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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梦回灵台
正文

走进灵台,缘于我的二叔。65年平凉师范毕业的二叔被分配到灵台的西屯任教。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三岁的时候,隐隐约约记得,母亲和父亲商量着要去灵台,投奔二叔。在我的映像中,二叔是吃公家饭的人。投奔二叔就能吃上蒸馍。逃荒便有了充足的理由。不知道裹脚的母亲还怀着身孕是怎么丈量完这二百多公里路程的?还有3岁的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他们走多远,我也走多远。一路上提的最多的便是灵台。

到了二叔家,西屯公社的一个叫姜家庄的村子。第一次见到了窑洞。我们一家坐炕上。二叔和叔母忙着做饭。两岁的堂弟和我在炕上玩着,不小心压着了刚出生百天的二堂弟,他哭个不停。母亲抡起巴掌扇过来,我躲闪着,跳下炕。两岁的堂弟也跟着,跑出窑门去耍了。吃饭了,又回到炕上。二叔真的蒸了一笼蒸馍。蒸笼在前锅还冒着热气,后锅里的米汤也成了。炕和锅台隔了一个栏杆。栏杆是木制的,被摸得油光发亮,看不出木头的本性了。我爬在栏杆上,看着蒸笼,看着沸腾的米汤,流着口水。叔母到了后锅舀米汤,看着我。说,快好了,爬栏杆危险。我便坐在了炕上。叔母说,村子里一个娃,刚会爬,就穿过栏杆掉后锅了,脸烫了个没迷眼,到而今还住院,听说要把屁眼上的皮贴到脸上去,娃怪可怜的。叔母的话一半是乡音,一半是灵台音。我不大听懂,看到栏杆上密密麻麻的缠了细麻绳,多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蒸馍,米汤就着咸菜打发走了一路的饥渴,美美地在窑炕上睡了一觉。二叔让我睡栏杆旁,说,那里的炕最热。后来才知道,灵台的锅灶和炕连在一起的,烧着前锅,后锅就热,烟筒通到了炕里头,炕的烟筒伸到窑外的半壁上。做饭煨炕便有了袅袅炊烟的笼罩,窑的村庄便进了画里。姜家庄在西屯的北塬上,站在塬边,就看到泾川县的梁河。那里的窑洞借着山崖,一层一层的,每层八九户人家。大概四层的样子。每到午饭或日路西山。缭绕的烟雾层层叠起,随风飘动,如遇北风,便有了伸手可触的感觉。我想如果站在梁河,回头看着姜家庄,也许有了同样的美景。

离开姜家庄的那天,二叔送了一程又一程,临别给父亲30元钱,当安家费用。后来知道,二叔把他一个月的工资给了父亲。

从西屯到什字南塬过了一道深沟,踏上了星火的塬边。一路打听着到了胡家山。二叔托人打问过,这里人口少,需要插队的,我们便来了。接待我们的是一个长胡须的老人,后来成了我大姐姐的老公公。他姓胡,是队长。在他的照料下,我们被安排到了一只旧窑里。草草收拾之后,便落脚了下来。队长端来了麦面。母亲擀了面条。我端着碗骑在窑门槛上,筷子挑着面条,对着夕阳给娘说,我们再也不要着吃了,再也不当叫花子了。娘转过身,哽咽着没说一句话。父亲蹲在门口的木桩上狼吞虎咽着。哥哥姐姐们围在锅灶前,各吃着各的。

那夜,母亲的肚子疼了起来,折腾到天亮。终于生下来了一个不哭不叫就夭折了的弟弟。家里乱成了一团。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弓着腰驼着背,两只似乎挨着地面的胳膊带着两只像划着空气似的手,一前一后地摆动着,不知是腿带动了胳膊,还是胳膊带动了腿,连披在背上的两只棉袄袖子也机械的一甩一甩的,走三步歇一步。看人时,脖子搬动着整个身子向右转了过来,三角眼一眨不眨的,就在这个时候才能看清他的山羊胡子有气无力地爬着、还依附在了破了的露着棉絮的棉袄领子上。进了门槛,他嘶哑的嗓子像刚打鸣的公鸡嘶吼着说,娃没了,可怜的很,我帮你们收拾一哈(下)。父亲用自己的汗衫裹了我的弟弟。母亲回头看着说,试试还有气吗?父亲挨着他的鼻子,好一阵子,说,没气了,脸都紫了。母亲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父亲把怀里的包裹,递给了老汉。说着,麻烦马家叔了。他两条罗圈腿不协调地跨出了窑门。后来知道他是队里的五保户,还听说他把死了的弟弟塞进了他的炕眼里。

