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天堑 |
正文 | 城市的繁华,农村的衰败,几乎是当下中国不可否认的事实。然而,介于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另一种群聚的存在方式——乡镇或街道,又以何种面目呈现在世人面前?难道我们也可以像区分城市和农村一样泾渭分明简简单单地找出一两个词?假如果真可以,那介于繁华与衰败,该是平常平淡之类毫不起眼的词吧。如此一来,何必写这篇文章呢?显然,这样粗略的定义,唐突而浮夸,敷衍而虚伪。乡镇或街道,远远不是仅一两个词能描述极尽的,也不是缺少一两个词就能描述极尽的。它的复杂,它的简单,它的繁华,它的衰败……它的一切,犹如一个善变的女人,你永远无法揣测下一刻她的喜怒哀乐。 而我,对于乡镇或街道的感受,唯有两个字:伤感。 我无法理解伤感的情绪从何而来,它或许只是像目睹衣衫褴褛的乞丐产生的同情和体恤,或许则包含另一种伟大的苏东坡式的“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我得承认,感叹之余,才想到如何“兼济天下”。同多数古代文人有着一个明显的区别,我从未想过从政出仕,虽然我敬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和“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林则徐。我首先顾及自己的审美,一切不利于审美的元素都将经过深思熟虑形成喟叹的资本。我对乡镇或街道的看法正是如此,甚至对与乡镇或街道有关的东西,如公路和公交车,亦是如此。 花三块钱,乘县城驶往乡镇的公交车,沿路的街道,历历在目。几乎每一个乘客都是从起始站坐到终点站,以为花上三块钱行走几十公里便是捡了个大便宜,于是羡慕如今生活越来越好——在某一方面,的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然而,每一次乘坐,都是促使生命加快走向终点的催化剂,这点他们或许并不知道。沿途的景象,沿路的气味,不能不使我感概万千、唏嘘不已。 承载太多历史和岁月的国道已经老化,路面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像老人掉光牙齿凹陷的嘴巴。有的地方还在抢修,有的地方只能单行。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流,像虐待战俘,日夜不停地蹂躏、践踏车道,不给它丝毫喘息的机会。笨重的公交车,载着一群对周围环境无动于衷的人,驶向,更恰当说是挪向,大雾横锁的目的地。雾,当然是雾霾,灰暗、阴沉而死寂,立即包围,张开鲜血淋漓的狰狞的嘴巴吞噬所有的车辆,又反刍似的呕吐长蛆而发霉的残渣。摇摇晃晃,一半归功于坎坷的地面,一半则是公交车本身已体弱多病。公交车像一头气喘吁吁的老牛,被主人鞭打吆喝不得不来往奔波,不得休息。而一路的不断拾金,人总是在几里外一窝蜂涌上来,而半途下车的人则寥寥无几。一头老牛,拉着一推货物,从出发点踱向终点,一路不断添货。所以,每一个坐车的人,都能听见自始至终的“吱吱”声。他们说车该换了,却还一屁股坐在前面的水箱上,嗑出的瓜子飞出去老远。而我,则默默地随着车晃来晃去,眼睛斜视窗外。 庆幸运气好,靠窗坐。我知道打开车窗意味什么,但是车内各种各样的气味不能不使我作呕,即便从车窗侵袭的空气同样刺鼻难闻,甚至更加有害,即便路边的景物更使我坐卧不安。封闭式的狭窄车厢,三岁婴儿的排泄物和成年人刚刚吐泻今早的酸菜面条,难闻而恶心。再加上不同种类的口臭,头发的馊味,打嗝的啤酒味,莽汉的脚臭味,女人廉价的香水味,以及车厢本身具有的腐烂酸臭味道,不能不使心情低落谷底。这时候,仿佛自己也是一道味道,即将被摆上餐桌,供众人品味,时不时发出“啧啧”的咀嚼声。头晕,像喝醉酒,全身麻痹。目眩,连眨眼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于是迫切需要开窗,迫切需要“新鲜空气”注入,好让这潭死水焕发生机,虽然徒劳。啊,窗外的世界! 我以为是我的眼睛模糊了,因为近来眼睛逐渐近视。缓一缓,定神,所见和刚才一样,这才知道不是自己眼花了。这的确是现实,不可否认毋庸置疑。整个世界都覆盖一层厚厚的灰尘,公路上,栏杆上,杨树上,老旧的房子和玻璃,甚至不远处的江面。