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换亲 |
| 正文 | 1 正午时分，白花花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绣花婶沿着家后小路去大队小卖部，她不想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只顾低头小跑，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没牙老爹刚上完茅房，一手提溜着棉裤腰，一手端着他那杆二尺八寸的旱烟袋。 “棍子家的，上哪去？”没牙老爹哑着嗓门问。 “家里没有煤油了，去大队买油。”绣花婶知道，谁家在被窝里放个屁，凭没牙老爹那张破嘴，只需一顿饭的功夫，全村都知道。 曹三亮蹲在销售点的门槛上，一只手指在嘴里使劲地抠着。见到绣花婶，三亮懒洋洋地站起来，把手指从嘴里拔出来，打了两个响亮的饱嗝。绣花婶气喘吁吁地走进小卖部，一屁股坐在泥垛子柜台前的椅子上，椅子被坐得咯吱地响。 “吃了吗？要点啥？”曹三亮问。 “没呢。你给我拿两刀火纸，再称六斤糖弹。” “家里有喜事吧？不要鞭吗？” “哎吆，将鞭忘了，那就给我拿两挂。” 曹三亮将几件东西包好，算了账，付了钱。绣花婶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让春桃嫁给瘸子，总之对不起她。转念一想，她大（爸爸）死了十年了，自己终归是将一双儿女拉扯成人，也算对得住他了。等春宝媳妇娶进门，有了一男半女，给印家续上香火，春桃也会理解她这个当娘的苦心。 走到家，将火纸放在条桌上。春宝撩起房门帘从东头房走了出来，将六斤糖弹接了过去，门帘上的鸳鸯戏水图摇晃个不停。他是个瘦小黝黑的年轻人，有着细小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笑着。活唇（兔唇）虽是补起来了，也仅仅是吃饭时不漏东西，一张开嘴，里面闪闪发着光的不知是口水还是他的黄牙。 “都备齐了吗？”他仰起脸向着他娘问。 “齐了，糖弹，鞭，火纸。”绣花婶一面答，一面端起条桌上的搪瓷缸，狠狠地喝了几口。 “宝啊，桃吃饭没？”绣花婶焦急地望着她的儿子问。 春宝躲闪着她的目光，没啃声，摇了几下脑袋。 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又回头望了望西头房，本想走进去，脚刚迈一步，又停住了。抬起干树皮似的右手揉了揉眼睛，一扭头，去了灶房。只留下春宝站在那儿，双手抱着那六斤糖弹，不知如何是好。 夜色很浓，青山村人睡得特别早，全村归于静默，连狗都不愿出来觅食。 绣花婶打着手电，春宝提着两刀火纸跟在她后面，娘儿俩趁着夜色，悄悄地出门去。他们来到了小青山脚下那片坟岗子——给春宝他爹烧纸，春宝明天要娶亲了。青山村有个老规矩，凡是家里娶媳妇，都要给过世的亲人烧点纸，让他在那边放心。 从棍子爷的坟上回来，绣花婶抬头看了看天，透过满天的星光，依稀看见几片黑云。秀花婶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春宝爹，保佑明天千万不能下雨！” 2 月光透过绣花婶家狭小的窗户，照在春桃的枕边。 照着老理，新娘子在催妆（出阁前一天）这一天就几乎滴水不沾，为的是正日子这天，新娘子从早到晚不能上茅房。也暗示姑娘舍不得离开娘家，伤心得吃不下饭。今晚，春桃早早就躺下了。她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被子外面的两只手蜷曲着，就像她家刚杀了的鸡的爪子，丝毫感觉不到刺骨的冰凉。明天，是她出阁的日子。 春桃恍惚中听见福棚上有吱吱声，她知道老鼠又出来咬东西了，这叫声使她心烦意乱。她轻轻地呼呵几声，开始还有点效果，后来老鼠根本就不理她，咯吱咯吱地只顾乱咬。老鼠每叫一声，就好像锯子在她的脑门上锯一下，叫得春桃的脑袋快要裂开了。到了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手脚并用，四肢在竹床上拼命捶打，老鼠带着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迅速逃去。