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秋水清清 |
正文 | 秋水清清 □ 牧群 跳下汽车,我一溜烟儿朝加登维尔火车站奔去。离下一班车还有二十分钟,你忙什么呀? 我责问自己。整整十六个小时了。我扳着手指算着,打工,上课,实习……我要休息!真想一下飞回公寓,美美地睡上一觉。 车站静悄悄的。灌木的枝叶被习习夜风抚弄得哗哗声响。花草味徐徐飘香,吸一口神清气爽。经历了一天的燥热后,墨尔本的夏夜变得如此清凉,我舒展双臂,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候车室的门敞开着。空荡荡的两排长椅分外醒目。我瘫坐在长椅上,疲倦的双眼已经不听使唤,我飘飘悠悠地打起磕睡来。不,不能睡!还有十五分钟,温习一下今天的功课吧。我掏出讲义,强睁双眼。黑糊糊的字母像小蝌蚪,在眼前嬉闹起来、互相追逐,怎么也捉不住它们,如同在汽车上看书那种感觉。算了吧! 我索性闭上眼睛。 “请问,你戴表了吗?”有人在问话,就在我身边,我猛地一惊,顿时睡意跑了一半。原来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位女士。我尽量操着标准英语答道:“九点二十分,下班车还要等十分钟。”从她的口音里听得出,她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澳洲人,我不由打量了一眼。她身材修长,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浅棕色的长发映衬着一张清秀、轮廓鲜明的脸。眼窝微陷,肤色较深,一看还是白种人,她手里也拿着一叠厚厚的讲义。我问:“你是学生吗?”“我是莫纳什大学医学院的。”她爽快地说。“我是教育学院的,我们同学。”我的睡意彻底溜走了。那时,中国留学生大都整天泡在书本里、或起早贪黑地打工,社交活动少得可怜。在这荒郊小站,孤寂的夜色中,有个洋妞儿陪着说会儿话,是莫大的奢侈了。闲聊中我知道她叫安吉拉。 车该进站了,我们走出候车室来到站台上,不约而同地朝列车驶来的方向望着。远处影影绰绰、忽明忽暗,一点光亮已依稀可见,但愿没有看错,那是车头的闪烁的大灯。突然,一阵狗叫打破了寂静。叫声时强时弱、忽高忽低、断断 续续地夹杂着哀嚎。顺叫声望去,站台前不远处,铁轨间有条狗在那里蹦跳。大地在微微震动,车头大灯射出的光越来越亮。我搜索四周,抓起一块硬土朝狗扔去。狗没有被吓跑,还在原地狂吠。列车呼啸、汽笛高叫、铁轨隆隆作响。这狗疯了吗! 忽然,安吉拉扔掉背包,朝狗叫的方向飞奔过去,“安吉拉! 危险!" 我高喊着,紧随上去。她纵身跳下站台。啊,原来是一只小狗,横穿铁路时,皮项圈上,牵狗的皮带卡到了铁轨接缝里。安吉拉拚命地拉扯,无济于事。列车步步逼近。我也跳下去,急速掏出钥匙链上的小刀,猛力割断皮带。小狗飞也似的蹦上站台。我们也跳上站台。列车吱嘎吱嘎地刹下车,气势汹汹地驶进站台。车头的巨轮无情地碾过那截皮带,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你真勇敢!”我赞叹。“不,多亏了你!否则它今天就没命了。”像个中国女孩儿,她脸掠过一丝羞涩。 它是一只白色卷毛狮子狗,可爱得像只小羊羔。安吉拉紧张后的喘息还没有平静下来,面颊排红,胸脯起伏。她俯身轻轻抱起小狗,嘴里不停地安慰着它。There, there, never mind !(乖乖,没事儿了) 她疼爱地抚摸着它的头,小心翼 翼地摘掉粘在茸毛上的杂草。它一定饿了!说着拿出一块巧克力,掰一块,塞进它的嘴里。啊,它真幸运! 我开始忌妒小狗了。安吉拉全神贯注,长长的睫毛下 忽闪着两只善良的眼睛,像爱神维纳斯在抚爱自己的幼子丘比特,让人屏气凝神,好一幅美轮美奂的经典油画。 “它一定流浪一天了,我去给它买点儿吃的。”“可车马上要开了!”我提醒她。“可以乘下班车。先帮我照顾一下。谢谢,迈克!”她头也不回地喊。我老大的不高兴。其实我书包里有一个汉堡包,一盒牛奶。可那是我的晚饭,于吗给它吃?她也太大方啦! 别忘了还有数十万索马里难民挣扎在死亡线上呢。我抱起小狗。它确实招人喜爱,毛茸茸的、雪白雪白。皮项圈的铜牌上清楚地刻着狗的名字-Mollie(莫莉)但它主人的电话号码已模糊不清。