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大地飞梦 |
正文 | 大地飞梦 沈 飘 在我们招苏台河边的这个小村里,我家是一队,七个队才组成的这个村;现在都改成组了,每组几十户人家,多少不等。几乎每队都一大半以上的是一个姓。想来应该是这样的:最早一户人家,或几户人家,几个孩子,一帮孩子,儿子或女儿的,慢慢的就像一棵树一样,越分叉越多,村子也就人口越来越多,地盘也就越大。有几户杂姓,也都是和队里的某户人家沾亲带拐的,所谓打折骨头连着筋。从远处搬过来的,想来也应该是这样:远走的男人在外成了家,慢慢的携妻带子回归故土;或女孩儿嫁出后搬回来的也有,男孩子多数子承父业,当地成家。说来说去,想开了,根上也许就是一家人,一个爸,一个妈,兄弟姐妹手足情…… 七个组,最远的十几里地,近的隔个里儿八的,一字往东排开,顺着一条大路。过去是一条土路,一、二队这半截是河肌土,三、四队那里是黑土,下雨天到那就更难走。记得小时候,春天地开化,天空也会飘飘扬扬,挂着细细密密的雨丝,扯地连天,上下一勾浆,有的路段就会鼓起大包,走在上面忽闪忽闪、咕囔咕囔的。有时胶皮轱辘大车从上边碾过都不会压破,感觉“腾”的一下就过去啦,赶车人过去,回头一望,笑了,紧甩两下红缨缨、大竹杆的麻花大鞭子,那牛皮鞭稍挽了两下花又直开啦,“得儿驾,得儿驾”地吆喝着,紧颠两下屁股,又唱上了:“长鞭哪,那个一呀甩呀!啪啪地响哟……”那马车渐行渐远,马脖子上的铜铃声还在耳旁回响,赶车老汉的调子还依稀在唱着……那车辙处,便会印下胶胎的一正一反的小YY,我们一帮孩子便会用手抠下来玩。有时我们走路爱进那车垄沟走,但车垄沟窄,我们便左右摇摆着身子,两个胳膊像企鹅那样控制着平衡,又像现在的模特走秀,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成一条直线,边走边不停地咯咯笑着,好几个人在笑,会有尖厉的叫声响起来,“妈哎!”前面一个跌倒了,后面便像车追尾似的连环反应着,你拉他后衣服底边、他拉你书包的慌忙应对着这突发事件,跌的车垄沟里外都是,还会笑,笑的叫地连天的…… 那大包上面像有弹力似的,我们便经常去踩着玩。先试探着踏上一只脚,然后再踏上另一只脚,然后便在上面试着起跳。别人看着好玩,也会上来,两人一起踩着忽悠。看那大包还在那儿叫劲,便又上来俩人,四个人脸对脸地起跳。那大包终于支持不住了,偷偷地在某一个边上张开了嘴,一股泥浆静静地不情愿地淌出来了。大包瘪了,几个人也不笑、不蹦哒了。这样还好,有时,其中的某一人脚尖或脚后跟用力不平衡,中间某一处踏破了,会从中间“哧哧”串出几股细细的泥浆,喷得身上、脸上全是泥浆点子,像一朵朵梅花绽放,几个人便惊叫着,往开闪,你怨他、他怨你的胡说八道一通。可是没脸,再见到那大包咕囔咕囔的,还会上去玩…… 到了黑土那段路,便往下陷鞋,本来那时的鞋就没有跟脚的,不是小四穿小三的,就是小五穿小二的,歪歪扭扭的,一走一提鞋。女孩子的鞋多半后面有个舌头,缝两根布条子,系在脚脖子上,男孩子干脆粘掉了也不提,就那样趿拉着。走着走着,不一会儿,鞋后跟便粘起个粘疙瘩狼子,女孩子们便不停地到树上折树棍子抠,男孩子嫌哈腰蹲下麻烦,便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蹬着,往下挡那粘疙瘩狼子。那疙瘩狼子像早些年女人的半墩的高跟鞋后跟,结实着呢,有时,干蹬地也蹬不下去,急了,便飞腿、扬脚,往下甩那泥疙瘩。右腿先起飞,右腿灵活,“嗖!”速度太快,鞋还没反应过来,便和脚分家啦!没法儿过了,鞋想上天,甩出很高很远。便瞪眼看着呵呵地笑,感觉自己挺厉害。左腿笨,悠不起来,有时抬腿一甩,倒反了稍子,砸回自己头上来,反应快,右半截胳膊放脑袋上挡着,才不至于自作自受,有时躲闪不及,便弄得满头满脸土渣子,嘴里也会尝到,便不停地吐唾沫,牙个滋的,唾沫里常带土腥味。甩着甩着觉得挺好玩的,一帮秃小子就比赛,用树棍子在土路上划上粗粗的一道线,然后站一齐,喊着:“一二三!”看谁把鞋飞得远,飞得高。边飞鞋,边撵自己那只泥咕铅球的鞋,边一窝峰似的喊叫:“狼来啦!狼来啦……”小丫头们便往前跑,捡起那永远也上不去天的做着白日梦的破鞋,抓着后鞋帮沿,使劲儿地再往前撇,秃小子们就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穿着露后跟或者露脚趾的袜子,一点地、一跳地往前跑,还不忘了边跑边喊:“狼来了,狼来了……”没有狼,喊也白喊,倒是把三队的同学们喊出来了。那时管女孩不叫女孩子,叫丫头,叫丫头蛋子。这帮丫蛋子便吱哩哇啦地叫着:“交枪不杀!交枪不杀!”一个上前拉住秃小子的书包,一个拉住秃小子的后衣尾巴,一个去书包里摸弹弓,一个去衣兜掏泥球…… 路好走时,秃小子们便边走边用弹弓打树上的家雀。弹弓的柄是用粗铁丝或树叉子做的,像垛苞米杆子时用的两齿叉子样,弓弦是用废胶车里胎的黑胶皮做的,子弹是用泥团的小球球,有的比老中药丸子小八圈的,有的小三圈的。有时上半天学,放学了,便不急着回家,几个人坐在路旁的电线杆旁,几个人搬个大泥坨子,秃小子、丫头蛋子的便围成一圈团泥球。没团过泥球的,一定会说小的好团,其实大的才好团呢,那小的比老中药丸子小八圈、比羊粪蛋子大三圈的,就是很小,越小越拿不上手,怎么团也团不好,但小有小的优势,射得远,发出速度快,“嘤”一下,飞向远方,一条直线,直抵目标,但那鸟躲闪的速度也非常快,反应敏捷,很难击中目标,也许就差个分毫。泥球团好了,你一堆、他一堆的,就放在电线杆下晒,第二天上学时,就捡起揣兜里用了。泥球团多大自己说了算,反正那时啥都缺,但不缺土、不缺泥,到处全是,除了土地就是土路、土房、土墙、土包、土坑……再打眼的就是茅盾笔下高高的白杨,现代化的标志就是一根又一根淡灰色的电线杆子,人也都土了吧唧的。三队和四队之间才是小学校。秃小子们会手把手教丫头蛋子们怎样放泥球,怎样拉弹弓,怎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瞄准目标,怎样发射。“叭、叭、叭”连发三弹,一个也没中标。如果碰巧打下一个,那准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玩的时间久了,打中目标时也有过,但打死是不可能的,只能打晕,一帮秃小子、丫蛋子便惊呼着,一窝蜂似的往那树底下跑,眼睛都瞪得像疯狗似的,可还没等到地方,那鸟醒了,头晕了,心里还明白,不会叫,会飞,便惊惶失措地逃到远处的树枝上啦,那树枝便一上一下地抖,也许是那鸟两腿或心在抖,身子在哆嗦也备不住。众人便全停住,手扶着波愣盖儿,望着那鸟,眼巴巴地生气,恨自己怎么就没长翅膀,怎么就不会飞。秃小子们比丫头蛋子坏主意多,有时,路中间少不了会有几个水坑,丫头蛋们围着洗手,便有人扔坷垃,溅起水花来,丫头蛋们便都慌忙用胳膊招架,然后歪着头去看是谁干的坏事,便你追他撵的乱了套,上学这条土路上,便像打胜仗似的一路热闹着,还没尽兴,到家了…… 那时,路的两边是一大丛一大丛的大柳树毛子,人在对面,走在路上是看不到的,冷不丁走出一个人,会吓一大跳。不知道为什么,柳树毛子都不是一棵一棵的,像家家的孩子,都是一大帮一大帮的,很少一个,也没人管,可秧长。春季最早吐出绿绿的芽包,然后挂满先绿后黄灿灿的毛毛狗子,土路两边是糊地皮的猪芽草,莛红得肝胆相照,叶是绿得酣畅淋漓,车轱辘菜、苦麻子、婆婆丁、兰巧烟花、野馒头花、柳蒿芽、香蒿、苦蒿,还有……一墩子一墩子的马莲、一大堆一大堆的杨老妖子,叫上名的,叫不上名的,应有尽有。现在可好,什么也没有了,简单至极,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上面横着划了些等宽的道道,像个大笔记本。从一组这头站在路中间,能一眼望到三组,到那里,路累弯了腰,便看不到前方了。