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护驾营的流年 |
正文 | 听闻护驾营,是兴隆庄镇许多有意思的村名之一,这种带着各种传说的命名方式,像一支从古代射来的响箭,穿越了宋元明清民国,落草到新中国,余音袅袅地传播着村庄的乡俗文化。 出城南下,骑车在兖邹公路如行驶在龙卷风里。路面坑洼不平,若不抓紧车把人可能弹跳而起,若抓的太紧,也可能人车一起跌落,即便把持的住,一辆辆擦身而过的拉煤拖挂车腾起的气浪尘烟,不是紧闭着嘴巴,心也会跳出来的。惊魂甫定,犹感无论是白脸的,黑脸的来此一遭,都会变成尘烟满面的鬼脸了。所以,拐下公路,穿行在太阳炙烤的玉米田的清香里,远远看见掩在绿树丛中的护驾营,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仿若柳暗花明后终于找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整齐的二层别墅小楼两户一排,自成院落,墙面贴着白色的瓷砖,这些建了近二十年的楼群在阳光下依旧焕发着簇新的光芒。琉璃瓦檐肥厚的釉彩,配以窗明几净,宽敞的街道,一处幽静的园林建有飞檐的石亭,胶质的篮球场地,各种健身器械陈列,一旁的厕所也同民居一样,琉璃瓦檐,瓷砖镀身,总之各种布局,无处不显示着这个村子的明净与大气。 家家门前银杏树,真是吉祥如意。纵横宽广的大街,已很难让人想象村里只有一条土路时的模样。银杏已高大的齐着屋檐了,树上的青杏在扇形的叶丛探头探脑,又像一只只毛眼睛欲向来者倾述来此定居的流年往事。银杏本是生长缓慢的树种,刚栽下时仅有手指粗细,比人还矮,而今生发的已近半搂粗细。银杏素称生物界的活化石,遍植银杏的护驾营也一直是村居建设的典范。村民的小日子也像锃光瓦亮的瓷砖一样,由内而外地透着殷实和饱满。 伴随农村生活的富裕,一个村子的人心涣散也多体现在民宅的争强好胜上。比地基,比屋檐,往往给人一种参差不齐的视觉冲击。在护驾营绝无这种高下之分,连村委也是和民居一个标准下来的楼层。难怪,一踏进村子,它整齐划一的村容村貌像一张名片,让我留下太多的凝视和端详。这种雍容不凡的气度是十里八乡的村子无法相比的,可以想见这个村子领头人的一番苦心经营。向来,村民的私宅外人若动他一块砖,一棵树就会跟你拼命的,但这个村子却暗暗凝聚着一股向心力,这力量的中心或许源于干了三十多年,还坐镇村委的老支书吧!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此不落时尚,又耐看的护驾营,让一墙之隔的矿区家属楼都黯然失色,引得城里的姑娘都愿到此寻得金龟婿落户护驾营呢! 像大多数农村的发展形势一样,随着耕地的锐减,种田已是农村经济收入的“鸡肋”,安定和舒适的生活也挡不住农村的青壮劳力离开村庄,在各种经济形式中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夏蝉声声,村庄愈发的宁静,看村前湿地片片,渔船波心荡,正是荷花盛放时,总让人免不了一番陶潜式的冲淡情怀兜上心头。不禁浮想翩翩,晴耕雨读的诗意栖息,也只有这样的村庄,这样的宅院里才能延续着汉文化的低吟与回眸吧。 村头巷尾的大树下,常有厮磨村庄的老人摇着蒲扇乘凉,我侍坐一旁,静静聆听,那些饱经风霜的故事涌出老人们记忆的闸门,娓娓道来,听吧!真有一番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的风味。他们像一块宝玉,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分明是生活的坎坷惊上的纹络。嘴角挂着眯眯笑意,眼前的好日子,似乎真能把前半辈子的笑都给补上了。一脸禅定般的慈祥,似乎把世间的苦难都给冲淡了。一个村庄能向世人挺住一个耐看的姿势,也是这些翻来覆去讲着的老故事给村庄注入蕴藉的积淀和灵气吧。 孔孟颜曾四大贤,汤牛范尚四大家。