母亲的安静过于出奇,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没有丝毫的悲伤,犹如解脱了一般。我不同于母亲,这一路走来,每到夜晚,歇息了下来。我就摸着母亲的肚皮,感觉到他在娘的肚子里拳打脚踢,很是活泼。我挨着娘的肚皮,给他说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言语。有时,他像听懂了似的猛地击一下,不知是手还是脚。我是感觉到了的,就在我的耳朵贴着娘肚子的地方。我会把这感觉告诉母亲,弟弟踢我哩。母亲就露出了笑容。近来的日子,不管我给他说了多少话,就是感觉不到他的动弹。我又告诉了母亲。母亲的脸上有了恐慌,时不时有意识地摸起了自己的肚皮。母亲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她的担心有了验证,倒有了安然。

我把这一切归罪于五保户老汉。隔三差五地去敲他的门窗。喊着他,还我的弟弟来。老汉出了门,提着灰耙追赶着,跑了多远。我还喊着,还我弟弟来。老汉看我跑远了,又回到了窑里,关上门。我就抓了土块扔了过去。喊着,老不死的,还我的弟弟来。我的无理让母亲遇到了,她把我拉到一只破窑门口,几乎跪了下来对我说,弟弟死了,真的死了。一生下来就没气了,人家帮忙给烧了。我的娃,娘身上跌下的一块肉,难道娘不心疼吗?我----的----娃!娘抱着我,大哭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母亲对我说,这一路很惊心,饥一顿饱一顿,娘还顺利地养了他。不顺利的话,娘的命就搭上了。你舍得娘死吗?你不要再闹了。我说,好。母亲还说,等我缓好了身子给你再生一个弟弟。

弟弟的夭折。母亲按照灵台人的风俗,坐了一个空月子。这段时间,来的最勤的是马家婶子,还有一个就是长胡子队长。马婶大母亲两岁。像一个大姐姐似的伺候着我的母亲。她端来自家的小米,给母亲熬着米汤。还把一只下蛋的母鸡宰了,给母亲炖汤喝。她说,大产、小产都一样,是女人受难哩。坐月子就要像个坐月子的样子,不能受凉,不能动凉水。月子里得了病,就把女人糟践了。她把自家的羊毛毡送了过来,挂在母亲的炕头上,不让山风吹到母亲。母亲说,没有那么娇气,我的成娃生在麦茬地里,还下了一场暴雨,过了三天,就上工了,也没有个啥?马婶说,你不懂,个人糟践个人哩,月子病很难缠,我知道的。我娘家妈就在生我的月子里得了病,到而今是个药罐罐。其实马婶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抱养了一个娃,起名换娃。换娃和我的哥哥相仿,十八九的样子。马婶对坐月子的重视也许就是她母亲没有重视的原因了。母亲感激马婶的关照,认她做了干姊妹。她成了母亲的姐姐,我们自然改口,喊姨了。

胡子队长总要把自家的头箩麦面提在袋子里送了过来,腋下加捆旱烟叶子给父亲,临走在口袋里摸出牛皮纸包裹,说是茶叶,也递给了父亲。在他的关照下,队上借了100斤小麦和100斤玉米。还借了自家的磨窑给我们使用。