瞬间，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春桃已无法继续在床上躺下去了，借着月光，窸窸窣窣地披上了棉袄，斜靠在墙上。东头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知道，娘还没有回来。 春桃在床上坐不住了，“嗤”的一声划着了火柴，点亮了挂在墙上的煤油灯。一缕风从窗子里进来，灯头随即跳跃了几下，挂在对面墙上斑驳的长镜摇摇晃晃。春桃死死地盯住镜子，镜子里映照着她苍白的脸，眼睛红肿着，一条油黑的长辫子绕在脖子上。她就这么痴痴地望着，望久了，镜子中的人像，变成了她的初中毕业照片。时间也回到了十年前。 3 那一年，春桃快要初中毕业。 在那之前的日子，春桃一家是快乐的。春桃的大棍子爷是一个石匠，在小青山采石场干活，专司放炮。每天午时，会准时响起十声巨响，春桃知道，她大很快就回家吃午饭了。棍子爷的收入虽不算多，每月也有几十块。他在采石场已干了十几年，手头已有几千元的积蓄，这样的人家在青山村已属于数一数二的富户。绣花婶对于吃穿，非常的节俭，她总是不肯置一件新衣服。她以为最要紧的事，是女儿能够嫁一个好人家，给儿子讨一个好老婆。而且，要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地办两场喜事。因为她觉得操持儿女的婚事，是做父母分内分内应尽的事。如果不能使喜事热闹体面，她便觉着对不住儿女。 春桃打小就是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孩子，七岁入小学，读书特别用功，学习成绩也十分冒尖，让绣花婶和棍子爷感到很得意。就这样，春桃一家快乐地生活着，一直到春桃初中毕业。她甚至打算好了，初中毕业以后，再考上个中专，那样，她就成为城里人了。 4 少女的梦总是多姿多彩的，生活却偏偏爱捉弄人。 十年后，春桃仍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马上就要去县城参加升学考试，学校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棍子出门前对绣花婶交待：“今天让咱闺女好好歇一歇，中午吃顿弯弯顺（饺子），下午我就不上工了，送她去学校，让闺女安心考试。” “大，还是让我自己走吧，您又少挣半天工钱。”春桃年纪虽小，却知道为家里着想，这一点，很让绣花婶心疼。 “桃啊，就让你大再送一次吧。一年到头，不在乎这半天。”绣花婶记得很清楚，三年了，棍子只在闺女第一天上初中报名时送过一次。从那以后，来来去去六里多路，都是春桃一个人走。今天说什么也要让棍子再送闺女一次。 棍子走后，绣花婶就和闺女忙着包饺子。她们在灶房忙得团团转，心里就跟过年一样欢快，不到晌午，两簸箕弯弯顺摆得整整齐齐。 小青山开始放跑了。 春宝咧着豁开的上嘴唇，含混不清地数着：“一、二、三、四……” 响了九下，再也不响了。春宝抬头望着春桃，眯着小眼睛问：“姐，咋少一炮呢？” “你可能数错了吧。”春桃心里明镜似的，确实放了九炮。 最后一炮还是响了。 锅里的水已呼呼冒着白汽，就等着棍子进家门，弯弯顺就下锅。棍子终究没能吃上弯弯顺，等来的是吴大头。 大头慌慌张张地推开笆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嫂子，完了，出…出事了。” 绣花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你这晦气鬼，慢点说，谁完了？” “哑炮，棍子哥上去查看，炸了，快不行了。”大头语无伦次地嚷嚷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只顾喘粗气。 一簸箕弯弯顺撒在稻草上，绣花婶昏死过去。春桃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知道，如果大没了，家里的顶梁就柱塌了。