护驾营旁边的尚家林,是方圆几十里的尚家坟地,逢清明十月一上坟祭祖之日,尚家人带着供品云集护驾营,一时盛况空前。林子没了,刻着尚家十代的家谱碑还静静的躺在村子里,一边等待,一边回溯着乡愁的上游。 一个古老的村庄向来是不能少了肃穆之地——庙宇。庙是神的殿堂,神是后人在所有前人中筛选出来的模范。当我触抚着一方民国的功德碑石,村人讲起三教堂。庙里供奉着道教的老君,儒教的文昌,佛教的如来。头上三尺有神灵,有了这样的信仰之地,人心里便有了敬畏和戒惧,做事就不会太出格了,这也是民风淳朴的缘由之一吧。 庙侧有一棵百年老槐,树干中空,斜卧在那里,像一位悠哉乐哉的老神仙,也许它已识得天机,清荫之下,猫狗磨蹭,鸟雀栖止,赶上落雨,人和动物均可到树洞避雨,孩童窜上蹿下游戏其间,亦百般不禁,蔼然有加,十分随和,虽不受村人香火膜拜,也深得村人的喜爱。 此外,还有两座不起眼的小庙,奶奶庙,关公庙。据说,某年发大水,顺流而来漂着一座关公像,停在关公庙前不走了,关圣公也知道自己到家了似的。从此,这座散发着紫檀香味,赤脸的关公就供奉在义庙里,逢大旱之年,常有四邻八乡请去祈雨,播扬着他的功德和仁义。 村人尚仁义,除了那些刻在碑石上的仁者,还有在口碑里传颂的仁人义士。渺小如尚之彩者,以卖硬伤药谋生。在旧社会其地位形同乞丐,俗称三花子。他跟着师傅背了十几年布褡子,才传得药方。后来逢集赶集,走街串巷,药亦无价,有钱出钱,无钱的半块干粮,一碗清水,他也会有求必应。村人镰伤,刀削,斧砍时,他施药涂抹上,血立止,三五天便好,分文不取。只是此人无后,药方失传,不然,此方绝不次于时下的云南白药。 尚之彩孤身栖身于庙宇,常用以药换来的吃食救济贫寒的乡邻,还有流落到此的乞丐。本村的一位老人回忆,他外婆饿昏在庙前,还是吃了尚之彩一个夹着老鼠屎的煎饼活过来的呢!在惋惜他的药方失传之余,略有欣慰浮上心头,那就是人们有口皆碑,对于医者仁心的怀念,他为我们传承的也许不是技艺,而是厚德载物,救死扶伤的传统美德。 村庄的历史对旁观者是一段故事,对亲历者是切身的喜悦和感伤。每个土生土长的人都有一个村庄,很多人的记忆合成一个清晰些的村庄。那些留存的或者消失的,各不相同的是村庄的侧影,而共性的东西才构筑着一个村庄的民风遗韵。面对很多村庄记忆的磨灭,村落实体的渐渐消失,我总在思考,什么是我们需要传承的气脉根柢,无论面对怎样的苦难和诱惑,却能把我们的生命抻得长长的,并且无怨无悔。只有这样的美感来源才是人类历史久远,得以灿烂动人的前提。当我与那些老人们聊的越来越投缘时,就离那个村子越近,似乎走进了它的深处——精神的圣地。在这里,那些惯看了世事的老人,总是一厢情愿地无限凭吊,用力感怀着那些助人为乐,扶危济贫,精神洁净的人,那是经得起流年岁月检验的人。 打到济南府,活捉王耀武。王耀武的功过是非肯定都留在了史册上了。乡亲们提起的这位路中显,虽与王耀武共过事,但肯定不会留下史笔,他的好是村人茶余饭后的闲谈,是一种靠记忆口口相传的好。 有人说他做过王耀武的道尹,也有人认为做的是王耀武的二管家,总之,在兖州城里也是富甲一方,声明显赫的人物。某一位乡下的穷乡亲,穷的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寻思来寻思去便想到了路中显这根救命的稻草。徒步赶到县城,人家同样拱手让座,奉若宾客。来者若说借钱,其母在一旁会说:多给他几块吧,乡下的日子苦,来一趟不容易。路必欣然从命,其孝无比。难怪孟圣人的身后有孟母,忠臣良将的岳飞身后有刺字的岳母,好人路中显的身旁也有一位菩萨心肠的母亲谆谆教诲。如此看来,在孩子的教育上,中国母亲真是任重道远啊! 日本人来了,他就搬离县城,回到乡下隐居,保全名节。但凡有乡亲被日本人无故羁押,他都出面斡旋,以身家担保,救下不少人命。做人既不俯仰权势,也从不踩踏贫弱。这么说吧,战乱期间,城头无论悬挂谁的大王旗,村人遇见欺人的兵痞,或者混世的恶霸,一提路中显的名号,一律气焰委地,人顿时矮下半截去。路中显的神通在于他是穷人的护身符。 解放后,有钱人的资产该上交的上缴,该充公的充公。