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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无人区里(日记体散文)
正文

无人区里

按节令,“小雪”过了四五天,拉萨的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五度至十五度。日出时间也晚至八点半。太阳升起前和落山后,冷气袭人,大树枝头剩下了几片枯黄的叶子,人们穿上了厚厚的冬装。冬天,实实在在地到了。

任务来得很急,要到无人区去,采访二零一零年度中国“十大教书育人楷模”普琼老师。再晚几天,他们就放寒假了——那里是高寒地区,一般在十二月五日左右就放寒假了。

这段时间,为了自治区的一个重要会议,我一直忙于准备会议期间十多篇大型系列报道文章,很累。

要我去是厅长书记直接点名的。师资处普处找我商量能否将手头工作先放一下,和他一起去趟无人区,我答应了。

11月29日 星期一 晴

前天,普处告诉我,同去的四个人,他、我、自治区电教馆一个摄像师和教育厅思政处一位负责人,驾驶员是尹师傅,二十九日早九点出发,并反复叮嘱一定要准备好御寒衣物。

接到任务后,我立刻去理发店去收拾了头发。这是我的习惯。我一直认为,到基层去,一定要精神抖擞,衣着规范,既是对基层教育工作者和师生们的尊重,也是给大家一种信心和鼓舞,更是一种行为引领。这和装腔作势的“摆谱”绝对是两码事,那已经牵扯到做人的品德和工作能力与水平问题了。原因很简单,人品差水平差,即使把自己弄的如何的蓬头垢面,照样会装腔作势颐指气使的。不少官员在老百姓面前就是采用这种态度来遮掩自己的人品与水平的。

早晨,连续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所里同事小韩打来的,说普处不清楚我的手机号码,叫她转告我,出发时间推迟到中午一点半,理由是尹师傅感冒需要输液;另一个是电教馆小唐打来的,说这次他去,跟我核实一下出发时间。我和小唐打过交道,是个精干利索的小伙子。

我们此次的路线是,先到日喀则地区跟与地区教体局接洽,然后到仲巴县,再到普琼所在的仁多乡小学。

仲巴县在日喀则地区的最西部,仁多乡在仲巴县的最北部。

也巧,妹妹潘多家在日喀则地区,她弟弟也叫普琼,在仲巴县商务局当局长。在这几个地方我们都需要休息一晚的,这样我可以顺便在地区看望一下阿爸阿妈老人家和可爱的小白央,在仲巴县看望一下普琼。

中午一点半,我们正点出发了。

思政处换人了。去的是小袁,一个稳重的年轻人。虽然同在教育厅工作,但不属一个处室,因此我们并不很熟悉。交谈得知,他爱人以前就在我们单位工作过的。

阳光很美,蓝天水洗般纯净。

沿雅鲁藏布江走,拉萨到日喀则大约三百七十多公里路程。听说很长一段修路施工。如果绕道翻越岗巴拉、江孜、白朗一线,还得多走一百几十公里。普处和地区教育局王书记联系后,获知雅江这条道可以走的。于是,我们就不用绕远道。

车子不错,也不用限速。我们担心尹师傅的感冒。可是,驾驶时怎么也看不出来他是带着疾病在开车的。

拉萨河的水不多,却碧蓝碧蓝,一群群麻头野鸭休闲地戏水。

过了曲水,车子在雅鲁藏布江边狭窄的崖边行驶,对岸岗巴拉山顶常年不化的白雪在阳光下闪烁。

江岸陡峭,江水很瘦,却极清澈。

路在悬崖上,我们走过很多次了,觉得很平常。

过了尼木大桥,往前的江面宽阔起来,江水分分合合的。

进入仁布县境,路左边是切瓦乡小学。我去过四五次,学校管理不错。和其他乡镇小学差不多,提高教学质量的任务依然是很艰巨的。去年一次,我路过那里,顺便进去听了一节课。临走时我说过要送他们一套字典的。这次行动匆匆,只有等下次了。

不远就是大竹卡了,夹着318国道的一个袖珍型小镇,大约有十几户人家、小商铺等,几辆大型运输车拥挤在街上。

前面在修路,尘土飞扬。车子没有办法提速,不时需要转入便道。小唐、小袁在颠簸中睡着了,我醒着,透过车窗眺望远处苍凉枯黄的山脉和生动的江流……

这段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很是平坦广阔,公路旁荒滩上,不时闪过矗立的铁牌子,蓝底白字写着“****造林”,很是醒目,遗憾得是,牌子下面看不到几颗像样的树。日喀则周围地区,的确需要大力植树造林。我和普处为此很是感慨。

