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澳洲的老榆树 |
正文 | 澳洲的老榆树 □ 牧群 三年的留学生涯眨眼就过去了。离开墨尔本前我来到休斯顿夫人的墓地。她曾是我打工那家的女主人。我把自己用野花和松枝扎成的小花圈端端正正地摆在她的墓碑前,又在离她的墓碑不远的空地上悄悄种下一把榆树钱儿。夫人,再见了!明天我就要回家了。让我亲口跟您说声Thanks(谢谢),感谢您几年来对一个异乡孤客的体贴,您听得见吗? 那是一座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小洋楼,门前一棵根株蟠结的老榆树孑孑而立。在邻家那些绰约多姿、枝叶婆要的合欢树、梧桐、合欢枝树比照下,它显得过于素朴,甚至枯燥呆板。像大多数澳洲的宅院,房前的花园没有栅栏。每逢春季四周一弯小苍兰,绿叶如丝,香气醉人。满园丛丛簇簇的玫瑰、郁金香、紫罗兰、吊钟花、薰衣草,花色迷人。每天清晨园中一片空地上都有成群的燕八哥、仕鹃和野鸽子在起劲儿地啄食自己的早餐。喂鸟的老人瘦骨嶙峋,背驼得很深,和鸟儿说着、唠着,打得火热,她就是休斯顿夫人。 在澳洲留学的日子,每逢周六我来这家拾掇花园、做些家务。早晨好,夫人!我先向她问好。于是老人笑盈盈地打着招呼给我去开门。小楼分两层。老夫人的儿子,休斯顿先生在楼上经营他的控股公司、房地产业务。先生五十有余,终身未娶,父亲去世后,他同老母生活在一起。 我要从楼下,生活区做起。掸灰尘、擦桌倚、吸地毯.依次扫清六个房间。 我先打扫书房,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父亲的画像,那是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二战时的英雄。书柜上有老夫人年轻时的玉照,标致的金发女郎,一副大家闺秀的国色天香。此时,真让人感叹岁月的无情。 那天,我正在吸尘。老人在厨房准备午餐,弄得炊具叮当作响。阵阵烤肉的香味弥漫到客厅里。厅里一年四季门窗紧闭,百叶窗半开半合,光线暗淡,先生说阳光能毁坏名贵的油画和家具的色彩。我喜欢摆弄古董架上那些精美的玩意儿,中国的玉雕、西德、日本的瓷器、泰国的木雕、铜器; 那套晶莹的水晶酒具、亮亮锃锃的法兰西的银器是夫人的陪嫁物。我精心拂拭着,忽然传来一股刺鼻的焦灼味儿。我跑到厨房,那里早已烟雾腾腾。夫人点燃烤箱,忘记开定时器,就去书房看报纸了。我呛得眼泪汪汪,喘不上气来,摸索着关闭了烤箱。打开换气扇、拉开烤箱门。足有四公斤的牛肉烤成了一堆焦碳,烤箱烧得一团漆黑。 老人闻讯而至,懊恼万分。反复嘟嚷着: 麦克,我真的老了。我真的老了吗?我不停地安慰她: 这种事谁都会有的。我带好手套把焦肉处理掉。将专用除垢剂喷入烤箱,又把去污粉撒在烤盘上一阵猛擦。一刻钟后一切又光亮如新。老人乐得孩子似的: 太感谢你了,麦克! 然后她诡秘地对我说: 千万别让我儿子知道! 他正想找借口雇个保姆照顾我呢。这个混小子竟然认为我老了! 咳,现在的保姆!弄不好,我还得照看她。雇佣全日保姆就意味我的失业,我怎么会跟先生说这些。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夫人是学医护的,二战时曾随战地医疗队转战欧洲。退休前是亨利王子医院的院长。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为什么这样想不开? 娘俩儿这么大的家业,每年几十万澳元的收入。请个保姆还不是九牛一毛! 但是无论先生怎么劝她就是不肯,非说自已能行。这可好了,八十二岁的高龄每天料理一日三餐、洗熨衣物,星期五还要开着老掉牙的“奥斯汀”去超市购物。先生也是怪人,放着“奔驰”、“劳司莱斯”,不买,开一台日本“皇冠”。平时一片肥皂头也舍不得扔掉。为我打工计时也分秒必争。我搞不懂,没儿没女,有必要这样节俭吗? 将来这数千万的资产留给谁呢? 中午,先生总是到楼下来同老人共进午餐。我自备午饭,到楼上吃我的“快餐”,一盒巧克力奶外加两个小面包。这时,我的餐桌总会有一只菜盘,透亮的保鲜纸下是几片奶酪或熏肉,旁边一小块甜瓜,或两个香蕉,或一串葡萄。老人总说我饮食营养不足,这是她专门为我准备的。东西不多却让人心里暖洋洋的,每逢此时我就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酸楚,不知是想家了还是怀旧。 