春宝一个一个地捡掉在地上的弯弯顺，捡起一个，放在嘴边吹一下，重又放在簸箕里。 5 棍子爷的丧事办得很体面。 他一生的积蓄花完了，绣花婶的心也被掏空了。她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春桃寸步不离地在床前伺候了一个月。 春桃不可能成为城里人了。 她根本就没有去参加升学考试，悄悄地将初中三年所读过的书全部捆起来，藏在床底下。一个天真少女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春桃成了青山村的一名社员，和她娘一起撑起这个四面透风的家。很快，她就认了命，和其他人一样，按时上工、收工。 乡村的闲汉村妇，茶余饭后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男人和女人。起先，春桃听见这些荤话，脸色如同她身上的红的确良褂子一样，从额头红到耳根。渐渐地，她开始不再躲避那些老娘们，而且脸居然也不发烫。日复一日劳动使得春桃柔嫩的双手不再细腻，当然也使得她的身子发育很快，少女的玲珑曲线已开始忽隐忽现。村里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小伙子有事没事就喜欢围拢在春桃的身边，总拿眼光在她身上扫。 长舌妇经常开春桃的玩笑：“桃子，有中意的没？言语一声，婶帮你牵个线。”还有更加露骨的：“昨天晚上，棉花地里有两个人，被看西瓜的二水嘴撵得鞋子都跑掉了一只，春桃，是你吗？”每当这个时候，绣花婶不干了，拿眼瞪一下春桃，撵她回家：“桃子，回家给宝做饭吧。”春桃于是怏怏地回家。 棍子爷走了，绣花婶每天就想拼命干活挣工分，她要考虑春宝的婚事。五十岁不到的人，一口牙几乎掉光了，顶着一头灰白的短头。偶尔笑一下，那张瘪嘴裂开来比哭还难看，笑得村里的大人小孩心里毛毛的。 印家的香火，就像一块鸡骨头死死地堵在绣花婶的喉咙里，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知道，就凭春宝，能够讨上媳妇，那是不可能的。豁开的上嘴唇虽是补起来了，可话仍然说不明白，关键是个头和心眼，一样也没长进。 倒是陆续有媒人上门替春桃提亲。男方家境都说得过去，小伙子人也拿得出手，可一概都被绣花婶挡了回去。绣花婶每次都告诉媒人：“春宝不顶事，家里需要劳动力，在家里多留两年吧。”春桃虽是有点不乐意，可一想到家里的实际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 渐渐地，春桃明白了，娘原来心里早有打算——想找个合适的人家，让她给春宝换个媳妇来。 消息终于被没牙老爹知晓了，经他那张嘴一刮，这股风没几天就传遍了青山村。原来喜欢围着春桃转的那几个小伙子，现在也离得远远的，一看到春桃来了，就连忙闭上嘴巴。 春宝也明白，他家的香火搞不好会在他这一辈熄灭。 晚饭后，总爱踱进姐姐的西头房，跟她提起死去的大：“大如果要知道我们家绝后了，在那边也不会安生的。”春桃明白，弟弟是要媳妇了，而这个媳妇就着落在她身上。 一日在早饭桌上，春桃对绣花婶说：“娘，给我寻个人家吧。”说完，扛起铁叉上工去了。 绣花婶去了一趟老书记家，没几天，两孩子的亲事都妥了。男方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拄一支拐能自己走路，在生产队里养鸭子。有个妹妹，和春宝同岁。 春桃什么也没说，只让书记老爹传话过去，她出阁的日子，春宝的新媳妇得进家门。 6 笆门“吱”的一声推开了，春桃知道，娘和春宝从大的坟上烧纸回来了。绣花婶站在春桃的房门口，轻轻咳嗽一声，慢慢对春桃说：“看样子，明天是个好天！” 春桃隔着布帘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娘，明天……宝的新媳妇会娶进门的。” 春宝和他娘就各自回房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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