路两边是沟,沟不深,两旁是小碗口粗的快生杨,缺苗断条的,很远才有一棵,从那些半截的、缺胳膊断腿的树拐子可以看出,当初是等距离、一棵一棵精心植下的,但错就错在顶着千家万户的老苞米地头。家家都会过日子,种得到位不说,心里都明白,那树长大了会投阴凉给大地,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庄稼不需要阴凉,它需要充足的阳光,况且那树也会吸太多太多的水份,会抢大地里苞米的油水的,所以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剩下那几棵都是命大的,好在度过危险期了,粗了,根深了,叶茂了,有抵抗力了,但指不定那天除草剂的药车一过,便会让它们半死不拉活…… 每队或每组也好,除了一、二、三,四、五分别外,还都有名,像家家的孩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的,但出了家门会有个大名一样。我们村是这样区分:姓啥多的就叫啥街。从何时起,没人去考究,习惯就成自然了,于是一队沈家街、二队郝家街、三队张家街、四队杨家街、五队顾家街……六队、七队因杂姓太多,就不叫街了,说成乱杂户。那地方洼,地盘比这几个队地方大,又在这几个队的后面,离乡上最近,两个队连着,老辈人说,早先那地方没有人家,是一个大荒片子,兔子多,一提兔子营,便知道是招苏台河村六队七队。现在这两个队比其它五个队的人们过得好,地多,沟沟坎坎多,养活牛、羊、鸭、鹅的多,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家里都修了水泥路,神仙似的生活着……无论过去、现在,但愿将来也能这样延续下去,这样排列着,这样叫着,人们一提起招苏台河村有几组,便会叨咕:一队沈、二队郝、一队张、四队杨、五队顾,六队七队乱杂户,应该也是幸福的。 每组都有人负责,冬天挨家挨户齐个合作医疗费啦,春天分个零地啦,小小地调整一下这零地,把死去人的地收回来,把小孩儿们的补上。谁都能理解,死去的人不需要吃饭了,闭口无言,活着的还要吃要喝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皇历怎么变,人还得吃饭。饭从那里来?土里才能长粮食。老辈人死了,还有少一辈、小辈、小辈的小辈,多数人接过了父辈的犁铧、父辈的扁担,种地的太多太多啦!当然,每个组里或村上都会有几个孩子连根拨出了土地,成了他乡的游子,像老话说的骑红马戴红缨,也有的人,人模狗样地走在大街上,六亲不认。有的随孩子们进城的进城、打工走的走,打打工就打顺溜了,不回农村了,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啦。可这地还得有人种呀!老弱病残们守着家,还有中年人恋这块土,舍不得那老话说的三间房子二亩地,父辈的青山,母辈的河流,无奈地在城市和乡村间穿梭着日子:春天到来时,会想着种子、化肥,应时应晌地把地种好;秋天五谷飘香时回来,干净利落地收获。他们不忘他们还有梦,他们的梦还在生他养他的父母身旁,村子、土地、河流、庄稼、天空,自然的花鸟、虫鱼、鸡、鸭、鹅、狗,牛、马…… 我们村的附近有一块棱是棱、角是角、中间四个大字的牌子,右下角是年月日,我最初注意到牌子的一刹那,就想起了电视剧里的界碑,想起那上面“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红字大字。我和哥说过,哥常去蒙古做生意。哥说:界碑的那一面写着“蒙古人民共和国”,下面是“欢迎你到蒙古来”,这面也写着“欢迎你到中国来”。我没有亲眼目睹过,不知道见到时的心情会是怎样,我没问,我想那应该是石碑。可这就是小小一片地上的一块水泥牌子,在我心里却有一种深沉的触动,让感到“国家”二字的力量,土地的深层意义。作为一个农民,我有些多愁善感吧?但又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东北平原,基本农田试验模范保护区”这些字让我想了许多人平时不想的问题。我们没有理由不把脚下的每一寸土视若珍宝,没有理由不辛勤耕种!每每路过,我必怀着敬仰之心,走过了,还会频频回头望……有时觉得困惑了,我会不自觉地走到那里,定定地立上许久许久,心便淡定了。我也会坐在那水泥台的前边,背就靠在那些字上,静静地望望天,眺望一下远方的土地。也许我陷在泥土里太深了吧?可在我心里,它真的跟界碑有同等价值。它是一方土地的象征,是一个伟大民族,是祖国版图上的一点江山,是黄天厚土的一个代言人,是东北平原的一寸国土。有一回遇到一个网友聊天,他第一句便问:“你是农民吧?”我说:“是。”我那天心情不怎么好,他这一问,气更不打一处来,想立马删除他,又觉得不行,不解气,说话就夹枪带剑的了。“东北的农民?”我这个气呀。“东北那疙瘩”。“具体?”“辽宁,沈阳”。“具体?”“辽北,辽北黑土地,辽北平原”。“具体?”“铁岭,辽河流域,辽河东岸,招苏台河岸边一女巫”。“农民都是女巫。”我气得,当时就是没有电话号,有的话我一定会打过去,直言损他几句。“二十年前一女孩儿,一马平川黑土地。”这话我还爱听。“秋天遍地金条”。“别把你家牛吹跑啦!”“我家牛圈养,越吹越多,一个变两,两变五个”。“你不识数?”“你才不识数呢,我在对牛弹琴,牛见牛,三年五个头”。“你这人锋芒毕露,挺嚣张的。”“正儿八经的霸道着呢,朝阳正气。”我接着发了一些介绍我们这儿人文地理的文章,他最后发了一个笑脸,我发了一张本人站在招苏台河边的照片,迎风飘飘的长发,穿着碎花连衣裙,手摸青青的大苞米棒子。我打上一句:“馋死你,气死你!”他便成了我网络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了。 招苏台河两岸是一马平川的土地不假,但土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最早关于土地的印象是看到家里挖的土菜窖,春天扒时,我们一帮左邻右舍的孩子会找来粗的茼麻绳子,父亲用手搓的,拴在菜窖上面的圆木横梁上面,然后坐在绳子上,双手攥着吊着的、挡在前胳肢窝的绳子,脚在墙壁上一蹬一蹬的,绳子上的我们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悠荡着。面对的墙壁,一层黑土一层黄土的,有的土粘拉吧叽,那是黑色的,用手一划会粘在手上,有的土怎碰也不粘手,那是黄白色的。有时和爸去河边挑沙子,看到河的岸壁上一层层的不一样,看地表是看不出来的。 我们一组的地就明显。屯子前是一条国道,成天东来西往的各类车匆匆而过,土路南边就是一片大地,有六百米长的垄头,地的土就是河肌土,也就是白趟土,地头就顶着招苏台河十几米宽的坝炕。那里有水利站立的水泥方柱子,一人来高,隔几米一根,用铁丝刺鬼连成好几道,人趴着能通过,但不小心就会被刺鬼抓住头发、纱巾、衣服,需要小心再小心,让人想起看电影里过鬼子封锁线。有的地方还有些白的黑的土地,这是随河的流势决定的。有的地方没多大,就是点儿沙溜子地,顶在河岸滩上,白趟土里伴着白眼沙。东边和邻队相邻的地是黑土,村西是河肌土;最后一趟人家一过,往北走,便全是黑土。这是指地的表面说话的。天也未必一样的,不是有句话叫“一家门口一个天”吗?天没处看去,那是高高在上的,而地是实实在在的,人人都有机会看得见、摸得着,生它接着,死它载着。 小时候,总是问疙瘩大爷一些不着边沿的话。疙瘩大爷是老辈里方圆人所共知的人物,据说疙瘩大爷有本古书,会看阴阳宅,什么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土木金水火、北斗七星的,平时又满嘴是日头爷爷、太阳影子的。最早没钟表时,说看日头爷爷到第几个炕席花、日头影子爬到第几个木头窗户格子,便知道几点几时几刻了,和后来知青戴的上海牌名表对过,出入不大。看天仓二十五坐不坐住囤子,预测一年的收成,是收苞米、高粱还是谷子、豆子。