午饭后,到楼下洗碗,老人总要同我聊一会儿。她博古通今,英语说得幽雅,是难得的交谈伙伴。当然谈得最多的是环境保护、生态平衡。她最关心的是澳洲的慈善事业。我常常同她谈着谈着几个盘子竟洗了一个小时,她似乎忘记了我是雇来打工的,每一小时她儿子要付十澳元。我记得为此先生提醒过她,是用法语,可是让老人给数落了一顿。他们还不知道我略通法语。 初秋的墨尔本没有瑟瑟冷风。花园里照旧青幽幽的。勿忘我、含羞草、花菱草、雏菊、婴粟和紫藤照样争奇斗艳,只有那棵枝叶欹斜的老榆树在习习秋风里落叶缤纷。这时我首要的工作是把飘落在草坪上、道路上的榆树叶收集起来,扔掉。令人讨厌的是,你刚刚扫净,一转身它又落了一层。像根本没扫过一样。这天我扫着扫着一时性急,索性举起耙子在枝干上敲打几下,恨不得老榆树的叶子一下掉光,我好一劳永逸。What are you doing, Michael? (你干什么,麦克!)突然从楼里传来一声怒喝。我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老人立在窗前,怒容满面。我从未见她发这么大脾气。对不起夫人,我只是想把院子打扫得彻底一点儿。我忙解释说。你只能扫落在地上的叶子! 她语调依然很严厉。我觉得满腹的委屈。一连串反驳她的话涌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真的老了,老得好心和恶意都分不开了。那日,我整天怏怏不乐。 傍晚我同老人告辞时她说: 对不起,麦克,我不该对你喊叫。不过,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对待老榆树呢? 就因为它失去以往的苍翠吗? 不,不,您误会了。我忙着解释。她像没听见,又接下去。可它还有自己的尊严呢! 你有过失眠的时候吗? 夜里睡不着,听秋风扫过枯叶,凄凄戚戚地,好悲凉,不是吗? 老人布满皱纹的嘴角在不停颤抖,眼眶湿润了。嗨,我怎么没想到这桑榆暮景与老人的心境会如此 “同命相怜”,我鼻子发酸,忙说: 对不起,夫人! 我早该想到这些。她告诉我以后落到草坪的树叶不要扫了,它们能保持土壤的水分,给它增加营养,还能为秋草遮阳。 深秋过后枯瘦的老榆树已枝叶凋零。屋里也冷起来。早茶后老人腿上搭条毯子,坐在壁炉前读报或看书,间歇性地剧烈地咳嗽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声音让人揪心。在我打扫厨房时咳声不正常地中断了。我急忙走进书房。老人睡着了,像孩子似的,涎水流到了衣襟上。手中的报纸散落在毯上,有两张贴近壁炉的已被烤焦,顷刻间就要燃起火来。我一把抓起报纸投入火炉。这也太危险了! 她必须有人照顾。我宁可失掉工作也不能再替她隐瞒。我偷偷把这件事告诉先生。为了尊重老人的意愿,先生没有请保姆,他放弃自己的工作,亲自照 顾起老夫人来。我的工作也增加了,一周来两次。老人连喂鸟的力气也没了,先生接管了这项工作。可一忙起来他总是忘,惹得成群的野鸟栖息在门前的老榆树上,叽叽喳喳吵着要吃的,让人心烦意乱。轰又轰不走,搞得楼前的便道上全是鸟粪。 冬天慢慢逼近。寒风卷过大地,好多的花草渐渐失去以往的青翠。那天休斯顿先生的助手,道格拉斯突然打来电话说,老夫人辞世了。叫我这儿天不要去上班。星期五我才去上班,刚走近小楼就觉得有些异常,鸟儿喧闹声消失了。定神一瞧,不禁大吃一惊,楼前空荡荡的,门前的老愉树不见了,一段低矮的树墩露出刺眼的白茬,撒落在泥土上、一摊摊的锯末竟是殷红的颜色。遍地尽是残枝枯叶儿。萧萧秋风掠过,刮得它们东躲西藏,无处栖身,哗哗的声响,如泣如诉,在小楼前久久徘徊…… 我站在树墩那儿,深深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老夫人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 (本文1997年10月15日在《海燕》文学月刊上发表,其英文版2000.10月在澳大利亚. 莫纳什大学研究生院学报发表。笔者2015-1-27日修订,旧事重提,与文友交流,说朝花夕拾也好,是怀旧。版权所有,请勿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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