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麻雀之歌(四) |
正文 | 四、渐行渐远地目送 每一次经行那片“诗意栖居”的小区,会不由地慢下脚步仰望打量,在心里念叨:哦,这就是我建筑过的楼房么?在印象里村姑模样的她已摇身变成不容人小觑的贵妇,我一靠近她的大门,保安就拦截了我,这儿已不是任由我们出入的地方。 这份拒绝也只是一只蚊子叮咬般很轻的疼痛,我最小的悲哀也大于她的冷漠。有很多时候我是羡慕风的,任由从地理空间到精神层面的游走置换。也许我的心早已化作一缕风,潜入她的内部,追寻着我们钉在那里的心跳,体温,欢笑,泪水。是的,所有的楼群都会像钉住沙子的潮润,石子的微凉一般,钉下了民工们接着那个劳务和报酬永远不会对等的活茬干下去,钉住他们遗落的或明或暗的各种物质。 四川人的熏肠,熏腊肉,真好吃!透明的,油汪汪的,吃起来一点儿也不腻,咀嚼的劲道里,还夹杂着丝丝缕缕柴草的烟味,吃完了还在回味那股原始悠长余味呢,我觉得这地地道道的农家熏制手艺,都该申报国家非物质遗产了。 作为礼尚往来,我摘了自家时鲜黄瓜,豆角,回馈送我肉的四川大姐。当然,吃人家的心软,哪怕下班了,听到她在楼顶叫喊吊篮,我也会义不容辞地把她接下来。其实,本来么,我就心慈面软的,无论份内份外的事,总本着与人方便快乐自己的原则去做。所以,我是一天到晚的忙上忙下,也没有别人偷懒的那个胆(把吊篮随便开到某一层,随工人们乱开去,自己跑楼道里放风去,安全的那根弦我是一直紧绷着的)。我也不忍心听人家喊破喉咙,所以随喊随到,然后听工友几句由衷的谢意,然后再听他们骂几句不听话的那个司机。其实,听多了我倒惴惴不安了,老话常讲一人难趁百人意,也许某一天的某一次,我不如谁的意了,也难免如此咒语般的奖掖了。所以,我不敢有半点倨傲之心,多半是善意地提醒着工友:理解万岁! 当然,一个尽职的司机也有讨人嫌的时候,比如,人家站在那里想借等的功夫多歇歇,喊也是虚幌子,我却不识趣地咯噔噔开上去,麻利的把人家接下来,连这点偷懒磨滑的机会也给泡汤了。渐渐我也摸清了这里的门道,想等的通常是计时工,而等不及的,肯定是干包工活的。 在这个工地上,要说抢活干的只有四川来的那一拨支模板的木工。他们以家庭为单位,或父子兄弟,夫妻婆媳,也有临时搭伙露水鸳鸯,带着衣食住行,悲欢离合进驻到工地。 南方人在一块交谈时,那种绵密的语言连根针也插不进去,我是一句也听不懂,除非说普通话,所以我们私下里叫他们“南蛮子”。当然,我们北方佬到南方去打工,说话硬铮铮的像敲梆子的语气,肯定也会被人家喊作“北侉子”的。南蛮子无论男女老少,个顶个的吃苦耐劳。我们早晨七点上班,人家凌晨三四点就爬上楼顶,干了好一阵子活了。晚上我们掐着点就走人,他们还会在亮如白昼的白炽灯下加班到十一二点。不是高大彪悍的北方人不能吃苦,而是南方人那清瘦,矮小的身体里,好像总有使不完的能量似的。 你看,那瘦瘦精精的老年人,胳膊一甩,一撅屁股,一袋钢卡子就背在背上。一张模板,钉上木方,少说也有百十来斤,远远地移动来,像一只蚂蚁驮着一片树叶似的,那下面其实是个娇小柔弱的小女子。北方的汉子一边不得不竖起大拇哥,一边酸溜溜地说着风凉话:钱,都让南蛮子挣去了。 其实,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挣到的,工地上的制度,质量都把得很严,稍有出格的差错就罚款,罚到痛处,就惹怒了他们。激怒的人往往很没有理性了,拿着干活的锤子到处乱砸,看他们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气势汹汹的走来的样子,我最怕那锤子敲在谁的脑袋瓜上。南方人是很抱团的,所以他们走到哪里都有恃无恐的,天南地北地去生存,去奋斗。 