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过年(小说) |
正文 | 过 年(小说) 作者;李国钧 (一) 腊月二十八,小娟还是一个人回老家了。老公把大包小包安顿好,女儿在小娟的脸上使劲亲了一口,爷俩就下车了。看着女儿欢蹦乱跳的背影,小娟想,才五岁就那么烦河南,还不是奶奶调教的。 眼下的路真是好,早上八点坐上大巴,走京广高速到安阳,直接转到安林高速,下午五点就到临淇镇西街了。 看见爹了,爹是显老了,微驼着背向车来的方向张望着,手揣在羽绒服的袖筒里,跺着脚。爹身旁有个女人,应该是姜姨。姜姨个儿不低啊,也不胖,怪白净的,比爹年轻多啦! 姜姨,和爹交往着的女人,比爹小十岁。去年收罢秋认识的,介绍人一说是爹,姜姨就同意了。四十年前方圆几十里的姑娘、媳妇来临淇镇赶集,买不买东西都要到供销社晃一晃,那是去看爹,爹当时绝对算是小帅哥。 爹和姜姨追着车,车停稳了,爹接过小娟的手提包,姜姨接过拉杆箱。 “你姜姨,吕庄的。” 小娟冲姜姨浅浅地一笑,姜姨那两个字却没有叫出口。 姜姨左手和爹伙提着手提包,右手拉着拉杆箱。三个人相跟着往家走。 如今临淇镇和小岭村连成一片了。没一小会儿就看见自家的二层小楼,还有楼后那小土岗。 小土岗,青翠的小土岗,小时候小娟和弟弟一天不知要上上下下多少次。早上,站在岗上望东山,看一轮红日从起伏的山峦慢慢升起,特别像那幅名画--《江山如此多娇》。傍晚,看临淇镇的灯火一点一点地亮起。如今,娘的坟在那里。娘本来该埋进村东头的祖茔,也不远。可爹说,就埋岗上吧,天天能看见。 去年六月小娟离开的时候,坟上还没长草,走很远了回望,还能看到那小土包上露着的黄土。才一个夏天,小土岗就翠成一片了。小娟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门虚掩着,村里现在还是这,家里没人也不锁门。三个人进了屋,小娟接过拉杆箱取出礼物,给爹的是稻香村点心和同仁堂虎骨酒,给姜姨的是羊毛围巾,那是小娟逛了好几个大商场,最后在复兴商业城买下的。姜姨围上浅蓝地儿、宽紫格的围巾,在镜子前走来走去地照,拉着爹让爹看。那围巾像是比着姜姨买的,姜姨围着好似城里的文化人呢! 姜姨说小娟住的房子收拾好了,被褥都是新洗换的;还说晚饭在锅里温着呢。姜姨说那边家里还有好多事没料理,过年了馍都没蒸,没吃饭就急急忙忙回吕庄了,那条羊毛围巾还在她脖子上围着。 爷俩吃完饭,小娟还在拾掇碗筷,就有人在门口喊爹打牌,这是娘没了以后爹新添的嗜好。爹看着小娟,小娟说:“去吧”!小娟想起家里有床电褥子,问爹放哪了,爹想了想,说:“你自己找吧”,就去了。 空空的屋子就剩小娟一个人了,家具摆放的还和娘在的时候一样。迎面墙一溜低柜,柜上面墙的正中贴着褪了色的红纸条,有一尺长半尺宽,纸条上写着“天地全神”四个字,那是爹的手笔,挺像样的颜体。纸条下方的柜子上,摆着不大的浅绿釉的瓷香炉。屋子的左侧是一组沙发,仿橡木的,那是小娟和娘一起在临淇镇家具城买的,娘那次还崴了脚,小娟又去药店买了麝香虎骨膏给娘贴上。屋子的右侧摆着低矮的电视柜,一台四十寸的液晶电视立在柜子上,海尔牌的,那是小娟和老公一起在临淇镇新开的电器城买的,那时女儿还要抱着呢。爹说那电视看着可得劲,比那台老的强一百倍,娘说买恁大做啥,三十寸还不一样看?