政府没有路中显的任何不光彩的案底,他们实在是不信这个邪,就叫他在繁华大道上沿街叫卖烟叶,村人俗称卖相,以便于百姓揭发其恶行。两年过去了,脸熟了,不认识他的也都如沐春风般见着他的好了,认识他的觉得他这个人更好了,竟然找不到一个揭发他的仇家,可见其品行的一斑。 如此清白不过的人,也难逃十年的浩劫,成为政治气候的牺牲品。作为四类分子之首,路中显依旧宠辱不惊,安然自处。叫挑大粪就挑大粪,一喊批斗就俯首受批,从无抱怨。心情好,心情不好,嘴里的小曲不断。人说他已穷的家徒四壁,两间搭的棚屋里,无床铺,无桌椅板凳。脱下鞋子,席地而坐,穷困潦倒也拦不住他在腿上击打着鼓点,拍着他的三言二拍,西皮流水。时代的鼓点兜头而下,充塞着四壁的缝隙,脚前晃过枝桠的投影,欲说还休,不说也罢!吟唱处,便是一生。哼着唱着眼前浮一大白,一切都释然了,人就静气了,像深幽的密林静收了蝉鸣。 与之一墙之隔的邻居常闻路中显劳动回来的第一句话:娘,你吃了吗?吃的啥?吃好了吗?孝悌有加,侍奉左右,相依为命。六十多岁的人,有高堂老母在侧,人也似孩子一般有了偎依,有了仰仗和盼头。每每批斗之时,除了年轻气盛的造反派下得了狠手,乡邻多得他的荫泽,不忍动他一指,不落忍者回家关起门来暗暗为之唏嘘,或趁天黑无人处,送些稻草铺垫。成分硬气的军属,常去送些热汤热饭,以心暖心,真是寒冬一粥一饭三冬暖啊! 村里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察人往往在生活细节处。谁劳动偷懒磨滑,插地瓜秧时,一把地瓜芽子按在一处。谁每次劳动回来左手一把谷,右手一抓豆的,偷偷的攥着,人人都心知肚明。人家路中显就从没做下让人说三道四的事。他有深厚的私学功底,毛笔字写的好,逢年过节,村邻写对子,随叫随到。而且人家告辞时,鞠一个躬,躬身退至屋门,才转身离去。这一身的修为,惊得乡人连连咋舌,又连连叹服:真不愧是知书达理的人啊!若有孩子在场,他一准是教训孩子学习的榜样了。让人明悟,真正的谦卑不是在人屋檐下学会的。 人之为物,顺境逆境,照出云泥之别,有钱没钱,又卑琐自囿的实在可怜。什么叫不为物役,不为形拘,视金钱为粪土?路中显用他的一生做着诠释。文革过后,上面归还了他一处城里的宅院。看到里面已住着人家,他挥挥手说:住去吧,我要它无用。那家人真是感激涕零。台湾的儿子多次来探亲,寄赠资财,他依旧节俭,不讲吃穿,把钱捐出来为村里修路,捐赠给学校。入住敬老院后,一度出资改善院里的生活设施。以九十多岁的高龄,还一直坚持干些力所能及的琐事,腿脚不活泛了,挪不动了,就做些择菜剥豆的活计。然后就这样老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老在脉脉烟雨,老在人们绵绵的情丝里。他是早已作古的人,那些美好的品行追随着年年岁岁的牵牛花,一起漫过敬老院的院墙随风轻送,岁岁年年,不胫而走。 常想,对于从小长大的自家村庄自己都说不上真正的了解,能走进另一个陌生的村庄,了解到它的前尘往事,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和福气。望着老人们热切的期盼,真诚的嘱托,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把这个村庄当作自己的家园来爱,并以这种冲动和深情来为它濡墨。 护驾营的流年里,有过一些平淡的年月日,亦有过一些凡人小事。在这个喧嚣的时代,笔者愿在这里补上一些端详或者一些前瞻,深入一些聆听或者一些后顾,也可能让那些触摸了这些文字的眼睛,感到村庄的焕然一新或者别有风光吧! 当每个村庄的赤子,怀揣着那些久远的光彩和气息,光荣和梦想,无论身在何方,境遇顺逆,捂一捂胸口,这些种子就会悄然拱土发芽,时常就会让我们觉得自己的心灵不空,我们的家园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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