疙瘩大爷一决定啥事时,会拿起长长的、白白的、亮晶晶的马尾甩子,狠劲儿一甩,然后搭在肩上。人们便都会望着他笑:“这老头儿,了不地啦!”“有点儿仙风道古的样儿。”“眼睛特亮,不是凡人!”疙瘩大爷给人看阳宅时会唱“自从盘古开天辟地起,女娲就补天,玉皇大帝就设计……”后面的话就没人听清了。疙瘩大爷和爸说过看阴宅,我听到过:“给好人好地方,给坏人坏地方,但话还不能这样说,人前人后得反着说。”我偷听到以后,研究了好几天才明白这话里的话。疙瘩大爷知道的老法子太多。疙瘩大爷趟园子,牛毛了,犁铧把脚刮得“哧哧”淌血,大爷到烂树根下捡起个马粪包,对着口子“哧哧”捏几下,冒出一股黄烟雾,便一笑完事了。那马粪包的外皮是老土豆皮色,形状特像早些年马脖子上挂的铃铛,但现在的孩子们很少知道它、知道它的用途了,历史将把它们淘汰掉吧…… 爸说过:“老祖宗也不是白给的,不的从关里闹关东到哪里站下不行,偏到这儿站下啦!看这儿有河,有平平的地。”疙瘩大爷说:“有河就有神,有地就啥都会有,人有吃的就有精神头,有精神头就啥也不怕了。”有时想想,老辈人说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有水、有土即有吃有喝的,还乞求什么? 我们村把地分成三等:一等地是黑土地;二等地是河肌土地,即白趟土地;三等地为沙溜子地。分地时,为了公平合理,村上把黑白两种地搭配着分,先按亩数,再按垄数、垄的宽度和长度一折算,每户黑土地多少条垄,河肌土多少条垄。剩下的零地,犄角旮旯、挨树带边的,都做成阄,一年春天一抓,谁抓到谁种,一亩为最多,几乎就是个分儿八的。这地多亩数不实,可以往外开点儿荒什么的,但多是凭天由命:雨水好的年头,就多收点儿;挨河边的,雨水一大,还兴许有种无收;挨林带边的,一旱,也是收不多少,雨水的好年头,把边通风,又会多收点儿。但因为少,再扔又能扔多少?再涝又能怎样?再丰收又能收多少?农民看开了,抓到了,就用人、用镐地种,有的用小毛驴犁出沟,点上种大田剩下的杂七杂八的玉米种,或要几捧粘高粱撒上,到五月节时再撒点儿尿素,也就了事了。还有的干脆一点儿肥也不用,把过年蒸豆包时留下的小红豆、小豌豆的捧两捧种上,或种点儿小黑豆、小绿豆的,就完事大吉了。 秋收时,玉米早早掰下搓着喂猪了;玉米杆子,自己有牛的便拉家喂牛,没牛的,就给养牛的人家拉走了。粘高梁掐下头、摔下粒,粒磨成米、米磨成面,做豆包了;空穗,冬天闲着没事,就扎成刷帚或笤帚。小红豆、小豌豆蒸豆包了;小黑豆、小绿豆生豆芽了…… 河肌土在农民眼里多不如黑土地。黑土地分两种:一种是纯好黑土,另一种叫蒜瓣子土,从表面很难看出来。蒜瓣子土又叫露风土,看着是同样的黑土,可用犁划开就散花,见风就干,湿的便成一大块一小块的泥饼子,用脚蹬开便成零零散散的土坷垃。有时种完,铁串的滚子怎么滚,都是一个小方块一个小方块的土坷垃,只有雨水大了或到了伏天,才会慢慢润开。如果年头好,春天雨水勤,撒下种肥之后,赶紧封垄、压实,就能保证全苗;如果雨水少,那地看着挺湿乎的,一犁开、一种,就干了,怎么压也不合垆,就是打除草剂也封不住垄,草会从土坷垃缝儿里往出挤。所以才叫露风土。如果没有几场小雨闷乎着,再几场大春风一抽,大地水份流失,种子在土里刚一冒芽,就因水份供应不上回弓了,土话叫“芽亘”,所以需抢墒播种,在土地返浆、还没有刹浆前种上。地是一定会返浆的,而天下不下雨却无法固定,只能预测,所以才叫天气预报。 苗出不齐,只有等下透雨或用车拉水补苗。补苗也不好补,那地用镐刨也不好刨,一刨能把镐弹起,像鸡鹐米似的,一点儿一点儿地刨,才能刨出个小坑,把种点上。种完找回垵土都费劲,都把土弹没了,便四周用镐往回钩土,钩的多是干土面子或小土坷垃。如果一粘苗,苗便会七高八低的,减产是成定局;但如果抓住苗,啥地块又都比不上这露风土地有后劲,一等好地也比不上。 所谓一等黑土地,那地的土,开犁播种,土是怎么种怎么面乎,不会出坷垃,犁开,点种点肥,封上垄,便会严丝合缝,就如同没划开过一样。有时压完,只有细看才知道种没种过。种子在土里,风吹不透,阳光情绪高涨,一天比一天热,土地晒得热乎乎的,种子就像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就偷偷发芽啦。它们吃得饱,睡得暖,偷偷地伸着腰,忽一日,便齐刷刷地探出脑袋。黑土地种上不用担心不出苗,出了苗、扎了根,无论天气怎样忽冷忽热地折磨,都会稳步生长,无论怎么春旱,即使地裂出大口子,一到伏天,雨水一跟上,那苞米秧子便黑咕咙咚的疯绿。老辈人便会说:“这地才叫地呢,地板好,有劲,不上粪不上肥都打粮。” 河肌土,农民眼里的白趟土,种地时好种,永远是面面的,苗也爱出,也保苗,但出苗后多不发苗,和黑土地同时播种,苗会比黑土地的先探出头,但如果黑土地不上口肥、它上口肥,都会并驾齐驱。有时会考虑给河肌土地多加些口肥,把小苗先催起来,好对抗自然灾害。本来春天多旱,河肌土地一旱,那苗便没法看,尤其是中午,常常佯死带活,像人得了大病似的,蔫头搭拉脑。越不水灵越招灾,瞎撞子便会乘虚而入,有的玉米苗便会被它们弄得只剩个莛,没了叶片。地下啦啦蛄窜,便会出现缺苗,但到了伏天,雨天天下着,就会显出它们不服黑土地的倔强派头来,初秋时到地一看棒子,一点儿也不比黑土地的逊色。有人会说:“这三等地和一等地也没啥区别呀!”有人会接茬儿道:“那咱俩换呗?”一较真儿就没人换了,旱年头儿人们是经过的,黑土地上的棒子也就是籽粒不饱满,河肌土就会有地方抽不出穗,光接棒子不长粒,或成了上面没几个粒的“瞎子”,黑土地收七成,它就只会四成,得差三成收成。这就是一等地和三等地的价值。 沙溜子地多挨河边,土话就叫薄拉地,旱也怕,涝也怕,涝就白种,一旱就不像个样,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种,才能混个八成苗,别的地不旱它旱,别的地不涝它涝。出了苗,好久也不见变个模样,一片有种无收的光景。但人们也懂了,也习惯了,所以没人着急,没人在意。他们会说:“等伏天连上雨就好了。”而天也如人所愿,地也如人所求,很少绝产过。这种地上多是种些花生、小红豆、小绿豆、小黑豆、小爬豆、小豌豆。还有人种点儿粘高粱、栽点儿大地瓜的,一到雨季,那地瓜秧也会肥头大耳的,爬得看不到地面,花生也封满了垄,小豆们也会开满丰盛的白花、黄花、紫花来凑热闹,然后,当秋傻子来临之前,结出无数粗的、细的、长的、短的角角来,秋初便采收了。看着红的、绿的、黑的小豆豆的精乖乖的小模样,感叹自然的神奇,天地的大爱,满足啊!属小豌豆最好看:有的灰色,上面带白点儿;有的紫红色,上面带黑灰的斑点。捧在手心里,醉在心里。 孩子们急了,要吃地瓜、要吃花生、要吃毛豆,那就下地取去呗!河岸上边,有硬硬的、平平的、光光的、白眼沙和河肌土合伙而成的路,孩子和大人穿着塑料拖鞋,走着,说着、笑着、望着。多少人走过来?多少人走过去?走着走着没有了踪迹。也许只有河神知道吧!千年前的那个人和千年后的他或她是同一个人的。我想起爸和我们用沙子铺的从家院门口一直通到国道上的那条路来,如今路还在,可爸已经不在了,他活了六十六岁,在这土地上行走了六十五个春夏秋冬,土地又把爸收回去了,就如疙瘩大爷所言:“人吃土一辈子,土吃人一回。”初秋的阳光还是傻热傻热的。不怪人们祖祖辈辈秋傻子、秋傻子地叫。招苏台河的水静静地流淌着,一小波追逐着小一波,一小浪涌动着一小浪。岸边的蚂蚱腿子打籽了,像高粱米粒,但还是粉中带绿,一撸一大把,握在手里软软的。苍子满身是果实,也还是绿色,已经感觉像刺猬似的,但还死死恋在秧上,还没到可怕的刺人时候。狗尾巴草长着一堆一堆的毛毛狗子,会有女人顺手薅下,编个小狗模型逗孩子玩。灰菜、苋菜一出生便被人揪下了头,无奈憋成一大啪啦一大啪啦的,都老了,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籽。 