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党子叔走了(上) |
正文 | 1,前几天早晨八点多,正在做早饭,突然电话响了,一看是爸打来的,有些小紧张,爸很少主动给我来电话,何况还是这么早,肯定有事。 果然,电话里,爸声音低沉的说,你党子叔走了,我心里一惊,前几天和爸闲聊天,爸还说,这几天降温,恐怕你党子叔熬不过去,我说不会吧,党子叔小脑萎缩很长时间了,但要说马上就走,怕也不那么容易,没想到,一语成谶,我还真有些佩服爸的先见之明。 党子叔是我大姑父,好多年前被车撞成脑震荡,肇事司机却跑了,此后,经常犯迷糊,神情恍惚,这几年又重度耳聋,老年痴呆,已不怎么与人交流,偶尔会自言自语,有时半夜想出门,说有人埋伏在房前屋后要杀他,害得大姑紧张兮兮,如此说来,走了也好,早走早解脱,对家庭来说,也少了一份羁绊。 党子叔享年七十五岁,不算短寿,据统计,中国男人的平均寿命在72-80之间,他已经超过了平均数,但论生命质量,他远远不够。 一个人的一生是漫长的,年轻时养儿育女,艰难跋涉,到老年时上岸,如释重负,站在岸边享受一下生活,这是大多数人期盼的人生,但对党子叔来说,只有此岸,没有彼岸,一生都在跋涉,始终看不到岸边,他的生命最后已经陷入无望之中。 有一年清明节,我回老家,大姑对我说,你党子叔现在整天喝酒,喝了酒就不吃饭,我说这怎么能行,你不劝劝他,大姑叹气的说,劝了,谁劝也没用,我说他,你这么个喝法,早晚得走了,他说,走了就走了,大姑说,要是一下子能走了还好,要是走不了瘫在床上,不是还得给你支使?党子叔无语。 一个人如果生无可恋,想早早解脱,劝说是没用的,酗酒,酒后不吃饭,只是他对抗生活的一种表现方式罢了。 野百合也有春天,曾经的党子叔不是这样的,他也曾有过对生活的无限向往,无比憧憬,也曾有过一张热情洋溢,满面春风的笑脸,也曾经巴心巴肺,为小家庭苦苦打拼,也曾经在酒桌上推杯换盏,豪气顿生,只是岁月这把杀猪刀,过早的让他的生命之树委顿了。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哪? 往事虽然遥远,却并不如烟,因为和大姑一家走动比较近,一旦记忆的闸门启动,发生在党子叔身上的一切,都如同鲜活的电影镜头一般,一幕一幕在我眼前徐徐展现。 还是先从两人的相识相恋说起吧,那时,我已经记事了。 2,党子叔和大姑是自由恋爱的,两人的相遇很偶然,属于一见钟情的那种。 相遇的地点在我们村东头,大姑的一个闺蜜家里,有一天,大姑去那里串门,无意中就邂逅了党子叔,党子叔是来走亲戚的,他喊闺蜜的妈叫姨,两家是姨表亲。 大姑父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我能清晰的记得他那时的长相,他脸长而瘦,鼻子高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有点阔,类似中东或者维吾尔人的貌相,戴上一顶白帽子,就是标准的穆斯林,但他又不是少数民族,他姓宋,这在中国古文化里,是一个很有来头的姓,周灭商后,周成王将殷商后裔微子启封于商丘,称“宋国”,这就是宋氏这个姓的来历,换句话说,姓宋的都是殷商的后代。 但混血的可能性比较大,五胡乱华时,山东是重灾区,来自青海草原的氐,羌,西北高原的匈奴,羯,东北大森林里走出来的鲜卑,纷纷来到中原,加入西晋家族的“八司马之乱 ”,后来,又各自建立自己的政权,鲜卑族的慕容氏建立的南燕,其国都就在青州东北不远的地方,这是一次民族大屠杀,大融合的时期。 后来,山东还经历了一次民族大融合,这就是明洪武年间的“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我们这个家族就是那时候移过来的,移来之前,家族是在山西、陕西还是内蒙等,都说不清楚了。 当然,大姑看上党子叔,不是他异于常人的长相,更是他的言谈举止,文雅一点来说,就是气质,大姑父为人客套,说话谦和有礼,还特别爱干净,穿的裤子裤腿有点肥,大姑父会很小心的用夹子夹起来,这在那时的农村青年里,是很少见的,二八分的头型,也纹丝不乱。 此外,大姑父还特别会来事,一伙人在酒桌上喝酒吃饭,首先端茶倒水的肯定是大姑父,他还会殷勤的给旁边的人搛菜,农村里,谁家都会有个红白喜事,大姑父很受欢迎,屡屡被请到主桌去做陪客,他不仅有眼力价,还能说会道,让客人充分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和帝王般的尊崇。 大姑就这样被他吸引住了。 但奶奶一开始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不同意的理由如下: 其一、党子叔家境不好,父亲老实懦弱,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家里大小事由他母亲做主。 