过了不久,他托了姓马的会计过来提亲。要把我的姐姐嫁给他的二儿子。他的二儿子,我们是见过的。就在头一天到了这里,他来过。不要看走势,只要站着,或坐着,确实很俊俏的一个少年。偏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便抹杀了他所有的俊俏。胡家山的水就是奇怪,女人吃着没事。男人们吃了就不一样了。有好的,有瘸的。好的精干利索,不好的是矮子,罗圈腿,大骨节。头大身材小,说话嗓门大。胡家老三就占全了。队长的二儿子,还算好的,个子不矮,就是脚裸骨部位有些畸形,瘸是自然的了。胡家老二其实不姓胡,姓陈。队长的前老婆死了,留下两个娃。后边遇到一个逃荒的婆娘带着一个娃,便收留了下来。婆娘做了自己的老婆,娃当了自己的儿子,排行老二。不久,这个婆娘又死了。队长便和三个儿子一起过日子。老大成家后,住到了罗家坡的塬上。剩老二老三和他在一起。

这门亲事,搅乱了全家。母亲打心眼里不同意。我的大姐更不用说了。父亲琢磨了一夜,主要是马会计临出门丢下的一句话,现在的准迁证不好办,还得队长托人哩。父亲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如果亲事不成,一家大小还得乞讨。孰重孰轻,自然是明白的事了。

天亮了,没等父亲开口。大姐摸着红肿的眼圈说,我依了。母亲吃惊地问,你不后悔?大姐摸着我的头皮说,我不想弟弟再当叫花子了。姐姐愿意的话先传给了马会计。没过两天,便看到了盖着红红印章的准迁证和宅基地批准证。落了户口,意味着我们全家成了真正的灵台人。

在队长姨夫的关照下,宅基地的选址自由多了。他说,就这个胡家山,你们想在那里挖窑都行。本来有一处省工的地方,一个崖下有一块平展的荒地,只要把山崖凸凹的地方处理成平面,就可以开窑了,前边的荒地平整后就是现成的院落。相信风水的父亲,托人找了塬上的乔阴阳。他乘着夜幕端着针盘仔细看过后,说这里的煞硬,不宜住人。又跑了几个山头,最后选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山茆,有一处平展的荒地,便定了方位,上香祭奠后,不知念叨了些什么。拉着草绳划出了长方形的印子。钉了四个木桩,靠东边的线的中点立了一个高一点的木桩,木桩上挂了一个筛子。他掐着指头算好了动工的日子。

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工程。在平地上挖下去一个长四丈八、宽一丈六、深三丈二的四方坑。父亲和哥哥白天队里劳动,晚上便动起了工,一筐一筐的把土移了上去,垫在了荒地上,也就是窑的顶面上。

几个月后,四方坑挖成了。东边的窑面很是讲究,从上到下了有了坡度,看得出镢头是侧着挖的,一道一道的竖痕。这是换娃教给哥哥的。镢头直直的紥下去,一是美观,二是利水。换娃说,窑面很讲究,从上到下要有坡度,这样就不会塌方。就在哥哥和父亲挖坑的同时。姐夫和换娃靠着南边的斜坡开起了洞。换娃挖着,姐夫用推车推着土,倒在门口的斜坡上垫出了一条路来。八尺高,两丈深的洞挖到头,正好和四方坑通了,露出一个窟窿来。剩下的坑便省工多了,挖出的土用推车推着从洞里运到了洞外,不再一筐筐往崖顶转了。

姐夫选点失误,致使后来的出口洞有些歪歪扭扭,走惯了,也就熟悉了。坑挖好了,出口也通了。挖窑的土也用推车从出口洞运到了外边,省事多了。

东边的墙面挖了3只窑,丈二高、三丈深、底部丈一宽的样子。中间的窑做了厨屋。有炕有锅灶,中间隔了栏杆,杏木做的。栏杆的架板上搁了煤油灯。到了晚上,灯盏点燃,高灯低亮,做饭和在炕上做针线一举两得。其余两只窑,左边的当了客窑,右边的贮藏用了。