到了地里,孩子们拉开地瓜秧,在根的不远处拿着抢刀就抠,抠出大大小小的地瓜,抠出来,摩挲上面的沙土,那沙土便知趣地干净利落地掉下去,显出嫩嫩的肉身来,红皮的、白皮的,大的能顶小的好几个。女孩儿说:“太好了,这个大。”边说边用一只手掂量着,往高扔一小下,又接住,“咯咯咯”地笑。比她小的小不点儿女孩儿抠出个小的,也用小手往下摩挲沙土。“大姐,这小的太好玩,我吃这个。”大女孩儿说:“妈,这怎么长的呢?这个这么老大,那个那么小丁点儿。”被叫妈的女人在薅花生秧,那秧底下缀满了提搂算卦的果实。外壳都差不多,但里面的果子不一样,有红有白,也都有好听的名字:红的叫四粒红,白的叫白沙。留心的话可以分出来,四粒红有着细长的小腰,白沙有着胖胖的大腰。但人们多选择种白沙,因为比四粒红高产,这和选媳妇不一样,人们不关心腰条美不美,只关心高不高产。临走还不忘了摘一方便袋毛豆。 打工的人们回来看地,三五人聚在一起,大半年不见,有说不完的天下大事和小事。外面的人一进屋,便会闻到烀地瓜、烀毛豆、烀花生的香味,不用开锅,那股香味溢满屋了,想白呼没烀都白呼不住的。那香味还会顺着纱窗溜出去,给人通风报信,左邻右舍、前院后院、走过路过的就都闻到了。便会有孩子也要吃,当妈的便说:“明年抓着那河滩地,也种点儿。”小孩子哪会等明年,非得立马要下地去抠地瓜、捋毛豆、拔花生不可,哭天抹泪地作着。大人没法,便领着去种的人家,那家人便迎出笑着说:“那得吃,等明年那哪能行,自己抠去吧!”孩子便乐了。这事得和人家说一声,不说,你抠两个地瓜、拔点儿花生、撸点儿毛豆的也无所谓,但心里难免不平衡,那是不尊重人家的劳动、没瞧起人家,赖你偷你也没处讲理去,好该,谁让你不懂人情大道理了…… 烀地瓜时,人们会在锅中间扣个二大碗,烀着烀着把水靠的快干了,地瓜便会溜须似的贴在锅上,便会贴出焦黄焦黄的嘎叭,油汪汪的,不像烤的,干了吧叽、糊了巴黢的。吃时,人们会用手先捏下那块油汪汪的嘎叭吃,一咬筋个叨的。烀毛豆、花生时,会放点儿盐、几个大料花瓣,几个人围桌对坐着,一小盆烀得咸个滋、溢着香的花生,一小盆咸个滋、溢着香的毛豆,人们用手抓着,放在面前桌上,拿起一个扒开,一扬手,一张嘴一闭嘴,嚼着,品着,香着,接着,一口啤酒,爽着,一边聊天,一边吃着,一边啜着酒,一边晕乎着。桌上还会有秋后金贵的小茄包子,嫩嫩的油光的绿、嫩嫩的油光的紫,长条的、大肚子的,顶花带刺的小水黄瓜、小旱黄瓜,还有又宽又长的章丘大葱的水灵灵、绿莹莹的大叶子,一些红的、绿的罗卜缨子。茄包、黄瓜是越来越希罕了,早晚天气凉了,茄包一吃也不涩了,甜个丝的,黄瓜一咬也没有那么大水气了,发脆的甜。烦热的夏季已过,闹腾一夏的蚊蝇也渐渐散去了,茄子、黄瓜也不可能再结果了,再想吃到自家园里的茄子、黄瓜就要跨年了,要猫过冬天,越过春天,才会进地就随便薅吃,这样一想,还挺不是滋味的,虽然像说笑话,可心里、眼里都有些酸酸的,但转念一想,大苞米、红高粱、大米、黄豆马上就下来了,青黄接上了,再不愁猪没有苞米面子、牛没有苞米杆子了,就心满意足了。“来、干一杯。”咔、咔、咔”几个人一碰杯,一仰脖,一饮而尽。 人家北的黑土地,一下雨天就不好走,人们便往南走。南边是河肌土,天上就是拉拉着小雨,春天挖菜也不碍事。夏天,无论下多大雨,雨过天晴,彩虹一道,像美丽的花环镶在天空,地多的人家,可以选择去河肌土地去掰苞米丫子、拨大草,河肌土的路也是平平坦坦的,孩子们喜欢赤足在上面玩,脚心会痒痒的,会印出脚后跟和五个脚趾的样子,会沾些土星在上面,那土质细腻,干净,走在河肌土上,会觉心净气爽,稳稳的幸福,只有土地才能给予的。秋天脱坯时,人们会选择一处大坑旁找一片白白的河肌土,扫平。用河肌土脱出的坯显着干净,又立整,不像黑土那样糊手,抹炕面也显着干净,而且不裂缝子,不像黑土,干了裂大缝子,冒烟,还得去寻白眼沙往缝儿里洒,把那烟逼回炕洞子里,让它们按即定的路走出黑暗,面对青天白日。 不管是黑土地、蒜瓣子土、露风土,还是河肌土、白趟土、沙溜地,说一千、道一万,只有种出苗,才对得起地,才对得起土,才能实现春种,秋收的大梦。种出苗才是英雄,种不出苗你就没话说,别说老婆孩子不服你,跟着上火、闹心,你自个儿都瞧不起自个儿了,骂自个儿笨蛋。一垄挨一垄地横着越过别人的地,全刷齐,绿个乎的,一棵是一棵,一垵子是一垵子,再看自个儿的地,一块黑、一块绿,东一棵、西一棵,像长疮似的,或像秃子脑袋上几个毛似的。你便蹲下,东抠几垵子,西抠几垵子:“这地可让我咋种的呢?种子呢?越种还越不会种了,真完犊子了。”一个人在那儿自然自语。男人便回家,女人也跟来啦。“毁不毁?粘不粘?”这两口子商量着。便会有别人从自己的地溜达过来,帮着找原因、出主意。“七不毁,八不粘,你这地七成不够,八也挨不上边儿。那话怎说了?叫四六不着调,也就六成苗吧!还是粘吧粘吧算了。”这人说,这家男人也说:“也没别的办法,毁地比种地还费劲,弄不好,碰到一次性肥,还会缺苗,药也白打。”女的说:“就粘吧!到时候哪儿出草砍哪儿。”于是把苞米种头晚上用温水泡上,选择生育期比先前短的,确保就和着到秋天能一起收。第二天,男子扛着大镐,女人拎着种,也许还会有两个女人自告奋勇帮着,奔地去了。女人还会边走边叨咕:“种地大事儿,关乎一年,指他打工挣那几吊钱,不保准儿,家里丢个西瓜,外边捡回个芝麻……” 真的不是怎么种都能种出苗的。你会说:“不就是创个坑儿,扔个籽儿,踩一脚,踢上土,再在上面踩几脚,就完事儿了,等着出苗吗?”确实是这样,但那是一垵子两垵子,土的湿度不够,你会把上面的干土用镐搂掉,当然会没事。大地你不可能这样一垵子一垵子 种,现在全机器化播种,头些年三个籽、四个籽、两个籽,现在是单籽播,不小心行吗?都是半密或纯密,高产是在保证株数的前提下而论的,一株便是一穗苞米,掉了一垵子,就是没了一穗苞米,你想想,一穗一穗的才凑成一车一车的苞米,一粒一粒的才凑成一斤、一百斤,一千斤、一万斤。 看着土壤墒情还可以,种浅点儿吧。看这天也像要有雨的样。天天阴呼啦的,云彩就在不远的天边晃,一会儿挡住了太阳,阴得邪乎,像要来雨,挺高兴。可高兴劲儿还没过,或许也会掉几滴伤心的泪,一股东北风,得,云开日出了,一天、两天、三天,就这样,东北风不冷不热、不大不小地溜着,自由自在地在村庄里忽悠着人们,在旷野里忽悠着花草树木、山石田土。有人家就发毛了:“老天爷,你修修好吧!再不下点儿雨,可坑了妈了!”女人们在一起,说啥的都有,有人忧心忡忡的,坐不稳、站不安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有老辈人站在路上会说:“旱刮东风不下雨,涝刮东风不晴天。这雨,远挠子去了!” 家家户户的园子先旱了,大葱旱得急急地打出了葱骨朵,小白菜、小菠菜才露出几个夹,小蒜也才窜出细细的苗,水萝卜的根才有个粉红色嫩嫩的形状,小毛葱一出就几股叶,土豆就含在土皮下不出来。人们就开始浇,把着水管子,那水便白哗哗地喷出老远,像条银蛇似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狂舞着。河边的沙溜字早旱了,干挺着;河肌土旱了,干挺着;黑土地旱了,干挺着。人们盼望着、盼望着来场及时雨,洗洗树木,洗洗野花,洗洗野草,洗洗大地,洗洗人们身上一春的劳尘…… 大田作物盼雨之时,正是水稻插秧时节。话说不插六月秧,必须在五月二十几号前插完,再晚就影响克叉了。水稻先插时一垵子三四根,一克叉变成十棵、十几棵不等的,天下雨又是不合理的,如果天上下着,地下又一下水,这活儿就不好干,机器也是无奈的,水田劳作的人们就盼着别下雨、别刮大风,最好是晴天朗日的。老辈人会议论说:“这天老爷也不好当的,有盼雨的、有盼晴天的,有时要风,有时又怕风。”“风打河边走,越过果木园,老天爷自有安排。”可不,远处的大岗子上面,梨树园里,梨花正怒放,真的怕大风狂吻的。远远望去,那梨树园像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近了、更是满眼的白,像云南大理的蝴蝶聚会,但这是一个颜色、雪一样的白,一片繁花似锦。