电视上方墙上挂着一个竹制的折扇,展开后有两米宽,上面画着盛开的梅花,那是大前年小娟一家三口逛天津古文化街,老公提议买的,娘特别喜欢这个折扇,说来串门的都夸好。 东西都还是原来的,可是娘呢? 要是娘在,不会留下小娟一个人在空屋字里;要是娘在,一定会把电褥子找出来,铺得平平展展的;要是娘在,会搂着小娟,娘俩伙盖一床被,说上半宿体己话。 是的,娘永远地没了,小娟永远地没有娘了,小娟是个没娘的孩子了! 空屋子里,小娟无声地哭了,后来哭出了声,哭了很久。 (二) 早晨,小娟是被冻醒的。 小娟试着伸了伸蜷了一夜的脚,哎呀,还像是踩到冰坨子上。小娟两年没在老家过冬天了,老家的冬天怎么会这么冷。 老家的冬天从来都是这么冷!小娟想起小时候,每年冬天手脚都生冻疮,又痛又痒,裂口子,往外渗血。娘用腥油(土语,炼制好的猪油)给小娟手上、脚上抹,抹过后要好受很多。 小娟想起娘在的时候和爹一起到北京,住在自己家。屋子里一生暖气,老两口一准闹病,上火喉咙疼。赶紧买票回老家的冰屋子,在冰屋子怎么着也不上火也不喉咙疼。哎,苦命的爹娘! 三婶来叫吃早饭了,说滚了甜汤(一种面糊涂),炒了鸡蛋,还有馍。 三婶在减肥,看来成效不大。小娟还是说三婶大瘦了。三婶嘎嘎地乐着,说知道小娟在哄她,听了还是高兴。三婶说昨天就知道小娟回来了,以为吕庄的(指姜姨)在,就没过来。三婶噔噔地走在前边,爹和小娟相跟着,就去了三叔家。 三叔去年当了村长。在小岭村,小娟家户院最大,半个庄子都姓张,而且是一个张,都能连上宗。主要的村干部,都是姓张的轮流当。 三叔家的房子,比小娟家的好,也是二层楼。在豫北农村,后盖的房子房脊不能高过左邻右舍,压了人家的风水可是大事!房子的好歹不在高低,在装修。三叔家的小楼,外贴的都是花岗岩石材,戗檐是手工石雕的喜鹊登枝,门楣是油漆彩绘的祥花瑞草,院前还从山里移来四颗半搂粗的杉树,连买带运花了五万多。 三叔家的小云妹、山子弟迎出来。小娟、小云抱在了一起,山子去年高考没上线,本来就没报多大希望,所以也没太失落,眼下正琢磨着开一家网吧。山子越长越像大岭,就是小娟的亲弟,粗眉,微吊的细眼,挺括的鼻梁,厚厚的唇线分明的嘴唇,个子呢,高高挑挑的。小娟早就觉得自己家族的男人长得特别像秦始皇陵出土的兵马俑!小娟由衷地夸赞山子帅,名副其实的小帅哥,小岭村第一帅! 爹和三叔在小饭桌前脸对脸地圪蹴着,捧着大碗吸溜吸溜地喝着甜汤。小娟、小云和山子坐在杌凳上,小一辈已不习惯圪蹴着了。三婶滚的甜汤飘着蛋花,小娟喝在嘴里又想起了娘,娘滚的甜汤也是这个味,在北京,小娟就想喝这个。 爹和三叔喝汤的吸溜声,小娟今天听来格外扎耳朵,自己婆婆听了这吸溜声,又得笑话了。 三叔说二叔一家不回了,过年就咱两家一起过。 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二叔一家过年是必回的,而且是三家人老少三代聚在一起,从年三十过到吃罢破五的扁食(即饺子)。两位老人没了好几年,二叔一家就时回时不回了。不过二叔只要是闲了,特别愿意回庄住上几天,去年还把那不算太老的房子翻盖了,那可是全庄数一的宅院! 爹那一辈是老哥仨,爹是老大。当年爷爷拼全力供爹上了高中,再没能力供二叔三叔念书了。爹高中毕业后去了临淇镇供销社当会计,吃了一辈子公家饭。二叔、三叔初中没念完就下地挣工分了,后来前后脚都当了兵。二叔退伍后到天津,先是在工地作电工,后来当了工头,眼下一家户口都迁天津了。三叔在临淇镇开着饭店,在村里有挂面厂,也是瓷丁丁的瓷实户。 