姐夫的提议,北边又挖了一只不大的窑,当起了磨窑。他托人在陕西麟游背来两扇青石磨盘,按在了窑里。队上一头瞎眼驴,专门是用来磨面的。这驴生下来,就瞎了左眼,母驴缺奶,饲养员就让它认一匹刚下了骡驹的母马的奶,结果被母马感觉到了,一蹄子又伤了右眼。饲养员便用面糊糊养大了它。它不能拉犁耕地,不能驮粪拉车,只好用来磨面。谁家磨面,提前给队长打招呼,需排了队的。明明是瞎驴,还要给它戴上捂罩。捂罩是用麦秆做的,很是精致。瞎驴很精明,一旦捂罩捂住了眼睛,它就不停地拉着磨盘转。家家户户的磨道里被它踩的坑坑洼洼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累积起来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有偷吃的时候。一旦听见人走了,或者箩面柜没有了箩箩的撞击声,它便停了下来。长长的嘴伸到磨盘下,美美地揽一口磨碎了的食粮,贪婪地吃着。听到脚步声,便忽的走起了。我发现过的,告诉了母亲。母亲找了一根和缰绳一样长的棍子,缠在缰绳上,一头顶着磨盘,一头顶着它的嘴,再也偷吃不上了。

74年的雨水特广,院子里的渗坑积满了雨水,倒流到了窑里。父亲沿着通道又挖了水穿眼,院子里不再有了积水。渗坑慢慢地堆满了杂物,不再用了。崖顶被鼠类掏空了,偶尔渗下水来。瘸腿的姐夫赶着一群羊,乘着雨住的当儿,让羊群在崖顶踩了一个上午。那个秋天不再渗水了。后来,每年都要赶着羊群,在雨后,晴天的空儿,踩上几个时辰,崖顶便一年安好。

通道口出去是一片斜坡地段,修了一条土路连着队里的麦场。麦场四周有通往各家的路。我最熟悉的便是姐姐家的那条路了。几乎每天都去看姐姐。姐姐会做一些好吃的给我解馋。姐夫有一台收音机。我去了,他会打开旋钮,给我听歌。最喜欢那个“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不知不觉,我的童年便撒落在了这里。夏天麦收季节,光着脚丫和同伴们捡着麦穗,交到队里,记了工分。秋天是最忙的季节。酸枣刺上打酸枣,水里泡几天,剥了皮,晾干了交到公社的收购站。洋槐籽很值钱,不好收拾,几个人合伙弄,上树打的,树下捡的,攒起来按人头分了。一瓣一瓣地剥了皮,小小的黑籽收集起来,等着价钱好的时候再上缴。

喜欢在秋雨里去摘梨子。我家门前,路的左边有一片天然的梨树林子。每到梨子成熟,鸟儿和松鼠比我们先到一步。啄过的,啃过的,往往是最甜的。一根长木棍,上边系着牛笼嘴,挨着选好的梨子,在巴儿上蹭几下,梨子老实地落在笼嘴里,不受伤,好保管。秋雨淋着,梨子更加鲜嫩。多了就不稀罕了,母亲把梨子切成片,晒干了,磨成粉和在炒面里更是一种风味。

荞麦上场,核桃满瓤。一个粗钉,弯了尖锐的一头,砸扁了,成一个弯曲的小刀,镶上木柄,装进口袋里,随身带着。青皮核桃带巴儿的地方,小刀往进一戳,感觉到核桃的接缝了。顺着接缝插下去,左右两动,核桃便一分为二了。小刀沿着核桃壳的内边划一圈,人脑一样的核桃瓤,便落在了手心里。这个时间,我们的小手是黑的,连嘴皮也是黑的。

胡家山山大沟深,草木茂盛。尤其蒿草一人多高,野鸡喜欢钻在里面下蛋、孵蛋。发现了就是一件好事,十几颗蛋收起来,撩进衣襟里,回家放进油锅,那个味比鸡蛋还香。

山里人不缺柴禾。树枝枯木随便捡,蒿草是看不上烧的。塬上人缺少柴禾,连蒿草也是稀奇的。父亲打柴,喜欢挖狼牙刺,他用镢头拍打着,狼牙刺顺溜溜地被捆成两捆,扁担挑起,闪着回家,码成垛子。干了,长把斧子砍了寸节的,两根火棍夹着,塞进灶膛里,噼里啪啦的,嚣张的狼牙刺,顷刻粉身碎骨了。