到了初秋,那柔软的香水梨便会一筐筐上市,放到哪里,哪里便会有梨的香味。香水梨呀!香水梨!我对你有着情人般的不舍呢……梨园旁,一个个疏菜大棚里的菜陆续上市了。有人开着电三驴车走屯串户地叫卖着,那喇叭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声音、一套话:“黄瓜、豆角、茄子、尖椒了!香菜、芹菜、苦矩、油菜、小葱子、黄豆芽、绿豆芽了!柿子秧、茄子秧、辣椒秧、姑娘秧了……” 有时雨水好,种子落地,封好垄,得吃凉吃凉再压,不能急,压歘了就压住了。就说大苞米,是钻锥的植物,但种子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如果压住了,落场及时雨还好,也会顺顺当当地出苗,如果还旱一段日子,只有东一棵、西一棵滚子跑偏的地方才会出苗。便会急得用手去扒,扒开看时,全是憋得黄黄的芽椎子,有的憋得弯了弓。种深了,如果土壤温度够、阳光足,也会拼命地往出钻,但会比别人家种的深浅适宜的晚几天,有的刚顶到土皮儿就泄气了,停在那儿等死了,主人便也感觉到了,便一垵一垵地用手扒,在苗的四周两手一搂,苗就坐在一个小土坑里了。可怎么长也没劲,人家种的不深不浅的苗越长越水灵,这苗却不见出息。但慢慢的,风、雨会逐渐把那坑变小、变平,还是比粘的苗强,到抽穗、结棒时,一点儿也不示弱,也看不出春天的落魄样子了,那副可怜相已经被粗粗的杆、肥大的叶子蜕变得无影无踪了。 这样扒出的苗,到后期长到波愣盖高时,多选择用二大镐蹬个小坑,扔点儿青铵,再用脚抠点儿土埋上,这样来得快。有时春天机器播种时出了故障或没有盘算好,肥下少了,或下得不均匀,看着有的地方发黄,怕做胎后脱肥减产,为了增产、玉米籽粒好,会买几袋尿素再追遍肥,却不那么钉是钉、铆是铆地必须把尿素扔在玉米根紧底下,有的会背个葫芦,像点种似的,装上尿素,照着垄沟哧哧地走,有的左手拎个桶或小袋,右手像天女散花似的撒肥。但都得把头用纱巾遮上,再带个口罩。季节已是伏天,呆着都得找树阴儿眯着,何况干活儿?这活儿多选择雨后,地表温度够,争取尿素落地不久便化入土地,怕蒸发掉。怕热就得起早,赶太阳还不火辣辣时,怕中暑。因雨天刚过,露水便像充足的雨水,一个一个大露珠像银豆子,挂在宽大的玉米叶上,短垄还好,扬脸朝天的一口气到头了,如果垄长,就得拿许多肥,刚开始根本走不快,从这头走到那头,人便浑身上下全湿了,裤子大半截糊在腿上,别别扭扭,一走一拐的。鞋面便往出扑哧扑哧冒泥水,再走两垄,便会更往上糊泥,有时成了泥疙瘩坠在后跟上,有时围成一个鞋形的托,像小鞋外面又套了双大鞋,有时走着走着,泥托就自己掉下去了,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飞快地边走边“唰唰”洒着尿素。到地头,便边装肥,边互相取笑着:“这要让人碰上,非说遇到了老魔症不可。”好歹这活儿也就一天半天的,多是你帮他、他帮你,三五个人,几袋尿素,一家家的,“嗖、嗖、嗖”一会儿就洒完。回到家,一通狂洗,然后再在杏树下一站,用棍子或锄头捅下些又红又黄的杏,放在水盆里,坐在屋檐下的水泥台上,挑软的吃,再站樱桃树前摘一捧樱桃一吃,就忘了追肥时那泥头拐杖、狼狈不堪的样了…… 一般河头地冷清,春天种地时会考虑晚种几天。当然,苗出得刷齐也决定不了大丰收,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当然指风调雨顺,授粉时有风,有充足的日光,有充足的雨水。地利就是地板好,下多大雨也涝不着,旱也旱不着,自排涝,保水。人和即选择种子要因地制宜,有时今年收了这个品种,明年就不一定。但大体上还会稳产,今年你觉得这品种没人种过,怕不可靠,少种点儿做试验吧,就边边拉拉、犄角旮旯种点儿,可到初秋一看,这大棒子,吓人,便后悔,觉得当初都应该种这品种,如果都种就发了。这是常有的事,多了就不稀奇了。一般情况下就是顺大溜儿,问张家买啥种子,李家买啥种子,三叔、二大爷、哥弟、姐妹们都买啥种了,就一定会跟着买几袋。选种多在扒秋时,人们在地里就议论好了,也串通好了。走在路上,四处巡视,大棒子就在那儿明晃晃摆着,想不眼气都不行,便会问人家啥品种,哪儿买的,就这样,你和他说,他又和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一说,好的种子就出名了、红了。这样的好处是,十家有八家种,不求高产,但求稳产,心里有底,抱着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的心理,你减产他也减产,你丰收他也丰收,心里平衡,落差不大。偶有种了别样品种的,大丰收了,人们也不会怎么眼气,毕竟才一家两家。但如果都大丰收,一户两户出差了,那心里就不平衡了。涵养性大的还好,一个说:“明年选种一定得好好打听打听,没人听你的,不能寻思一出是一出。”另一个说:“这种子可是天大的事,种不好就坑一年,受不了。”涵养小的这家就一定会吵架。在家还好,眼不见,心不那么烦,等真动刀去收割了,不边割边干仗才怪呢。你听听,这两口子就因为没选好种,边割苞米杆子边大吵大嚷的呢。挨近的人就是割到前边了,再忙,听到后边吵架,也会停下来劝劝。左邻的叫刘三,也不算什么外号,姓刘,在家排行老三,叫顺嘴了,就刘三刘三地叫,他便答应,觉得挺高兴、挺亲切,村里的都好这样叫,叫大名的时候很少,多是村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刘三的邻地叫李六子,刘三听到李六子两口子在后面吵架,有动手的趋势,便不往前割了,坐在割倒的苞米铺子上,笑望着李六子。李六子叨咕着啥没听清,看那样子气头不小,镰刀搭在苞米底下的螃蟹爪子里了,在那儿使劲儿拉着镰刀。刘三用大拇指和二拇手指捏出根烟,喊着:“六儿、六儿、六儿,别吵吵啦,过来抽颗烟,消消气儿。”李六子听到,便把镰刀往那儿一扔,把手里把着的几棵苞米杆子没好气地甩在铺子上,扔得扬二翻天的,然后大步迈向刘三,接过烟,一屁股坐在对面的铺子上。刘三“嘿嘿”笑着,“叭、叭”两下打着了打火机,李六子慌忙去推刘三的胳膊。“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刘三说:“一样的,来吧。”李六子把头探过去,右手掐着烟、接着火,烟点着了,猛吸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刘三媳妇也凑到刘三身边,拎着水“咕咚,咕咚”喝着,然后喊李六子媳妇:“别气干气干的啦,来,六媳妇,也坐会儿。”李六子媳妇便磨磨蹭蹭走过来,捡个垄台缺苗的大空坐下了。李六子还是气乎乎的:“这是她买的种,你看那满地啥玩愣?”刘三说:“你就少说两句吧,男子大丈夫的。”刘三媳妇说:“她不也心思好吗?她要知道这样,打死她也不可能买。”李六子媳妇一听刘三媳妇这么说,就委屈得满脸淌泪了,用手背擦着,脸本来就晒得通红,这一哭,更红了。刘三也说:“妹子,别哭了,不怨你,要怨也该怨那造假种的。”李六子媳妇还在掉眼泪,不吱声。刘三媳妇又说:“我们有一年,我买的种,也这样,那时,这地还归你家老股种呢,你没看把我闹心的,在家坐不稳、站不安的,到地里一看,更是连死心都有,看人家地里,都竖个撞的。你三哥比小六还差劲,就差没疯了,把我损的,狗血喷头。当时我也憋屈,当初是他让我爱买啥买啥的,我说好赖到时不行埋怨。我气得差不点儿没喝耗子药,秋收时到地割割,跳河的心都有。”李六子说:“三哥,你不明白我的心,不傻不苶的,她不怕丢人,我还嫌丢人呢,窝囊呀!”刘三说:“三哥怎不明白你啥心,我经历过,都想坐地头放声大哭一场,心才痛快呢。”李六子说:“哪还有脸哭呢,撒泡尿沁死算了。”边说边把头一歪,叼着烟吸着。李六媳妇一听这话,更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刘三说:“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时间长就好了。