在危难时刻,四川人常说一句话:雄起!雄起!我想这一股雄起的力量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们内心深处对生活中的苦难是抗拒的,正是这种长久以来的抗拒,构成了他们应对艰辛生活的力量,是祖祖辈辈一直在传承的一种正能量,久而久之,这种抗拒,其实也是他们对生活最后的激情和依恋了。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常见一些走街串巷修理雨伞,补钢金锅的南方少年,过早的独立虽不能抹去他脸上的稚气,但那雄起的力量却在小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悄悄地生长,直到顶天立地的那一天,已擦干怨的泪,埋葬苦的矫情,雄起的一天,就是有希望的一天。 老话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的日子不再受穷,而能当家的孩子也稀罕了。我们家乡的孩子被父母惯得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工地上鲜见年轻的来出力流汗,大多是上了岁数的,恨不能把孩子的苦累罪都包揽了,哪儿逍遥自在就把孩子往哪儿送,心里除了供祖宗只剩下供孩子啦!可悲的是,无论当父母的如何自苦,子女们还觉得你给的不够好,不够多。 雄起的四川人,在熏肠,腊肉之外,带着精神的遗风流韵与情感的馨香,常让人仰望,怀念?????? 你见过栗子吗?你准说,不光见过还吃过呢。再问一句,你见过刚从树上摘下的毛栗子吗?还别说,我是开眼了,第一次见。回泰安老家的大老王就给我提来一兜,绿绿的,带着刺球的果子,让我猜,相信你见了,也猜不对,我已把身边的人验证了个遍。真令人难以置信,本来就有光滑的,硬硬外壳的栗子,还有一层这样的外衣!真是,山外的人不知道山里的秘密太多了。 大老王说,栗子还没熟透,你嫂子让我带来,叫你瞧个新鲜,中看不中吃的。当然,还有一兜好吃的红樱桃。红的像玛瑙,吃起来甜甜的,又好像带点儿酸,个顶个的,弹球般匀实,比商场里的诱人,新鲜多了。其实,商场里的,纽扣大小的,我也不过是饱饱眼福而已,太贵!小时候赶集,五分钱小贩就给你一捧的物件,走俏到商场,就不再是今天的我可消受的奢侈品了。 大老王夫妻俩一起在工地上打杂,属于包主体的工程队。一放暑假,一直由爷爷奶奶带着的儿子就跟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有些羞怯的样子,戴着罩住半拉脑袋的安全帽,跟着大人在我的吊篮里上来下去,一步不离父母的左右。工地上除了干活的,还是干活的,真没孩子可玩的地方。说起来工地毕竟是个是非之地,险象环生,砖头瓦块的又不长眼睛,哪里都没有孩子落脚的地方,更不适合孩子的久留。何况,外地的打工者吃的,住的都太艰苦,这个差不多和我儿子同岁的少年,整天在工地上晃来晃去的,真让人既心疼又揪心,老怕有一点点的闪失。 我见了大老王夫妻俩就劝,甚至邀请那孩子到我家和儿子做伴儿,可那孩子内向的一句话也不说,心甘情愿追随着父母,过这单调枯燥的生活。老王夫妻也拿他没办法,撵急了就哭,说爸爸妈妈光顾了赚钱,一点儿也不疼他。老王媳妇告诉我的,看着眼圈红红的她,我听了也心酸。留守儿童的心有多苦,有多空,广而告之里的那一双双大眼睛,忽闪着多少情感的空洞,做父母的怎么能不知道?这暑热之季,地下室里的潮湿闷热,蚊虫叮咬,也不能分开小小少年与父母在一起的心愿。一个本该无忧无虑,活泼向上的阳光少年,眼仁里总有那么一抹自闭般的孤立,在生人面前,我多看他两眼,眼神就无援地受惊了一样向眼角之外的地方逃去。 