塬上来的熟人,送几担柴禾,是最好的礼物。罗家坡有母亲的干姊,我的白姨。白姨一头白发,配了一副和蔼的面孔,见了我们命儿长命儿短地叫着,很是贤惠。他的儿子是赤脚医生,我喊表兄。母亲的多病,不管刮风下雨,求到表兄,随叫随到。农闲季节,白姨接了母亲上塬去,在她家小住几天。我也跟着去了。表兄的儿子狗娃,和我年龄相仿,我们成了玩伴。他喜欢听我说山里的事情,摘梨、打核桃、捡野鸡蛋、赶牛、放羊、甚至亲眼见到狼的模样,都成了我炫耀的话题。他听完了,还要问,要问出个细节和究竟。等我们回家,他也要跟着。白姨就依了他。临走,叮咛着狗娃,和你表叔好好耍,不能打人家。狗娃吐了舌头看着我。在白姨面前,他会喊我表叔,白姨不在的时候便唉唉的来了。他玩了几天,父亲要去星火赶集。他说,他想回去了。母亲给他装了一些核桃和黑豆,叮咛着父亲别忘了挑一担柴禾给白姨家。我会跟着送一程。狗娃说,等星火唱戏的时候,你来塬上住我家,咱俩再耍。我说,等下个集,我就来看你。

我站在山脚下,望着挑担的父亲和狗娃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叫羊屎蛋疙瘩的山梁后,便空落地回到了家里。对塬上的向往,赶集、看戏、便利。更重要的是人家有学校。狗娃上二年级了,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狗娃说着学校的事,念着书本上的课文,让我羡慕在心里。我闹着要上学,父亲说,没有条件。哥哥便找来了课本。姐夫的收音机用过的废电池,砸烂了取出碳棒,在院子里写字,最美不过了。

胡家山四面环山,是一个很美的地方。虽然偏僻,但有天然通道。南边的山涧走了出去,到一个叫川口的地方,可以西去新集,东去百里赶集。也可以去陕西的麟游,陇县,长武,甚至凤翔,宝鸡等。只要沿着川路不同的方向,就有你想去的地方。北边上了一个叫羊屎蛋疙瘩的山梁,到了星火塬的公路上,可西去朝那,绕道东走良原、什字、西屯、灵台城。也可以截路去走,不过要爬山涉水罢了。

偏僻的地方,但政令似乎很畅通,全队算上五保户共五户人家,加起来26口人,社教工作队来了两个。白天劳动,晚上学习。队上没有地主坏分子,把塬上队里的揪了过来,现场批斗,大人娃娃都在场。连母亲生的三弟,也抱在怀里观看着。

胡家山被改为红星林场了。上万人的大会战,很是壮观。山头沟底,到处是人的影子。远的回不去的,借着山崖,挖了窑洞,随意地住着。羊屎蛋疙瘩梁上,刻了大大的四个字“人定胜天”。听说派了4个劳力,配合星火中学一位擅长书法的老师,花了四天功夫才完成的。先刻出字的样子,按笔画刻了槽。找了几车清一色的白石子垫进槽子里,又在石子上撒了白灰。远远看起特别显眼。听说飞机飞过这里,连飞行员都要探出头来看一看。

那段时间,公社领导才知道这里有八九个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马家大哥已经16岁了。便临时抽了一个高中应届毕业生,给我们当起了老师。一间牛窑腾了出来。土块码了垛子,梨木板搭在垛子上,成了课桌,几个条凳摆着,一块旧案板涂了墨汁成了黑板。我的啊喔呃便在这里开始了。