我不得不揣测,此时时刻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有一层灰。忍不住转过头,扫视众人的或苍白或蜡黄或红润的脸,似乎真的罩上一层灰。我用手掸掸自己的脸,刚才一直在吹风,而风里无一不可避免也罩着厚厚的灰。我拿出纸,无意中瞥见自己灰蒙蒙的手,这次我不再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这的确是自己的手,一直紧揣兜里依旧逃不脱厄运的手。是的,这是一个灰色的世界。而路旁的街道,则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路旁的房子,睁着惊恐的眼睛,凝望着远方。它们是何年何月被何人栽种此处,从此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然后陡然日薄西山,气息奄奄,遂最终遗弃,尸陈荒野。它们显然有一段光辉的历史。那时候,车辆不多,灰尘少得可怜,雾霾、可吸入颗粒物之类的环境术语对人们而言格外陌生。那时候,它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傍着国道,出入方便,备受人们依赖和赞扬。那时候,它们成为主人标榜身份地位的筹码,别人的夸赞使他们洋洋得意,它们自己也同主人一起高兴。那时候,它们是宾馆、饭店、商店等等的代名词,为主人攫取丰厚的利益。可是后来,车辆越来越多,产生的噪音和废气疯狂扩散。参天大树砍倒后连根带枝运往家具厂,取代的是两行年幼的树苗。运煤的大卡车,从县城载走的垃圾车,一路颠簸的煤渣和白色垃圾,开始还有人打扫,渐渐地便“无人问津”,越堆越多。一到雨天,雨水顺着公路冲刷煤渣——当然冲不掉。像墨汁一样的污水,一部分流入下水道,顺势流入旁边的江,一部分流进房子里,尤其是地势低的房子。若是夏天,沿途的垃圾散发的恶臭,则招来络绎不绝的苍蝇、蚊虫,终日发出嗡嗡的叫声,与此同时不断传播疾病。江水早就污浊了,黑黑的,翻滚着泡沫,看一眼不免想到猪的肥肠,江水就是排泄物。充当净化环境的植物,如行道树,前天移栽,昨天刚冒几片叶芽,今天就一命归西。赤裸裸的躯体,依旧伫立在方圆不满一平方米的水泥花坛里,不知何时才会风化成泥。于是,房子的主人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块是非之地,房子也就被无情地遗弃一边。老弱病残鳏寡孤独的主人,却只得守着曾经辉煌的房子,苟延残喘。我坐在车上,看见一排排紧闭门窗的房子,猜测主人已经多年没有回来看望它们了。偶尔也会瞥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拉开一条细细的门缝,双目黯淡地打量眼前的世界。她,一定是不解吧?有一位老头,精神矍铄,开了一家小卖部,在孤零零的路边。我曾去买过水,老人从包装箱里拿出矿泉水,再用湿毛巾狠狠地擦了几次,才放心给我。我仍然不放心喝。还有推着三轮车卖卤菜的,沿路的喇叭不断重复“烤——鸭——”“鸡——爪——”等地方方言。我以一个城市人的眼光审视,未装玻璃的三轮车会掉进多少灰尘,又会因此滋生多少细菌,由此对健康的弊端有多大,难以想象。若是我,断不会买他的卤菜的。而每当我看见端着饭碗在院子(靠近路边)大快朵颐时,我的内心是痛苦而怜悯的。我很想下车走上去,告诉他们(通常是小孩和老人),不能吃!不卫生!他们的反应,该如我的猜测,睁大疑惑不解的眼睛,眼睛里还带着责备,嚅嗫欲言又止的嘴唇,过来一会儿,又埋头吃得津津有味。为何?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吧,要不就是智障,要不说出这样毫无逻辑类似无厘头的话。 我以一个城市人的身份来思考眼前的一切,觉得理所当然毫无疑问。城市是繁华的,街道是灰暗的。当然,站在繁华的角度,所看见的一切都是以繁华为角度旋转和延伸的。我相信,若我一直生活在衰败的农村,今日有幸第一次坐公交车,沿途的景象,包括黑色的地面和泡沫般的江面,都会觉得亲切吧,都会捧在手心作为“风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欣赏吧。我可能会欢呼雀跃,目不转睛地盯着倒退的“风景”,和贪婪地呼吸肮脏有害的空气,并不觉得不好,即便空气全是煤渣、灰尘和尾气的混合体。但是现在,我则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冷峻的表情上,写满难以置信的辛酸和重振江山的霸气。