其二、兄妹众多,党子叔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还有点弱智,真要嫁过去,光操心这一大家人吃饭穿衣都是问题,至于以后的婚嫁,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其三、党子叔嘴太甜,看人说话,奶奶总觉得这人不实诚。 其四、我们村是个大村,有一两千户人家,而党子叔那个村只有百十来户,从大村嫁到小村,总有点下嫁的感觉。 其五、以她老人家鹰隼一般的眼睛,和作为丈母娘天生的直觉,对大姑嫁过去的生活并不看好。 尽管有种种不如意,但奶奶最终也还是答应下来,这一方面是大姑铁了心,一门心思跟定了党子叔,另外,大姑也不是金枝玉叶,身体还多少有点残疾,一条腿小时候受过伤,家里穷没去医院看,就这么拖拉着,肌肉越来越萎缩,三岁时,家里那道十几公分的门槛还迈不过去,要爬着过去。 3、订婚前,两位当家主事的家长隆重的见了一面,都是小脚老太太,都个高而瘦,都有着一双鹭鸶式的长腿,走路都左右颠动。 见面的地点在我们家,党子叔他妈比起奶奶来,骨架要略微大一些,待人极热情,善寒暄,一见面就拉住奶奶的手,眉眼流转,感情真挚,亲热得如同失散多年的姊妹,奶奶笑着应承着,偶尔回一句。 两位老太太就这样坐在家里唯一的两把椅子上,隔着方桌,一左一右,像国共会谈一样,拉起了家常。 快中午的时候,爷爷出工回来了,爷爷锅腰,眼睛很少直视上方,进门的时候没注意到家里有客人,一步就迈了进去,党子叔她妈知道这就是爷爷,随即站了起来,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嘴里啧啧有声,“这就是俺哥吧,你看好不,你看好不”,听起来像是很欣赏这弯到快九十度的体形,奶奶面上笑着,心里腹诽不已,就这么个锅腰,有啥好的。 党子叔的会说话,会来事,看来是得了他妈的真传。 订婚的那天,我和妈妈一块去的,同行的还有本家的一个大妈,她们俩每人胳膊上跨了一个篮子,里面无非是桃酥、挂面,鸡蛋等吃的东西,这在那时算是稀罕物品,走亲访友的标配,回来时篮子并不空着,主人一般象征性的留一点,再放上一点别的。 那天的酒席好像并不太如人意,我是在回来的路上听她俩嘀咕的,一桌子菜里,光炸货好几样,什么炸鸡,炸鱼,炸肉,但基本都徒有虚名,里面包裹的除了面疙瘩还是面疙瘩,后来,他们都结婚好长时间了,饭桌上提起来,党子叔还有点尴尬,小声嘀咕着说,那天是买了肉的,但不知为何这样。 这事到底如何,成了无头案,也成了家庭聚会的一个小笑话。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似乎也值得说道一下。 订婚后,党子叔那边给了大姑一点私房钱,让她添置点新衣服,大姑会过日子,舍不得用这个钱,转手交给村里的信贷员存了起来,然后,私下里再跟奶奶要钱,奶奶是一家之主,掌管家里的钱袋子,叔叔那几天刚好去集上籴了点粮食,家里有了几个活钱。 奶奶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每一笔钱都会精打细算,预算里本来没有大姑这项开支,但耐不住大姑软磨硬泡,再说,当妈的都会体己女儿,奶奶很谨慎的从“公款”里拿出这笔钱来,给了大姑,告诉她,对外就说是那边给的钱。 事情偏就那么巧,那天,妈妈在奶奶的屋里商量完事后,本来回到了自己房间,可临时又想起件什么事来要回去,走到奶奶门口,发现大门关着,从门缝里一看,奶奶正打开层层包裹的毛巾,给大姑数钱,妈妈又悄悄的踅了回去。 几天后,陆续有人给妈通风报信,一个是信贷员,一个个子瘦小,心眼很活泛的男人,他偷偷跟妈说,祥子婶婶,秀岚姑从我这里存了一笔钱,说是婆家给的,另一个是大姑的发小,也来跟妈说,说大姑做了一件新衣服,在村里不敢穿,出了南门才换上,两下一对照,妈就知道,肯定是奶奶给的钱,买的那件新衣服。 这事已经成陈芝麻烂谷子了,但妈妈每次说起来都会笑,说大姑还没出嫁就向着婆家,说她自以为自己做的很周全,没想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说明了,妈在村里的人缘有多好。 4、大姑结婚的那天,我也去了,酒席好像就摆了一两桌,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统统忘记了,只记得那天下午,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我死活不走,要住在那里,晚上和大姑一块睡,于是,那天晚上,大姑的新婚之夜,我就睡在了他们两人中间。 一个人会不会来事是天生的,我经常懊恼,怎么现在五十多了仍然像不熟的南瓜,现在一回忆,释然了,天性如此,我又能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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