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千年古渡 |
正文 | ◇李清明 桃花渡座落在故乡临资口古镇的资江岸边,因渡口长有几株古老的桃树而得名。五六个大人都抱不过来的桃树主干多已枯死,旁边发出的新枝也有水桶般粗。老人们说,有树的时候人们便在此渡河,乡野古渡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 渡口水面平常宽约四五百米,只有桃花汛期的时候,江面才增宽许多。一江春水,漂流着许许多多一浮一沉的芦花、柳絮,红色、白色、紫色的桃花花瓣点缀其中;间或有团团簇簇的水草、柳枝和芦苇,自西向东随波逐流,栖居在上面的长嘴长腿、红眼翠羽的水鸟向岸边轻盈张望,活像一个个检阅部队的将军。千年桃树下方的江边还长有一排高大的百年曲柳,树上筑有好几个鸟们用树枝、柴棍垒搭而成,足有洗脸盆大小的鹊巢。远远望去,古树上边迎风摇曳的那一团青黛的鸟巢,成了乡野古渡的标志物。一群长着一身黑白相间羽毛的花喜鹊,常常随船飞渡,整日在渡河人的头顶上方“唧唧——唧唧”地欢叫不停,一会儿从渡口此岸飞向彼岸,一会儿又从彼岸飞向此岸,徒增野渡沧桑古朴、自然和谐的气息。 湘江和资江在渡口前的江面交汇后,静静地向北流淌,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涌向洞庭湖慈母般的怀抱。也许是常年流动的缘故,古渡边的江水干净、清冽,常被人们称着“活(合)水”之地。夕阳西下,当炊烟在江面雾霭般袅袅升腾的时候,古渡码头上就会行走着许多扎着长辫、剪着提篮式短发,挑着一对水桶,来江边挑“活水”的年轻姑娘和小媳妇们。当她们在用整条麻石铺就的码头边弯腰汲水,被江风掀起衣裙,露出雪白耀眼的腰身和苹果般臀部的时候,常常会引来一大帮只露出一个个黑色的脑袋,藏在江水中游水的年轻小伙子们戏谑而欢快的“吆喝喝——吆喝喝”喊叫声……年轻女人们被惹恼后,多数会随手捡起码头边的鹅卵石向江中投掷,或用挑水的桑木扁担猛击江水,欢叫声、击水声连成一片,搅碎一湾江水。 间或在古渡边的江中还可以见到一两位头戴竹笠、身穿蓑衣,撒网垂钓、任舟自横的白发渔翁。有时,独自划船渡江的汉子,面对古渡边杵衣、挑水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会忘情地扯开嗓子吼几句撩情的山歌: 月亮大哎,照粉墙哎,穿了白衣白裤进不了妹的房……娘骂女哎,你这个妖精婆哎,你为何不洗衣来听山歌?…… 其后果:轻者,会被女人们回敬以一顿乡野十足的笑骂;重者,就在其唱完歌跃上码头的那刻,十有八九会被女人们团团揪住,手脚并用撕扯捶打一番后,再舀上凉透的江水将其淋成一个活脱脱的“落汤鸡”。 自我记事开始,总见古渡两边的曲柳上用绳索栓着的一只或两只渡船。谁要过河,只需解下树上船绳,架起双桨,独自划过;到岸后,也只需将双桨缷放好,栓上绳索,跳上码头便可。木制渡船也就四五米长的样子,两头尖尖,两条长长的木桨架在船体后部,渡河人在船舱内套装好双桨,立着马步,一点头、一拱背向前摇动起来,清澈的江水便被犁起阵阵涟漪……活像一只燕子在宽阔的江面上轻盈地飞过。 此时,柳树青、水草绿、桃花红,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水是流动的……一群飞鸟掠过江面,引得无数小鱼儿惊恐乱跳;如果是夜晚野渡,还可以见到渔火闪烁,萤光乱飞,星星和月亮倒挂江中……船桨吱呀吱呀划过,打破一江平静,也引来满江璀璨。宛若一派“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古韵景色。 小时候,我们总以古渡边“吱呀——吱呀”的摇橹声和“嘭嘭嘭——嘭嘭嘭”年轻女人们的杵衣声作为起床的铃声,背着书包,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坐船到对面江边的学校上学。放学了,我们则提着一把家中母亲筛米用的竹筛或做饭用的竹撮箕,带些吃剩的饭粒,跑到渡口的码头边,卷起裤腿,混迹于洗菜、挑水、杵衣的女人们中间,将饭粒放在竹器内沉入清澈的江水中,守株待兔般地捕捉小鱼、小虾。