滔不绝,然后宣布散会。或许,那一辈的大小政治家,都有如此雅量? 可是,张家祥竟然登鼻子上脸,在会上居然说起了吴书记与二队的妇女队长程秀英怎么怎么……这可把吴书记给惹火了,迎头一顿痛斥,张家祥这才有所收敛,而且,以后他再也不敢说吴书记这方面的事了。 后来我发现,张家祥平日里不善与人言谈,可能与他的思维定势有关,他好像一门子心思全用在研究“文革语调和语言”了,离开了会场,离开了特定的语言环境,他确实不会与人正常交谈。加之他人微言轻,无力创造一个特定的语言环境,于是只好缄默不语,将自己封闭在他独特的精神世界里。 有个精彩的案例,或许能窥探一丝他精神世界的独特:前面说过,他以前在 农村游荡多年也未能入赘寡妇门。苦熬多年,当他终于成为了国营单位的正式员工,终于今非昔比,可以扬眉吐气了,他决定娶个寡妇进门,而非入赘寡妇门。但是,他竟然将这件喜庆之事,给办的鬼鬼祟祟。 凡遇喜事普天同庆乃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单位听说他要结婚了,准备给他好好操办一下,他却说不用,他要独自去户县农村迎娶寡妇新娘。单位都知道他脾气古怪,只好由他。但是,吴书记仍指示给他备好客房,并备好丰盛的晚餐。可是,人们一等再等,直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都估计农村按照入赘寡妇门的规矩给操办了。可第二天一大清早,人们发现他俩人竟出现在苗圃大院,而且满头满身都是未清理干净的麦秸屑,问他,他也不说,而且也不让新娘说。过了许久人们才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 那天,人们发现牲口在麦秸堆咀嚼麦草时,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循声一找,竟然在麦秸堆里发现了许多散落的水果糖。水果糖在那年头可是奢侈品,谁会将这么多水果糖散落在麦秸堆呢?马东升首先联想到了张家祥,马东升是野战专家,推论张家祥那天晚上肯定是在这儿野战了,所以这儿才会散落这么多水果糖,况且第二天俩人满身满头沾满了麦秸屑。于是,有人就专找机会背着张家祥与新娘套近乎,终于套出了实话。原来,张家祥那天从户县接回新娘到咸阳后,故意说咸阳没有通往苗圃的公交车,需要步行,俩人就步行回苗圃,那短短的十几华里路竟然被他俩一直走到天黑,才走到打麦场,打麦场上十几个硕大的麦秸堆,这里距苗圃大院已经近在咫尺,张家祥却骗新娘说,还远着呢!于是,那天晚上,他们天当被,地当床,在麦秸堆里风流浪漫了一宿。人们打趣的问:“那天短短一截路,你俩一直走到天黑,在路上都说些什么甜言蜜语?”“嘁!哪有什么甜言蜜语,一路上都是他在‘时事开讲’。”——呵呵,果然不出所料,张家祥除了向新娘卖弄他满腹的“革命经典”,肚里再无其他货色。 张家祥过日子是个极其仔细节俭的人,夏天,能不穿衣服就尽量不穿,炎炎烈日将满身疙疙瘩瘩的筋肉晒得黑里透红;冬天,则是一件黑色对襟棉袄不系扣子左右一裹,腰里再系根麻绳,刻意凸显他的农民本色。平日里不与人交往,下班就独自去地里捡拾“狗蒺藜”,说这是中药,可以卖钱。在灶上吃饭也极其节俭,有豆腐就绝不吃肉。甚至精明仔细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有段时间人们发现新婚不久的他星期天怎么不回户县?再三问他,他才吞吞吐吐的,说一回去,又要起猪圈,又要拾掇自留地,女儿上学还要向他要零花钱……人家一个农村寡妇找你,不就是为了给家里找个壮劳力?再说了,人家嫁给了你,你就是女儿的后爹,难道给女儿零花钱不应该?可他却慑懦吞吐着,似乎还有许多委屈无法向人诉说。 更可气的是,由于他星期天不回去,十一二岁的女儿不得不帮母亲干活。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架子车的车辕竟然把女儿的腰给塌坏了,母亲心急火燎地来找张家祥,张家祥却像个冷血动物,既不回去看,也不给钱,急的母亲坐地大哭,哭声引来了众人,也引来了吴书记。吴书记最见不得这种人,指着张家祥的鼻子一通臭骂,命他立即回去给女儿治病,不拿钱就扣他工资。临走时,吴书记还自掏腰包给了那位母亲一百元。那时的一百元,可抵张家祥将近三个月的工资! 