关公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呢,何况咱小老百姓。”李六子说:“可惜,今年这风调雨顺的,操他奶奶的,白瞎了这一等地,对不起这片地,操他妈的,扔了一个好年头!一辈子才有多少个年头?”刘三说:“今年苞米普遍好,天年。”李六子说:“他妈也邪门,如果直直的看着还不来气,上面还佝佝着。”刘三媳妇说:“也别老怨她啦,我们那年的苗,也就一小拃长,都不如好老爷们那玩意儿。”边说边用右手张开比划着。李六子媳妇被逗的抿嘴笑。刘三也嘿嘿笑:“滚一边去,这虎老娘们儿,说话就下道。”李六子说:“可不,越看越来气,杆还不细,底下全是螃蟹爪子,难割。”李六子把烟屁股狠劲儿砸向地面,然后用鞋后跟使劲儿往土里蹾着,一下、两下、三下,仿佛那烟屁股就是那个造假种的人。然后又拿出烟,先给刘三点上,又给自己点上。李六子媳妇说:“累不怕,就怕这棒儿不好,割不下去。”刘三媳妇说:“可不是咋地?棒儿越好,割得越有劲儿,扒也爱扒。”刘三说:“逮住这造假种的,就把他枪崩了也不解恨。”李六子说:“农民多不容易,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有能耐去研究那贪污腐败的去。”刘三媳妇站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水,拍拍屁股。“干吧,种地不收年年种,时间长就忘了。”李六子说:“他妈的太坑人了,也是人揍的,简直不是人!”刘三说:“别生气了,人和牲畜就不能一般见识。” 好歹孬拉吧叽收到家,这话也就算告一段落。可等打苞米时,一提起再提买种,还会控制不住,难免还会吵吵一阵。男的占优势,便先发制人:“从今后,甭想听你的,滚一边弹弦子去吧,没把人坑死!别人一提种,我就会牙疼,这心里好像都做病了。”女的没理,说:“这回看左邻右舍的人家买啥种就买啥种,省得后悔。抬头一个样,低头一个样,你就不闹心了。”可不,第二年,割地割累了,坐在一起喝水、抽烟,你一句、他一句地说着:“刘三说今年咱这几家都差不多。“李六子说:”你们都不如我头年种的。”刘三说:“可不,方圆百八十里真还难找。”一个女的探头问:“真的?啥品种?我也买几袋。”李六子哈哈大笑,刘三也嘿嘿地笑。“那才叫千顷地一棵苗,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刘三媳妇便把喝的水,笑得喷了一地,李六子媳妇也憋着笑。就一年的光景,还是坐在这片地上,再说起这事,就像说别人的故事了…… 妈是属马的。小时候瞎子给她算过命,说属马的人,生在三月里,是挨累的命,三月里,天天种地、犁地、压地的。我说:“现在都机器种了,三五天,几乎大片地全完活儿了,现在连零地、园子大的都用机器了,还挨啥累。那是按老黄历扒的。慢慢的,马也会成为咱这地方的稀奇玩意儿了。”小妹说:“我可真好久没见到过马了。”我说:“我也是。记得咱家刚分地时,有一个大白马,还下了个灰马驹子。”妈说:“可不是?”小侄说:“我怎么没看见?”妈笑了:“那时候你爸还没结婚呢,还不知你在哪儿哭呢。”我说:“妈,北大泡子现在啥样了?”小妹说:“妈,北大泡子还有鸡头米没有?别人朝我要门帘子。”我说:“咱看看去呗。”小侄一听乐坏了。妈说:“我头年去,还看到野豆角了。” 门口猪圈的塑料棚还没全撤掉,猪在阳光直射的地方呼呼睡着,有一头猪妈妈在墙根的一堆乱烘坑旁四仰八叉地躺着,大肚子忽悠忽悠的,咂咂直直地排成两排,肚皮一会儿这地方鼓一下大包,一会儿那地方鼓一下大包。羊妈妈眯着眼,在苞米杆垛头半躺着,两个孩子躺在它的怀里,头靠在一起。有两只大母鸡,笨拉吧叽的,“咯哒,咯哒”地叫着。小妹学着:“咯哒,下仨,咯哒,下仨。”小侄说:“它一天也下不了仨,怎说咯哒下仨、咯哒下三?”我笑着说:“从古至今,人们穷的,都希望它一天下仨呗,早上一个,中午一个,晚上一个才好呢。”小妹说:“鸡也会吹牛皮、白呼人的,人也都贪心不足。”小侄说:“那天下个大蛋可大了,我妈打开,双黄的。”妈说:“啥也不吃瞎食,吃上就下,吃不上就下软皮蛋。” 大公鸡从猪圈棚上边张牙舞爪地跳下来,乘那母鸡不备,便趴到上边了,抽出了屁股后边螺旋状的弯弯曲曲的白白的大虫。母鸡半趴半立着,头被公鸡强制着,公鸡抖着七彩的羽毛,晃着大红冠子,颏下的两个搭拉罕来回晃动着。老公鹅伸长脖子,仰天着大大的锛儿愣头,嘎嘎嘎地在大门外乱叫,老公鸭也一圈一圈地追逐着母鸭,“叭、叭、叭”地忙着踩蛋。绕过房舍,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地,远处的村庄,东一片、西一片的树林,北大泡子已经遥遥在望…… 小时候,我家老屋后边有个小后窗,站在屋里的北炕上,冬天用小刀或舌头把那霜弄掉,可以看到远处模糊的房舍、树林,可以看到姐姐和邻居家的伙伴们从远处玉米地的斜不悠的小路绕到北大泡子和小大泡子中间的路上,归到这条宽宽的土路上,便直直地可以望到人家。那时雪大,北风常把雪刮成烟雾状,黑龙江那叫烟炮子雪,我们这儿可能没有那么大,便也只能看着一个个系着的鲜红的围脖,每个人都像在雪上飘移,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便看出哪个是姐,哪个是叔家的,哪个是伯伯家的,张家的谁谁,李家的谁谁。周日,我们会结成一大帮,拿着茼麻绳、小镐子,去北大地锛玉米茬子,那是邻村的地,全割的扔茬,就是把苞米杆子齐波愣盖割下。我们横垄八地儿奔过去,一个人骑一条垄,蹶着屁股,双手抱着半截小镐,“咔、咔、咔”一棵接一棵地锛,一镐一个,一镐一个,那茬子便横七竖八地躺一垄沟。然后铺上绳子,一颠一倒地往绳子上放,绳子前半截系成双股,后半截单股,捆好,然后像军人背行李卷那样背上,你掫他一把、他掫你一把地站起身来,慢慢往家走,像一个个小蜗牛,背负着重重的壳。 夏季,庄稼起身了,学校放暑假了,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光,猪便全靠吃野菜活着,多是剁一盆菜,倒到槽里,然后倒点儿淘米、刷碗的水,上面洒一层苞米面,猪便狼吞虎咽地吃。那时,地里的野菜多得像种的似的,鬼见愁、大筒麻菜、酸不溜、苋菜、灰菜……一大片一大片的,妈便约上叔伯婶子、七大姑八大姨、半大孩子们去大地捊菜,一去一大帮,也省得害怕。那时没有塑料袋子,都是一人拎个大小不一的土篮子。到了地里,先把土篮子固定放在一个豆趟子上,或谷地里偶尔长出的一棵苞米、高粱下,或把豆趟五旁的一棵苞米杆上半截折弯,朝着豆垄,一帮人便三个一伙、两个一串的,一猫腰钻进苞米地了。边捊边用左胳膊挎着,等够一小抱了,双手一扣,把菜搂在前胸,仰脸朝天地走,一垄又一垄地奔土篮去,到那儿把菜扔地上,然后找个空地方一坐,边拧根子边说着话。有时捊捊菜走远了,就老也找不到放土篮的记号,便“妈、老姨、老婶、三丫、二姐”地乱喊一通,远处有答应的,“在这儿呢!”这边人抱着菜边喊边走,那边就不停有人应着,一会尖声,一会粗声。等见了面,便会唠唠叨叨说一遍,碰上多大一片菜,多好了,像种的大菠菜似的,边说边把衣襟拎起,擦着脸上的汗,有的用手扒拉着头发上的苞米花粉。遇到野菜多的地方的先捊满筐了,便等没有捊顶梁的,便会得空去豆趟子上找大棵大棵的黄天天、黑天天吃,用手一把一把地捊着,往嘴里扔着,弄得满嘴都是天天籽、天天的汁液,一会儿就会感觉吃饱了。还会遇到铲地时故意留下的瓜秧、柿子秧、姑娘秧,还会遇到鸡冠花、芨芨草花、扫帚梅花等,有的柿子熟透了,黄的鸡心柿子,大粉柿子,还有绿的贼不偷柿子,有的瓜也熟了,有洋蕉密、十道白、灰薯子。