不到半年,我们便散了。胡家山成了红星林场。不需要住户的存在。林场设了厂长,护林员。我们被迁移到塬上条件较好的不同的队上去了。过了星火一个叫骆驼项的峡谷过去再往东走,最东边的,下沟圈生产队接纳了我家,下沟圈和上沟圈连着。远远看去,下沟圈像一个马勺,扣在那里。连着上沟圈的路像马勺的把。我就在这个马勺把上来来往往的走着。走进了我的真正意义的学校。我的启蒙老师史效俊,从一年级把我教到五年级,我也当了五年的班长。一年级当班长,老爱告状。老师说,告状是弱者的行为。后来,我就学会了自我消化,不同的人用了不同的管理办法。老师夸我管理好,是他的半个助手。

记得二年级的第一学期,从兰州转来了一个女生,她有一把旋转的铅笔刀,让我惹眼了好久,乘着周末大扫除,教室人少,终于伸出了第三只手,战战兢兢地从她的书包摸了出来,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老师知道后,全班罚了站。老师从一个个同学面前走了过去。当我的目光和老师相遇时,心里猛然一虚,不由自主地勾下了头。老师走完整个教室一圈。上到讲台,说,谁捡到了自动上缴。说完便走。

那夜,我折腾了一个晚上。想着该怎么对付这件事。或许老师没有发现,或许发现了。我该怎么办?直到早自习,还没有做出决定。就在我想的空儿,学习委员喊我,说老师找你商量事。我颤声喊着报告。老师说,进来。我勾着头走了进去,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看老师一眼。老师说,坐下。我才看了看,没有别的老师在场,便坐在了老师对面。老师说,喜欢一个东西没错,但要看看这个东西是属于谁的?我给你买了一只铅笔刀,这是老师送你的,就属于你的。说着,他递了过来,一只红色的兔子样的旋转刀,放到了我的手心里。我由不了自己猛地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把铅笔刀,递给了老师。说,老师,我错了。老师说,错了就改。

回到教室。第一节课,老师来了。拿着那把铅笔刀,说,外班的同学捡到的,上缴给他了。我捏着老师给我的铅笔刀,在手心里攥出了汗来。这把铅笔刀我一直带着,走进了高中,看着它就想起了老师的话。直到进了军营,一次拉练不知丢在了那里,让我恼怒好久。好在老师的话刻在了脑海里。不属于自己的,再喜欢也不是自己的。

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已经被这块地方的人脉文化所感染着。文王与灵台的传说,似乎与我很远。但吃着的,和说着的,跟着做的,也许就是那个遗风所存。这里的人说话,字音很重,四声多一些,觉得很直,很倔。但见了面,一句吃了么?又拉近了好多,一句喝汤了么?胜似一句晚安。这里的馍馍很有特色,一种角角馍,里边包了玉米或者糜子面烫的发面。外边一层麦面皮,酷似半月牙。咬进嘴里多的是粗粮,少的是精粮,这种搭配给人一种银包金的感觉。有人叫它马怀驹。玉米面的搅团,玉米面的漏鱼鱼,吃上一顿还想一顿。尤其搅团吃着三顿剩的很滑刷。

这里接近陕西,人文风俗也接近了陕西。我读着贾平凹,陈忠实,王海等陕西人的作品,就有了共鸣。

我和灵台人一样的骄傲着,对“双堠子”的崇拜,是打心眼里的。那年中考,我步行30多公里的路程,来到西屯。虔诚地在“双堠子”墓上添了我从下沟圈带的泥土。这份虔诚致使我坚决不坐堂弟富灵来接我的自行车。我们推着车子一路走了回去。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墓堆越来越高,在灵台人的心里,越来越伟岸了。要不,怎么说,灵台有个“双堠子”把天分成两绺子呢?