成群的细小鱼虾,经常会把我们白嫩嫩的小手、小腿戏啄得酥痒酥痒的。有时饭粒用完了,我们就会跑到渡口岸边爬上桃树,撸来一大把桃花花瓣搡碎撒落水中作为诱饵,照样逗戏得鱼虾们晕头转向,尽入筛中。夏日炎热的夜晚,我们则会背着竹椅、抬着竹床,结伴来到江风习习的古渡码头边,或缠着乘凉的大人们讲故事、唱花鼓戏,或听蛙鸣、数星星、追月亮、抓萤火虫……常常流连忘返,夜不思归。 人民公社化的时候,大人们整日忙着炼钢炼铁、围湖造田,小孩们过江读书摇不动双桨,自那时起古渡边便多了一幢茅屋、一户人家、一只花狗。主人三十多岁,从小便在江中弯腰驼背摇橹捕鱼,继而积劳成疾,腰身便一直直不起来。特别是在驾船摇桨护送我们过江的时候,形态像极了一只在茫茫沙漠中点头行进的驼鸟。 驼叔摆渡不收费,统一由生产队记工。他整日以渡口为家,晴天戴一顶尖尖的竹笠遮阳,雨天穿一件自制的蓑衣避雨,晚上则用一盏亮如豆光的老式马灯照明。日常生活当中,驼叔最忌讳“翻”和“沉”两字。因为江中行舟,最惊骇的就是沉船和翻船了。吃鱼吃完一面,要翻过来吃另一面,不能说“翻”,要讲“顺”。驼叔老婆恰好姓陈,别人问及“嫂子贵姓?”驼叔总以“耳”和“东”两字搪塞。乡亲们得知驼叔的禁忌,后来则均以驼嫂或驼婶相称。每日驼叔摆渡,驼婶便在渡口边的小卖部内忙来忙去,帮大队的供销社代售些煤油、酱油、瓜子、花生等日常生活用品,以贴补家用。有时我们路过,时常会被茅草屋内面向渡口边的橱窗中那花花绿绿的糖果、花生、兰花豆等馋得直流口水。这时,善解人意的驼婶或驼叔多会慈眉善目地掰开我们脏脏的小手,塞上几颗瓜子花生或一两粒糖果。 平日里,渡口的小花狗总爱摇着尾巴,上蹦下跳追逐着我们举在手上当早餐用的饭团或锅巴,但只要听到驼叔“吼——吼”两声,小花狗便会立马扭头朝主人跑去。即使是驼叔正在驾船摇桨,小花狗也会静卧船舱,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主人。间或半夜有人要从对面过河办事,特别是打雷刮风、落雪下雨时叫人不应,这时听觉和视觉都十分灵敏的小花狗便会跑到主人房门前伸出前爪,连抓带叫,“汪汪——汪汪”地狂吠不止,催人夜渡。 驼叔和驼嫂膝下只有一个小我们一两岁,名叫桃花的女儿。小桃花平日最爱领着小花狗走到清凉的江边用花手帕洗脸,追逐、打捞漂散在江面上鲜艳的桃花花瓣,将它们集拢一处,晾晒在码头的麻石板上。一日夏日午后,小桃花不小心滑落江中,再也没有起来。驼婶和驼叔发疯似的哭喊、打捞,仍不见踪迹。水乡习俗,凡有小孩溺水,沉入江底,不浮出水面,只有母亲拿着小孩穿过的贴身衣服在河边摆上香烛,喊拜一番才能见效。可怜的驼婶嗓子都喊哑了,双膝也跪得鲜血淋漓……滔滔江水仍不见有任何回应。后来,驼叔和驼婶只好在古渡江边的桃树下替桃花堆起了一个衣冠冢。每到小桃花的生日和忌日,驼叔和驼婶总是会来到小孩的坟前铲上几锹土、撒上一些桃花、烧些纸钱,祭奠良久——被江风卷起的纸钱灰片散落江中,与漂流的桃花花瓣汇合一处,默然苍凉地流向远方…… 不久,水乡包产到户,古渡两边也建通了水泥公路。桃花古渡的渡船先是由小木船换成了大木船,后又由大木船换成了机动船,最后机动船又被能装载机动车辆的铁驳船所取代;渡河收费也是越来越贵,开始不要钱,后来是每人一角两角……一元两元,最贵时涨到了五元十元。古渡码头上曾被渡河的人们用双脚踏成了一个个凹窝的千年麻石也统统被人撬起,抬回家中用做垒猪圈、砌厕所去了;渡口边的百年曲柳和千年桃树都被砍掉,丢进了黑黢黢的炼钢炉中;历来被乡亲们称着是报喜鸟的花喜鹊,还有被称着益虫的青蛙,以及萤火虫、知了、麻鹰等,再也难觅踪影,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再后来,一座新建的水泥桥梁最终将千年古渡彻底送入了末路,只剩一湾瘦水还在默默地流淌……江水似乎带走了我儿时的全部记忆和欢乐,也带走了远方游子行囊中那绵绵古朴、蒹葭自然的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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