熟的柿子、瓜大伙分吃了,吃不了的便摘下放到筐底下,带回家;没熟的,便在秧旁边做个记号,说等过两天再来捊菜时,就该熟透了,可等过两天再去时就很难找到了,有时见到秧,却看不到柿子和瓜,估计是别人也遇到它们了,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不是自家园子里,它属于大地,人人都有权力拥有,看来万物都有个缘份的问题,我们不是来早了,就是来迟了。总有这样的时候,遇到时以为是永远,分别时心边心沿没想到竟是永不会再相见,然后会生出许多懊恼,会很久很久地猜想,明明记得好好的就在那里,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是什么样的人遇到它了呢?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忘了。 野菜都装满了一顶梁,便你帮她扛上肩、她帮你扛上肩,右手抓着土篮梁,左手抓着筐沿,怕硌了肩膀子,就把捊菜时穿的破衣服叠叠垫上。有人不忘打几窝子乌米挂在胳膊腕上,或系筐梁上,多数是十来个乌米,把上面的高梁叶子挽个扣,系在一起。妈和婶、姨、姑们还不忘在水泡里抓几个棒棒狗带回家,放在罐头瓶里给小孩子们玩,那是一种小不点儿的绿蛤蟆,背上是葱芯似的绿,肚皮雪白雪白的,人们都管叫天老爷小舅子。我和女知青们都会刨根问底:“为什么说成是天老爷小舅子?即然是天老爷的小舅子,又怎么沦为蛙的?”妈和婶、姨、姑们说:“老话就这样传下来的。”我们还是不明白,还是想问,又没处去问了。女知青说:“《十万个为什么》上也许会有。”我又问:“十万个为什么又是什么?”女知青便说:“是一本书,等有机会我回城给你找一本。”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蛙为什么和天老爷扯上的关系,就像我为什么和地扯上关系,为什么有人天生不用这样挨累,而有的人确要这样挨累。《十万个为什么》也回答不了人类太多太多为什么,有些只是传说,只是老话如何如何说的…… 从我家往北,这是两个行政村相距的地方,中间有十来里路,路两边全是一马平川的黑土地,夹着东西方向、南北方向的林,按林的方位,估计对着的是哪组。泡子处在另一个行政村的人家前面,两片地的头上,中间横着一片小树林和邻村地的边界。邻村那边长,两林的地对口处,这样,这片地就是方圆老大一片,开阔着呢,让人可以放眼使劲儿去眺望。早些年,泡子西边那儿有户人家,有两棵老树,现在没了,不知那户人家去了何方,那两棵树又派了什么用途了。远处,不远的一片老林旁,有一个人在放着几头牛,雪白的在晃动,黄花的影子也在动,大的,小的。另一片林里,有两个人在放一帮羊,看得出,男的戴个红色的鸭舌帽,女的扎的花围巾,戴一个白口罩。有一帮秃小子拎着夹子在林里林外地溜鸟,东跑西颠、跪倒爬起的,有时又静静地趴在沟沿上,探着脑袋,盼望着那鸟去叨那夹子上的曲曲弯弯的酱杆虫。“突、突、突”飞过一帮不知啥鸟,那鸟溜鸣着,秃小子们也用嘴哨着。我和小妹也用嘴吹着口哨,可就是怎么也不好听,打不出秃小子们那哨鸟的调子,小妹便“咯、咯、咯”地笑。小侄在一边却打出了调子。妈说:“还是我们家这小伙儿行吧?”那帮秃小子用胳膊向我们比划着,用手指着,示意我们别把鸟冲飞了。我们迟疑在那儿了,不知是往前走对,还是绕路走对。 阳光慈悲地普照着。泥土的气息随着光,挽着柔软的风,在旷野间弥漫着。新新的杨树的叶子漂亮而又多情地争抢着阳光,妩媚地哼着调子。鸟儿在林间溜鸣着,在枝叶间藏着,偶尔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上。花喜鹊像才洗过羽毛,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地在一株老树的几片叶旁说唱着。天空像一条淡淡的雪青色的纱巾,干净得朦朦胧胧的,土地温情地包容着一切的一切。一片老林,红根的绿丫丫的猪芽草,满沟满坝的打碗花、苦麻子,无遮无掩地开着。走在车轱辘菜上,脚绊着婆婆丁一路前,便是大泡子、小大泡子;再往前行,便是一个一人多深、十米来宽的排水路。这是小时候刚在家挨了骂,或不会写作文、算不出一道算术题,便会走的路,走着走着,就什么都忘了,被自然淡化了…… 走近了,看见有的大牛安静地低头吃着草,有的在树上蹭着犄角,小牛不安分地四蹄蹬开,来回尥两下厥子。放牛的是个老头,朝着太阳,靠在一棵树上,手里拿着手机,手机里放着歌,胡乱入耳几句,知道是首老歌,又怎么也想不起名来。那边放羊的一对中年男女应该是一家人,一帮山羊大小不一, 那大公羊挺显眼,弯弯的大犄角,身上有一大块一大块的红毛,看得出是新品种羊。有两只毛毛狗,油黑发亮的毛,眼睛上面还带了黄毛灯,四转圈和羊耍着玩。妈边走边说:“过去这路哪天都走,有时一天说不上走几个来来回,现在可是一年也来不一回两回了。”小妹边走边四处望着不停地乐:“不知道的,说不定以为我们干啥去呢。”小侄说:“我奶一带我来,我一问她,她就说打狼去。”我便笑。小侄突然用手指着远处大地上的一块白说:“你看那儿,还有雪呢!”小妹说:“啥时候还有雪?”我说:“用不了几天,苞米苗都该出来啦!”妈说:“那是碱。”小侄说:“地还生碱?”小妹说:“小屁孩儿,你以为地里啥也没有啊?煤、石油、钢铁、金子、银子,都是土地里的。”妈说:“可不咋的。”我说:“就雪、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得看天老爷的脸子。”用手戳了下小侄的脑门。小妹说:“好好念书,长大了,好好研究研究老祖宗给你留下的这片土地。”我说:“我们上中学时,开春一走这路就陷鞋。”小妹说:“可不是?”妈说:“那些年雨水大。”小侄说:“你们说啥鬼话呢?”我说:“你们现在都沙石路、水泥路、柏油马路,哪懂?”放牛老头看我们边走、边说、边挖菜,便凑过来,到了跟前,竟和妈认识,我看着也有些面熟,一提想起来了,早些年他是邻村看青的,我们捊菜时遇到过,他那时还很年轻,拎一根白杆的、齐腰长的红缨枪,有点儿像知青。“老嫂子,没见老,干啥去?”“我这过生日,她俩说非要上这两泡子看看,说找几蹾子马莲,找点儿鸡头米。”“都快没了,都顶着谁家地头,谁家种上苞米了,一打除草剂,该药死的药死了,不该药死的,车到地头,化肥一瞎甩,也都快药光了。”小妹说:“我家墙外就是大地,外面大地一打药,园里的黄瓜秧、豆角秧反应最敏感,全卷叶子了,秧子慢慢就蔫巴死了。”妈说:“原先我以为起腻虫了,后来和别人一叨咕,才醒过腔来,是除草剂熏的,有的上面把心都揪成一团儿。”我说:“你得把那脑袋揪一骨碌下去,让它慢慢憋出新的叶、杈来,这样比重种的还是能早接黄瓜、豆角。”妈说:“黄瓜、豆角秧都反应成这样。”小妹说:“就是不会话说,如果会说话,说不定会怎样喊叫呢!”我说:“不打药怎么办?谁还铲地?现在都不知道那时怎铲的了,一锄一锄的。那时候厉害,七百米的垄头子铲个来回。现在打死也没有那精神头了。兰花草垄沟、垄台子全是,有地方都起楼子,那玩意儿禁活,粘点儿露水,从这边拨弄到那边还活,铲深不行,铲浅也不行。”放牛老头说:“这药也霸道,时间长了人都会受不了的。你看现在这人,得稀奇古怪病的多多,过去哪有这么多的病?得癌的也多。空气不好,庄稼也都是吃药长成的。”妈说:“像咱这岁数就算靠住了。”小妹拎着镐和小侄往前走。我说:“大爷,小时候,一入冬,我们捡牛粪、锛茬拐子时,常会看到天空一群群的大天鹅。‘嘎、嘎、嘎’的,还带着‘煞、煞’的回声,飞得很低,看得出都是雁鹅,现在您放牛还看到过吗?”放牛老头说:“好几年没看到过了,那时就停大泡子边上,四转圈都有,一帮一帮的。”妈说:“我们家头年有两只大雁鹅,一天一个大蛋,比白鹅蛋大。”大爷说:“咱们县是豁鹅之乡。”老头去撵牛,我和妈去追赶小妹和小侄。 北大泡子比原先小了许多,也浅了许多,可以望到底。周边有些零散的苦麻子、水鸡菜,有些杂七杂八的草和柳蒿芽。妈说:“你们小时候,这地方老大一片地方啦,简直是野花遍地,鸡头米一堆一堆的,一捡一帽头子、一瓢的。往西有一大丛一大丛的柳树毛子,好着呢,还有野鸡、野鸭、野兔的,会看到野鸡、野鸭领着一帮帮小的。