吃着这里的蒸馍,喝着这里的米汤,酸汤面手擀的,还要用刀去“犁”。元宵节要吃包子,还要挑着灯笼,家家户户地去转。看谁的灯笼花哨美观。羊油灌的蜡蜡,“咝咝”的叫着。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瘸腿的姐夫。每到正月里就开始给我做起了灯笼,竹篾绑的八角架子,白纸糊了上去,彩笔画着。画着当年的属相,少不了画一只羊来。他擅长山羊,弯弯的抵角,一撮胡子很是滑稽。我的属相是羊,我知道他是为这个来的。有一年,我让他画只绵羊来,结果画的猪一样的感觉,谁见谁笑,也是乐趣。

姐夫灌的羊蜡耐用,能着半小时之久。他把旧扫把头上的竹节,截成五寸长,用了新棉花缠着,先在沸腾的羊油锅里蘸过,插在掌盘里的萝卜上。等油温降到一定程度,用勺子舀油再次浇灌,往复三四次,丰满的羊油蜡便成了。高兴了,在油里和了红的颜料。羊蜡和买来的现成的蜡没有两样了。后来他还学了一招。在空心的芦苇杆子里放进去棉线。把羊油灌了进去,等油温降了下来,撕开芦苇管,便成了一支红色的齐头齐尾的蜡烛。起初,棉线会跑到蜡烛的边上,有些不合格。他在灌进羊油的过程中,拉紧了棉线,始终让线处于中间状态,直到凝固。合格的羊蜡便和买来现成的分不出真假了。远离了姐姐家,就享受不到姐夫给的这些乐趣了。灯笼是花两毛钱买来的,蜡烛也是五分钱的货。母亲还记得静宁老家点的灯盏,糜子面,荞麦面和一起烫了。捏成属相的动物,每人一盏,也有圆形的,中间半个空了,是添清油的,蒸笼里蒸熟了,棉签灯芯插了进去,到了天黑点燃,看谁的灯芯着的旺,灯花大,谁就有了福气,说是有来钱的门路。也给灶火前,门的过梁上,粮食口袋上,牛窑,猪圈,鸡窝上点着。处处便成了灯的世界。元宵节要过两天的,过了十五,还过十六。这两天,我们总觉得天太长,夜幕来的晚了些。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我的母亲说话算话。在74年的秋天给我生了一个弟弟。就是现在的老三。老三生下来,就好哭,不分白天黑夜的嚎。尤其看到我的母亲,眼睛一闭,没有眼泪的干嚎着,母亲的乳头喂进他的嘴里,不大一会,他就嚎。母亲没招,只是骂。骂他是个催死鬼。有人说,是夜哭郎,写了许多纸条。磨盘上,碾子上,碌碡上,十字路口的大树上。贴到了。他还哭。

直到七六年农历的三月初九,我的母亲病逝。三舅妈带着我和表兄,翻过山沟,爬上塬边。到了什字公社卫生院。我的母亲躺在一个冰冷的木板床上。脸上扇了一张报纸。舅妈掀起报纸,母亲像睡着了似的。只是蜡黄的脸,看起来有些渗人。舅妈找了报纸在母亲的头前点燃。跪着哭。我和表兄也跪了下来。我没有哭,想着母亲还活着。直到深夜,天下起了暴雨,打着响雷。我才喊着二姐,问,娘不回来了吗?二姐哭着,说,不回来了,娘死了。我才哭了起来,看着空荡荡的炕墙。母亲一头搂着弟弟,一头搂着我。现在轮到二姐了。三弟却睡得酣然极了。他真的不再哭了。二姐给他啥,他吃啥。骑在二姐脖子上,一天一天地长大。

母亲的病逝,成了下沟圈的庄事。队长、会计喊了人开了会,商量了一番。几个老者,和几个年轻人,绑了担架,从什字医院把母亲的遗体接了回来。哥哥抱着一只大公鸡,前边引着路,不停地唤着,娘---回---走!娘---回----走!临过河,老李叔喊着,元子,多叫几遍,让你娘过河来。李叔的话,让抬担架的年轻人也抹起了眼泪。

母亲的灵堂设在了队上的场房里。

她的两个干姊,马姨,白姨在家人的搀扶下,披着白色的头巾,老远就在下沟圈的马勺把上哭着走了过来。到了灵堂,搁了献的,跪拜不起。好多人过来拉着,扶着,总算站了起来。

队长说,塬上的地,随便选,想埋那里就那里。李叔把自家的柳木板借了出来,给母亲做了棺材。

坟墓选在了塬上的当心地里,队长看了方向说,这个地方好。让她头枕着什字北原,脚蹬着百里的邓家堡子,真好的地脉。如果真有地脉的说法,我和我的家人一路走来的今天,沾的不是灵台的地脉么?感谢这里的父老乡亲,给了母亲一个安身之地,应证了母亲的口头禅,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里的黄土不养人?