她真的饿了,不停舔我的手指,我打开书包从汉堡包里扯出一块肉饼喂她,一会儿就跟她混熟了。安吉拉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一袋火腿肉,一盒牛奶。莫莉狼吞虎咽地美餐一顿。安吉拉决定先把它带回家,明天再寻找失主。 我们抱起莫莉上了第二班车。面对面坐下接着聊。她住在里士满,匈牙利人,从布达佩斯来的,二岁时父亲由于匈牙利事件受牵连入狱,后死在狱中,妈妈改嫁后,她随伯父移民到澳洲,在这儿读完中学,考入莫纳什大学医学院,学小儿科。“小时候,我们那个地区流行乙型脑炎。”她像在倾诉,又像自言自语。目光回到十年前的多瑙河畔,“后来一些孩子医好了,一些落下终身的残疾。从那时起我决定做一名儿科医生。”知道我是中国学生她说,“我去过香港。中草药很好,没有副作用。我知道五味子,滋肾生津。龙丹草,清肝泻火、除湿热……”她眨着眼睛讲得津津有味。我和莫莉听得聚精会神。 列车驶过一片街心花园。车窗外连绵的绿荫在灯火中起伏。这是著名的埃尔斯坦维克车站,再有两站就到家了。上下车的人很少,列车很快又起动了“糟了!我忘买车票了。”安吉拉突然想起来。“没关系,这么晚不会有人查票的。”我安慰她。安吉拉悄悄告诉我,刚才上车的几个拿手提电话的就是稽查队。在澳洲小车站只管售票,出入车站没人检票。列车上不设乘务员,也没人查票。买不买票全凭自觉。不过偶尔政府的稽查队会上车抽检。法律规定查出无票乘车罚款三十至一百五十澳元。这时车上乘客很少,想蒙混过关太难。我眉头一皱,计上心 来,掏出自己的车票塞到她手里。低声告诉她:“我先坐到后排去,等稽查队检过你的票后,你把这张票塞到小狗的项圈儿的夹层里,让小狗传给我。”“真够 刺激!”她兴奋地叫出声来。我兴冲冲地坐到后排,像演员焦急地等待上场,心怦怦直跳。 查到安吉拉了,我心跳到了喉咙,她却坦然自若,我听不见她在和稽查说什么。我打着口哨,但是安吉拉没把狗放过来。显然她没出示那张车票。我看她从皮夹里抽出什么给那人。“这个傻丫头! 一定是让稽查队给吓住了。”那个稽查在给她开罚单。我真替她遗憾,刚才救狗时的那股劲儿哪儿去了? 她开始摆弄莫莉的项圈。轮到小狗上场了。 Mollie! 我轻轻地唤一声。莫莉连蹦带跳地跑过来,蹿到我的腿上,摇头摆尾地撒欢儿。我在她的项圈夹层里摸出了车票。我最担心莫莉,结果还是它干得最漂亮。稽查半天才转到我这儿。验过车票,我对他讲了安吉拉救狗的经过,说他不该罚她款。“我相信你的故事,也敬佩这位勇敢的姑娘。我们会向社区反映。不过,有关无票乘车罚款的规定并不姑息特殊情况。这完全是两回事情。”他说着转身递给安吉拉一个无奈、歉意的微笑。在澳洲这种没心没肺、不讲情面的家伙我见多了。都说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无情无义,真是一点不假。我抱起莫莉回到原位,不住地夸奖它。“迈克,我还不如莫莉能干,是吗?’’她有点无可奈何地说。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忙否认。心想反正不罚我,你钱多得没处花,我有什么办法。“迈克,谢谢你,设法帮我。不过,我应该敢于面对自己的过失造成的后果,不该逃避处罚,你说是吗?”她蛮认真地说,稚气得像个孩子,清澈的眼睛纯得像一汪的秋水。只有天使灵魂的人,才有这么圣洁的眼神。我失神地凝视着安吉拉的眼睛,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Balaclava巴拉克拉瓦车站到了”。一束束瑰丽的都市灯火撒进车窗,映在安吉拉清秀的脸上。为一轮浩月披上一层薄薄的红纱。“迈克,你坐过站了!”她大声嚷。 我狼狈地跳下车,转身目送列车徐徐驶离。这次邂逅也是最后一次相遇, 后来忙着做论文,只是周末通个电话,那年冬季,她完成了学士学位,接着就去昆士兰读硕士了。她说喜欢那儿的天气,昆士兰多热呀!我真搞不懂。 (本文原稿1997年10月15日发表在《海燕》文学月刊,2015年 1月28日作者重写,与散文网文友分享。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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