我根本不接待街道的来使,就自以为是地颁布新的政令,并且强迫他们执行。作为一个本质上是人的君王,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其他人比我聪明,不相信自己的决定会有消极错误的一面。我将城市人的价值观编织成冠冕堂皇的高高礼冠,戴在街道这位大臣的头顶上,不管人家乐不乐意。 当城市一步一步吃紧土地的红线时,我像大量打工仔一样,涌到乡镇、县城、城市以及大城市,不是为了生计,而是求学。犹记得第一次来到大乡镇,第一次踩在彩色的地板砖上,那种感觉终生难忘。不再踩在泥巴和水泥地面的我,因从此脚下所踩的是色彩斑斓的地板砖,便洋洋得意起来。自那时开始,我便开始对农村疏远,转而亲近城市。我渴望倚在窗前看驶过的卡车,听发动机嗡嗡的声音和闻柴油或者汽油的味道。这里虽然没有火车,但经过的大巴车,双层的,上面是咖啡色的玻璃,人坐在高高的车上,则引起我的羡慕和渴望。最多的莫过于运煤的大卡车,都是东风牌的,驶过身边卷起一层煤灰,但是我却从不避开。我不关心打开窗户会招来厚厚的灰尘,也不担心在外面吃饭对健康不利。我爱上了这里,虽然这里不是城市,但带给我的印象感受则和想象中的城市一样。那时,我没有注意到道路两旁的树常年埋葬在灰尘下面,没有注意到深夜汽车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没有注意到道路的窄小和房子的矮小,没有注意到江水的混浊和露天的下水道,没有注意到堆积如山的垃圾和随风飘扬的塑料,没有注意到一下雨煤渣水就会染黑白色的球鞋,没注意几公里外就是贫民窟和留守儿童,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现在的我想不明白,当年是如何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健健康康地成长,好比我想不明白不戴口罩在北京城将会怎样活下去。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现在你叫我在街道或者乡镇住下,我一定是不乐意的。 我变了,与此同时,乡镇、街道却没怎么变。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淹没在扬尘、噪音、恶臭等等污染之中。而我,以一个更高级的城市眼光,冷静下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重新思考所见所闻所感。我不解。我不解当年的我对如今看来邋遢的不值一提的乡镇,竟会产生那么大的好感,这种好感无疑伴随我度过趾高气昂的初中三年,又无疑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现在一一细数当年的“罪行”,以及重新树立价值观。那个曾经使我欣羡的乡镇,至多冠以“大”的头衔,如此的丑陋、黑暗以及俗气。而我,曾经是它的乳儿,在它的哺育下长大成人,从蹒跚学步到健步如飞,我来到县城,在辗转到城市,最后有幸生活在大城市里,然后我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开始用更加高尚的理由来责备生我养我的娘亲,并且恬不知耻、居高临下。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 我伤感,伤感自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畏首畏尾的无赖。我伤感,伤感岁月为什么要揭示天真的谎言。我伤感,街道、乡镇还是一成不变、一如既往。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农村,再也回不去了!”是的,在心理上我已经对街道和乡镇产生反感厌恶乃至憎恨的情绪,再也不能用一个少年的心态融入它的怀抱了。我丢失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与农村所给予我的大度、怜悯和宽厚是一致的。街道和乡镇也如农村一样,一直未曾改头换面,在原地默默地等候某一个人归来。 车终于到达镇上了。下车的瞬间,我转头一望,一栋雪白的大厦突然出现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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