爹老是感叹,老二、老三都没他有文化。下一辈也是,老二家俩闺女、老三家一儿一女,都没考上大学。自己呢,闺女上的是二本,儿子是县里当年高考的理科状元。可眼下数自己的日子过得不红火! 吃罢饭,三叔留下爹和小娟,说是商量大岭的事,大岭今天下午回来。 大岭,家门的长子长孙,生下来就是爷爷的宝贝蛋,上学前一直跟着爷爷睡,两个叔叔也待见他。三叔没孩子前,大岭是三叔的跟屁虫,三叔走到那都带着大岭。大岭从小学习就好,零四年考上浙大,爷爷兴奋得几天睡不着觉,竟病了一场! 零八年大岭大学毕业,成绩那么好,却说啥也不考研了!急得二叔、三叔都给大岭打电话,说别担心费用。大岭谁劝也不听,一毕业连家都没回,直接到上海打拼去了。 三叔说大岭昨天来电话了,对爹和吕庄的那么急着办事有意见。爹一下子就变了脸,腾地站起来:“小鳖羔子,想当我的家!” 三叔说:“哥,你起啥急?这不是商议么。” 小娟心里琢磨,前几天和弟通了电话,说起娘刚没的那几个月,爹一个人在家,饭也不正经吃,觉也不正经睡,整天像丢了魂,简直活不成个人了。后来庄上的人介绍爹认识了姜姨,爹才又有说有笑了。小娟给弟说,咱俩都在外,照顾不到爹,爹身边有个人,咱俩不是也放心些?弟当时都通了啊,怎么又变卦了呢? 半天没人言语,还是三叔开了口:“二哥今年不回了,但他和我商议了。” 三叔停下来望着爹,过了一会才接着说:“哥,你和吕庄的事能不能先放一放,今年不办。” “咦,你们这都咋?” “我大嫂走了还不到一年,庄上人不笑咱?” “我和二哥商议好了,你和吕庄的今年不能办事!而且以后你们就是在一起了,财产也还是各是各的,百年之后,哥你还得和我大嫂团坟。” 爹沉着脸,额上、眼角细碎的皱纹一动一动的。 “中啊。”隔了很长时间,爹才发话。 接着,又商议起大岭的婚事。在小岭村,和大岭一般大的都结婚了,孩子都会打醋了! 大岭的女朋友是上海人,在浙大时就好上了,同系,小他两届。但大岭和女朋友的母亲---未来的岳母,一直处不好。这也难怪大岭,端午节大岭拿汤圆去看她,她说不是老字号的,中秋节大岭买了老字号的顶级月饼,她又嘟嘟囔囔说含糖,明知自己有糖尿病!而且都是当着大岭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大岭忍了又忍没当场发作,不过事后都和女朋友搁好几天的气,那个闺女不赖,凡是这个时候都让着大岭,不和大岭计较。唉,北方女婿特别是河南籍女婿,有几个能和土著的上海岳母处好关系? 那个上海婆娘二叔见过一次,在上海。不是正式的家长见面吧,也差不多。当然是二叔请的客,那么高级的饭店吃饭,她居然迟到半个钟头。饭桌上她净说不咸不淡的话,什么芳芳(大岭女友名字叫芳芳)还小,事业为重,婚事不急;什么男孩子在上海有了房子才算立住脚。你说她不同意婚事吧,她和二叔又吃那门子饭?二叔听出来了,大岭必须在上海买房子!二叔二话没说,当场表态:买房! 二叔事后和爹、三叔说,咱大岭的学历、模样在那摆着呢,我就不信那婆娘舍得这么好的女婿。还说那婆娘一个劲地吹她家在上海市内有两套房,也知道大岭的女朋友是独生女。但人家是人家,咱是咱。咱又不是入赘人家,是咱娶媳妇。买房,必须买房。爹和三叔听了这话使劲地点头。 然而房子,上海的房子,太贵了! “哥,大岭说他存下二十万,你看看能给他拿多少?”三叔问爹。 小娟没等爹说,就插话了:“我们家商议过了,今年不买车了,大岭结婚我们拿十万!” 爹看着小娟,脸色已经不那么阴沉了。