泡子四周种着麦子,一进麦地便会捡到鹌鹑蛋,那鹌鹑鸟挺大,灰色的,从地皮上‘突’地一下飞起,吓人一跳,附近就有一窝蛋。”我说:“我记得咱家北墙垛那儿贴着一张画,天蓝色打底,上面一个仙女,长衣宽带的,脚踏着一朵白白的棉花似的云彩,挽着个花篮,挨在左腰上,右手抓着花,画面上,从上到下的一朵朵花。名叫‘春满人间’。”小妹正四处找着鸡头米,“别瞎说,我记得那画叫‘天女散花’。”我说:“妈,是吗?”妈说:“我也记不清了。”小妹说:“我记得真而且真的,还是我给那画溜的边呢,用粉纸。”我笑了:“这老太太,一问到关键地方她就说记不清了。”小妹说:“当年这大泡子,一定是天上的一个仙女,手挎花篮,被哪个小仙童撞翻了,把花掉在了这块地上了。那花一定是刚采的,带着露珠,滚到地下,大露珠聚一起,成了大泡子,小露珠聚一起,成了小泡子。”小侄说:“你俩又说啥鬼话呢?”我说:“你老姑编故事呢。” 泡子四周,到处是牛、羊的蹄子印,还有牛粪饼和羊粪蛋子。小妹盯着地面,不停地猫腰捡鸡头米。小侄也捡起几个,放到妈手里,妈一看,乐出了声。我和小妹都望着妈,小妹说:“你不会把羊巴巴蛋子当鸡头米了吧?”我笑着说:“指定的。”走到妈跟前,便看着笑。小妹凑到妈跟前,拿起看看,“叭”地扔水泡里一个,“叭”又扔水泡里一个,边扔边笑。我拉过小侄。“羊巴巴蛋子和鸡头米是有区别的,鸡头米屁股上有一小点儿白,就是从秧上掉下时的疤。”小侄说:“我老姑也没告诉我呀!它们俩太像了!”小妹说:“这回看仔细啦,不许捡羊巴巴蛋了。”我和小妹的鞋上沾了一些黑粘泥。我说:“你还真穿门帘子呀?”小妹说:“你以为我说着玩呢?我不但真穿,也发个广告,做个品牌,指不定啥结果呢。”妈说:“我们年轻时穿那个,城里人可真说好啦,都要。”小妹说:“对了,就叫北大泡子牌。你们那啥年代?坑人的年代!我们这啥年代?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小侄说:“还了不哩滴了呢!”我、妈、小妹全哈哈大笑。妈说:“这话是和他爸学的,他爸是和你疙瘩大爷学的。”我问小侄:“你这话啥意思,知道吗?”小侄说:“就是老厉害了。”小妹说:“老厉害又有多厉害?”小侄说:“就是老老厉害吧!”我和小妹同时去拨拉小侄的脑袋。小妹说:“但咱可不能拿羊巴巴蛋子当鸡头米,那是骗人。”我说:“羊巴巴蛋子打成广告,一加工,蒙人也二愣二愣的。” 羊跑远了,那小两口跟着也远去了,小妹还说往前走、去排水路看看。我说:咱小时候,那排水路两边道旁,全是一大墩子一大墩子的马莲花,开得像花海似的,蝴蝶成群,黄的、白的,还有那大花蝴蝶,金翅金鳞的。还有一小棵一小棵的兰巧烟,开着像小花骨朵的蓝紫色的花,拔下来有股淡淡的特殊的清香味,手上都有;晒干,卷成烟一抽,也是淡淡的清香味。还有许多的香草在路旁…… 小妹在前,边走边哼哼着唱,镐就拖在路上。小妹问小侄:“昨天老姑教你啥啦?这儿没人,你喊一遍,我们听听?”小侄说:“怎么喊?”我说:“背一遍。”妈说:“对着这大地喊呗。这农村自由,随便喊。”小妹说:“随老姑喊。”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小妹双手拢着嘴喊着。妈说:“不知道的,以为你是神经病呢。”放羊的两口子同时回头,以为在喊他们。小妹说:“应该站在招苏台河的高速桥上喊,或站在辽河大堤坝上喊才威风呢。”我说:“学阿Q呢?” 赶牛老头赶着牛又绕回来了,凑到跟前跟妈搭话。妈说:“那是我老姑娘,从小让她爸惯得不着调。”小妹听到了,“咯、咯、咯”地望着老头笑道:“这老太太,当谁都这样说,我不着调也没比谁过差了。”妈说:“赶上这社会好,有仗腰杆子的;搁过去就得吃不上溜。”老头说:“也在家种地呀?”妹说:“嗯哪。”妈说:“一百多亩稻田,几十亩包米,又花生、林带的,搁早先就是地主。”老头说:“可不是?现在这日子多好过?咱那时,不是批斗就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竟扯淡。”妈说:“你说也怪,那时也是这块地,也是这些地,也说不上咋整的,吃不够吃、烧不够烧,穿的补丁摞补丁。”老头说:“可不?现在这社会,用讲评书的话讲,就是太平盛世,你能兴风就兴风,你能兴雨就兴雨,不犯法就行。”妈说:“可不是?我老姑娘可厉害啦,自个儿把大米都打成包装,发往全国啦,还注册商标了。”老头问:“啥牌的?”妈说:“招苏台河牌,上面还有几个大字,我忘了。”我说:“常突额勒克。”老头说:“姑娘,啥意思?”我说:“就是‘美丽的昌图’。”妈说:“我老姑娘说一个文人写的一本书,写老祖宗的,过去的事。”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那包装时挺惊讶的,这不着调的人着起调来,一定有过人之处。那大米袋的正前面,中间是一个大圆圈,是双层的,夹层里边是蓝色的牵连不断的碎花,中间是一株清灵灵的稻子、几株坠弯的稻穗。上面有半拃宽,蓝地白花,下面有拃宽,蓝地白花,让我想起小时候,妈盖的那床蓝底白花的大花被。四周围成方块,双框里也是牵连不断的碎花。妈还穿过一件立领的、蓝地白花的小棉袄罩。妈有两根大辫子,系的绿毛绳,打成蝴蝶结,那样子,我八辈子也忘不掉的。看着那包装,我会激动,一个词儿在脑海里翻滚:民族的精髓。土地蓝,土地的朴素色调……小侄说:“我奶在那儿和人家忆苦思甜呢。”小妹说:“小屁孩儿,还啥都懂呢!”看着小侄笑。我说:“妈遇到知音了。”一群羊又跑了过来,小侄上前摸着一对小羊的小朝天犄角,“妈、妈、妈”地学着叫,我、小妹、妈,老头望着小侄笑。牛跑远了,老头恋恋不舍地去撵牛,边跑边回头朝我们喊着:“别忘了去串门……” 正笑望着老头跑步那样,后面又过了一帮羊,竟冲起两只灰色的野鸡,和几只异样的大鸟。我、小妹、小侄惊呼:“妈,大鸟、大鸟、野鸡!”放羊的两口子跟着羊走了过来,说:“辽河那边有的是,辽河两岸种了老大面积草了,又放了许多野鸡、鸡鸭,各类的鸟,都是从远处用大卡车拉过来的。头年我们两口子在那儿干活儿了,老大投资了。”妈说:“辽河两岸一这样,咱这边的招苏台河两岸慢慢也会多的,这玩意儿,越发展越多。”那男的说:“可不?那河滩老大面积了,原先都种苞米,现在不让种了,这是合理的。”我说:“我们那儿也不让种了。”那女的说:“大河没水小河干,这大河水有人治理了,有了鸟,小河也一定会借光的。”羊跑了,这两口子又撵羊去了。 小侄问:“辽河很大吧?”妈说:“当然了,老宽了。”我说:“你回家上电脑,上百度上打辽河,就会知道的。”小妹说:“好比你爸是辽河,你就是招苏台河;或者你妈是辽河,你还是招苏台河。”边说边大笑。妈也大笑:“让你这一说,把小孩儿说得更蒙了。”我也得憋不住大笑:“让你当老师,非把孩子带河里去不可。”小妹天生说话快,嘴像闪亮的小片刀。“那我就领他们站在招苏台河边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小侄在旁说:“‘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我拍了下小侄:“你倒挺会接话把儿的,如果又飞来一群鸟,跑来几只野鸡、野鸭,怎么算呢?”妈便笑:“这小伙,不是简单人物……” 大地都已种得边是边、沿是沿的,排水路的沟沟坎坎上依旧还有野花、野蒿、菖蒲草、狗卵子种、水葱子,岸上还有零散的一墩子两墩子的马莲,还很矮,墩也不大。蓝巧烟也看到几棵。打碗花爬得正疯狂,扬老妖子依旧笑傲着春光。我和小妹、妈蹲到一条地垄前,扒开几垵子,苞米芽椎子已顶到土皮,用不了几天,便会齐刷刷地探出头来。它肩负着尘世人们的春秋大梦,承载着农民的辛苦甘劳,将勇敢地面对苍天,面对河流,面对日月,面对风雨。北方的大地又将呈现一派醉人的新绿…… 又是一年春种秋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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