经过了此事,所有人可以说对张家祥从骨子里瞧不起,可却并不妨碍张家祥的“自我感觉良好”,在每周三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会上,他照样以道德审判者自居,引经据典、气势磅礴、居高临下、慷慨激昂,批判着所有人的所有缺点和思想……张家祥发言还有个特点:遇到有人反驳或反批判,绝不与之辩论或纠缠,只是按着自己固有的思路说下去,直说得想与之辩论者感到气馁或乏味。在会场外,张家祥更不与人争辩,遇到想挑事者,赶快低眉顺目地走开——会场内外,判若两人。 张家祥的业余生活,除了捡拾“狗蒺藜”,就是独自坐着冥思遐想。这时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脸上细微而生动的表情变化:一会儿嘴唇慑懦,像是在背诵名言警句或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一会儿眉目疏朗,像是悟到了真言真理真谛;一会儿认真严肃,像是在勇攀思想理论的高峰…… 而且经过了此事以后,他回户县的次数更少了,慢慢的就几乎不再回去,婚姻几乎名存实亡。一次他来领工资,见旁边无人,我问他:“你怎么不回去呢?”他不吭声。我又问:“那你结婚是图什么?”沉默半天,他才说了句没头没脑又像是极富哲理的话:“这就叫‘不到黄河心不死’”——这句话让我琢磨了许久,为什么“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与他结不结婚有什么联系?或许,他只是把结婚看作是人生节点上一次成功的标志?那他成功的人生目标究竟是什么? 时间很快来到了1980年,这年,他与那些与他有着同样经历的人员一起,调往了省建十一公司预制厂,成了省建十一公司预制厂的一名正式员工。1980年,政治学习已经不太多了,而且预制厂那些年生产任务很忙,不过,业务学习还是经常有的,他却在这儿又找到了表演的大舞台。按说,他对预制厂的业务并不熟悉,他只是一名出笨力气的普工,可是,他竟然发挥出了他观察细致的特长,只要一开会,他必然踊跃发言,一板一眼地指出谁谁谁哪个地方干的不好啦,某某某哪些地方做得不到位啦,混凝土班班长什么时候指挥不当啦,木工班班长考虑不周常常架设模板时与混凝土班起冲突啦……等等等等,又是鸡毛蒜皮,没完没了。生产厂长一开始还蛮欣赏,认为这个老同志责任心还蛮强,有主人翁意识,就鼓励支持。受到支持鼓励,他的原子能量再次喷涌而发,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如行云流水,如江河漫地,再次找到了“久违的语言环境”,时而慷慨激昂,时而语重心长,时而名言警句,时而比喻分析,抑扬顿挫,感觉良好,如旧时代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如是几次,生产厂长也感到纳闷,他哪来如此多的说话能量?一打听,原来张家祥在苗圃时就是如此!苗圃过来的人都说张家祥有神经病,生产厂长倒看不出张家祥有神经病,不过从此增加了警觉,一见张家祥发言,就匆忙宣布散会,可怜的张家祥,竟然连唯一能发挥其特长的精神舞台,也被彻底拆除了。 人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他虽然极少回去,婚姻名存实亡,可毕竟没有离婚,他妻子是个传统的农村妇女,还恪尽职守着传统的妇道,每年还给他做好棉衣棉鞋送来。1993年,他到了退休年龄,妻子希望能让孩子接班,以改变孩子的生存环境,没想到张家祥居然死活不同意!妻子大哭一场,从此再不来了。 退休后的张家祥每天蜷缩在单身宿舍,既不读书看报(他不识字)也不看电视(舍不得花钱买),甚至连个收音机也舍不得买,或许,买了也不能满足他的精神需求,因为祖国早已日新月异,他可能再也听不到那些熟悉的慷慨激昂的语言和语调了。再后来,听说他被火车撞死了,撞死在按说他很熟悉的3530厂附近的铁道上。他妻子领到很少的一点可怜的抚恤金,总算是没有白跟他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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