爹扭过脸对三叔说: “本来都是我的事,却叫你们操心!”三叔说“我和二哥早说好了,大岭的婚事,是全家的事!” 爹说手上捉着几个钱,都是娘抠了一辈子攒下的!爹说自己有退休金有劳保,留下一点应急的,都拿出,不过也就二十五万。 听了爹的话,三叔笑了:“中,这就差不多妥了!” 三叔和二叔早就商量好了,二叔去年生意还中,拿三十万;三叔么,不能和二叔比,拿十五万。这样加上爹的二十五万,小娟的十万,还有大岭的二十万,能凑一百万。在上海,一套不大的郊县房首付,总该够了! 拉话拉到这,爹的脸上有了笑模样。爹站起来拍拍屁股,对小娟说:“走,回去盘扁食馅儿,炖肉!” (三) 吃过午饭姜姨就来了。忙前忙后的,姜姨干活真利索! 看着娘使过的家什,如今在姜姨手里使着,小娟心里还不是个滋味。过去和娘一起包扁食,娘俩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个不清。现在却是爹和姜姨时不时地说上一句,小娟反倒像个外人。 家还是那个家,可是家的味道变得寡淡淡的。家的味道,就是娘的味道啊! 三个人紧忙活,和面、剁馅、炖肉、蒸馍。姜姨还捏了花糕,好像比娘捏的还要好看些,三层的,上面插着红枣。那是三十晚上给神仙、祖宗上供用的。 小娟说爹放盐、放十三香太多,炖的肉、盘的馅咸还不说,都是十三香的味儿!说多了,爹不仅不改,还急了眼,说小娟在北京待了几年就成洋人了,说他一辈子都吃的这,想吃就吃,不想吃别吃。小娟索性就不言语,闷着头干活。 五点,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面粉,对姜姨和小娟说:“你们在家煮扁食,我去迎迎大岭。” 过了好一会儿,小娟从窗口看见爹和大岭过来了,就跑出去迎,姜姨也相跟着跑出来。 岭肩上扛着一个大包,走得急急火火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哭着,爹手提着一个包,吃力地落在后边。 大岭看见姜姨,摔下肩上的包,指着姜姨吼道:“你是谁?来我家做啥?” 姜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后退两步,解开腰上的围裙,扔在院中的椅子上,冲出大门。 爹急步赶来,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恶狠狠地瞪着大岭,转过身,去追姜姨。 大岭跺着脚,声音像豺狼,哭着,吼着:“我娘在上边看着,我娘死了还不到一年,我就不能让你和她在我娘眼皮底下过,要过一边过!” 三叔、三婶和邻居们都过来了,把大岭强拉进屋,大岭哭着,哭得上不来气! 爹跑着回来了,他没拦下姜姨。爹抄起大门后的顶门杠,往屋里冲。众人夺过杠子,还是让爹冲进了屋,爹吼着,“滚,都滚!”把一盆煮好的扁食摔在地上,破碎的扁食摔到地上后又弹上顶棚,顶棚上花花绿绿的一片,满屋子都是十三香的味道。 (四) 大年三十,一早,大岭就回上海了。临走,大岭把买的礼物留下,说让姐姐看着办,他还给姜姨买了礼物呢。 临上车,大岭对姐姐说:“一见娘的坟,怎么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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