那些涌进城市的民工,被城里人影响的日常生活,已从物质层面转换为精神层面。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升起,没有欲望,便没有困境,不然,什么样的生活才算好的生活呢? 远远的,遥想泰山脚下,红樱桃漫山浸染,毛栗子又绿了山林。山下少年今何在?现在,那孩子也该长得像他父亲一样高大了吧,十四五岁,正值很青春,很叛逆的年纪,是否像他离开时,大老王许诺的那样,会留下母亲来陪他,直到永远。 但愿,父辈的影子不再笼覆孩子将来的命运,未来农村的土地上不再有留守儿童这一时代的畸形产物,照在乡下孩子身上的阳光会和城市的少年一样多。 太阳底下无新事,生活何等的相似,农民工像一群垦荒者,奔突在城市需要建设,改变,提速的地方,他们安营扎寨,拓土扩疆一般,遍植着烟火人间的种子。对比一下就会讶然,他们渴望的城里人也会在此演绎着另一番同样的烟火人间。很多东西菌丝一样蔓延在墙缝里,新的入住者的生活里。比如汗水,它通透人的身体,洁净人的灵魂,如果翕动一下鼻翼,空气里依然有农民工的汗腥气,什么样的香水也无法冲淡,稀释,因为它藏在每个人的毛孔里,汗腺里,不流汗的人等于不会吸吮新鲜空气的人。 假如,城里人在文明,优雅的居室里,猝不及防地嗅到过农民工的汗滴味,相信他的目光里,从此会少了轻视,异样的复杂。 大概十多年前,我和朋友在一个大城市里打工,雨后,我们到公园游玩。一对非常时尚的年轻人,很礼貌地请朋友为他俩照张合影(那时,照相机还是十分珍贵的物件),他们很随意地就递给了一位农民工。当他们道谢离去后,朋友还愣愣地站在那里目送。事后,他说:我也从心里感谢他们。 很多年一晃而过,不知为了什么,那位朋友已杳无音信,不知还在哪里打拼,却一直记着他的那句话。我也感同身受这庄稼一般谦卑的目送,正是我们在陌生的文化和背井离乡下的极端感受,一份别样的信任,为什么会在城市里来的那样珍贵? 每一次感受这样的目送,就像在春天里放风筝一样,不仅仅是手里牵着一根线在放风筝,而是在被风筝放,会从心底里涌出丝丝缕缕不肯老去的柔情,眼前顿时天空地阔来。 常想,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车水马龙的大街一隅,众声嘈杂的纷繁世界里,你会目送你的孩子,与你有关的亲朋,可曾有一位农民工的身影在城里人粘稠质感的目光里渐行渐远?也许,轻易不会有这样目送的经历吧,就像他们习惯了被阳历统治着的时间,倒常常记不清属于乡下的哪一个阴历的日月一样。 在这样的目送里,相信有着一张有别于一般的纯净面孔,他同样诚谢于那一群乡下人,提醒着城里人的身世与绿野乡村的联系。就像小区的名字“诗意栖居”,尽管是开发商构造的幻象,一种营销策略而已。真正的诗意是发乎情,止于心的,那些新的入住者,只有俯身拾起一些人类最本真的东西,来为生活打底子,小区里真正的诗意才会由抽象向具象回溯几分吧! 也许,他们是粗糙的,哪怕是含有杂质的,他们也有向善向美推动了一切的力量。我相信世间的种种,大都可以找到被爱的理由,城里人和乡下人血液交融的源头,一定在于每天,从敬畏处遇见彼此,并投以感恩而善待的目送。 也许,我们还没有鲁迅先生博大的情怀,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送上深邃的目光。 哪怕,你曾经听到过一只麻雀的歌唱,就已腾出灵性的目光投以深情的一瞥,在文字之外,我也会轻轻地接住你眼睛里的那份——生命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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