母亲下葬的那天,二叔提着一篮子蒸馍,赶了过来。墓堆上滚着的蒸馍,沾满了黄土,在场的人捡起来,和土吃着,这是对一个生命的告别,也是对黄土的厚爱。

母亲走了,我的家不像一个家了。母亲的干姊,马姨,白姨,常常过来照顾着我们,直到她们走不动了,来的次数少了。

八十年代初,我和我的家人回到了静宁老家。但在我的心里却有了烙印,老是惦念着,惦念着她们,如同惦念着母亲一样。总要抽空去看看她们。听说她们一个个走了,便把最后的见面刻在了脑海里。

九零年的秋天,部队派我出差西安。绕道去了灵台。先看了我的二叔。他已退休。住在灵台县城。有个坏的消息,说二叔得了肝癌,最多半年时光。二叔对生命的渴望,乱投医,致使两个当客子骗走了他的元。他拿到的只是两根所谓的印度人参。叔母的抱怨,二叔的内疚。他一个人去了西安,摆起了地摊。堂弟找到后,把二叔接了回来。我知道这个事情后,便安慰我的叔母。让二叔多活一年,钱就回来了。结果我的二叔活到了2011年的秋天,走完了他73年的人生之路。

二叔对灵台的挚爱,在于他把终生献给了这里。他给三个儿子的取名,富灵,富台,富慧。足以看出他对灵台的眷恋。二叔病故,因路程遥远,没去参加葬礼,心里像装了一个什么,总是沉甸甸的。

乘着那次出差,去了胡家山,站在羊屎蛋疙瘩上,脚下“人定胜天”的字样依稀可见,只是白色的石子被土埋了许多,杂草遮挡了视线。整个胡家山,是树的海洋,辨不清那里是山,那里是沟。只有起伏的嫩绿,像翻着绿色的波浪。我的窑洞,我的庄院,只能在记忆中搜寻罢了。

塬上林立着排排红色的砖瓦架子房,让我无法辨认出谁是主人来。当年的表兄,两鬓发白,老眼红花,不再行医了。接替他的狗娃,酷似当年他的模样。白姨的墓堆长满了蒿草,和蔼的老人,一头白发,总是我的念想。

大姐依然住着窑洞,院子里盖了一间不大的房子。乡政府年初给这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庄解决了用电,14吋的黑白电视,搁在房子里的条桌上。姐夫像当年玩着他的收音机一样的玩着,只是增加了天线。

姐姐陪我去了下沟圈。埋着母亲的这块地里,又增加了别的墓堆。年长的史叔认出了是我,跟着去了母亲坟前,帮我烧纸祭奠。毕了,指着一个个墓堆给我说着,谁谁的。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个老人的模样。也好,母亲活的时候,他们就合得来。死了,又躺在一块地里。我想,我的母亲是不会寂寞的。

九零年的相逢,成了我和大姐的最后一面。等我到了新疆的第一年,大姐病逝了,走完了她的45岁的人生之路。可惜没能参加她的葬礼。一种遗憾袭上心头,伴我走到今日。

于是乎在无数次梦里,总是灵台的影子,灵台的人和事。还有埋在那里的亲人-----母亲、二叔、大姐、还有一个刚出生就夭折了的弟弟,仿佛他们在召唤着。而我只能用这简单的文字,把对灵台的厚爱用以言表。不管走在哪里,总带了灵台的乡音。有人问,你是那里的,我说,老家静宁的,灵台长大的。把灵台当成了第二故乡,是因为吃着的,学着的,做着的还在记忆当中。正是这些潜移默化了我的大半个生命。就让我常常梦回灵台吧。

柳振师首稿于2015年4月19日新疆阿克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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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1:2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