经过一段江边公路施工地段,工人们用土石在靠岸边的江水里填出了一条便道,肯定是费了不少工的。

将近下午六点,我们到了日喀则地区,和地区教体局的联系上以后,入住“藏隆宾馆”。

宾馆距离阿爸家不远,步行十来分钟。

趁着大家稍稍休息的间隙,我去了阿爸家。给小白央带了好吃的,将人参果和奶渣交给阿妈。老人家很健康很高兴很亲热,阿妈给我倒了酥油茶,阿爸拉着我的手。白央长高了,在一边笑眯眯却几分羞涩地吃着什么。我说,听说白央这次期中考试很好的,送你的这些算是奖励哦……

地区安排了晚餐,我不敢在此久待,匆匆告辞了。

用餐期间,普处和地区教育局的格桑副局长具体谈了此行工作事宜。局长在拉萨参加会议,局里安排了拉巴副局长和教育局电教馆馆长与我们同去。大家约定,明早六点出发。从日喀则到仲巴县城640多公里路程,赶早不赶晚。

回到宾馆,小唐来要文件材料,连夜整理一下拍摄提纲。我也反复考虑着比较详尽细致的采访问题。

没有看电视,写完日记,就睡了。

11月30日 星期二 晴

六点,手机的闹铃响了,急忙起床。

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洗嗽。整理日记。

七点半,喊了小唐他们一起去大厅吃早餐。

八点,在宾馆门前集中。

天色依然黒魆魆的。大街上没有人车,很安静。

约十五分钟后,地区教体局的车子赶到,没有寒暄,立即出发。

从地区体育场南侧那里出了市区,沿着318国道,两台车子开足马力,在空旷的公路上向西疾驰。

日喀则市,位于西藏自治区中南部,属日喀则地区辖市,是西藏自治区第二大城市,海拔三千八百八十六米,是我国海拔最高的市。“日喀则”一词,系汉字音译的藏语地名,意为土质最好的庄园。

到了吉定镇那里,天色已经大亮。路边农户的屋顶飘动着袅袅炊烟。

太阳出来了,旷野上、山峦上,洒满了柔柔的金黄。

在拉孜县城外公路边的加油站,汽车加油。

我们下车舒展了一下腿脚。

海拔应该上升到四千多米了。这里是雅鲁藏布江上游的一条川道,江流很小却土地平旷。

天空湛蓝,微风不起,一丝云彩也没有。远处是灰白的山峦,冬日里的田野上,是枯黄的野草和叶子早已掉光的呈现出铁锈红色的小树。农舍的白墙和县城的各色建筑格外醒目……

在岔路口,我们离开318国道,驰向西北方向的219国道。

公路是新铺的柏油路面,听尹师傅说,竣工还不到两个月。此前是砂石路面,车子根本跑不起来。

连续翻越了军布拉、郎拉、嘎拉、绕拉几座大山,已经很少看得见树木了。只有苍凉空旷的山川在视野里一一闪过。

十一点半多,我们来到了昂仁县的桑桑镇。

车子在镇子入口的“好友来川菜馆”门口停了下来。

普处告诉我们,仲巴县教育局的刘局长昨天已经赶来这里迎接我们了,午饭就安排在这里。这时,才感到肚子真得饿了。

我们的到来,使整个桑桑镇显得热闹了起来。趁大家寒暄的功夫,我到路边看了看。这是一片很大的平坝。虽说是个镇子,其实也不过二三十户人家。有两家宾馆,十多家不大的店铺饭馆。店铺门前很少人影,公路上看不到一辆车。坝子上的野草泛着宁静的枯黄,流水湛蓝清澈,四下里空旷得让人头脑一片空白。无风,阳光很安静很平和。

路边一户藏式民居,有狗儿在院子里懒洋洋地躺着,一头牦牛在散步。一位藏族阿佳端着脸盆出来倒脏水,手臂和脸盆却没有收回去,定格在那里,出神地望着我们。

我和小唐、小袁在路边留了影。

县上来人了,普处不再为身份证的事情担心了。因为昨天,当我们快到尼木的时候,普处突然发现自己没带身份证。我们要去的地方必须经过边防检查站,没有身份证是很麻烦的。

饭菜很简单,我们吃得却很香。

听大家说,跑这条路的,差不多都在这里吃饭休息的。再往前走,海拔就更高了。

正午十二点班过了。我们继续出发。

刘局的车子打头,我们的车子居中,地区拉局的车子殿后,三台车子风驰电掣向西奔驰。

在距离切热乡不远的山间公路上,前面的车子停下了。

下车一看,原来是一辆东风抛锚了,相向而来的一辆货车师傅正在给对方帮忙修车,两台车子把路面占了个满满当当。

我们下车稍缓了一下。

路面让出了,我们继续赶路。

路基一侧的日阿嘎河欢唱着,和我们一起前行。

大约在下午3点多,我们来到了萨嘎县城外。

肯定是地区同志们已经打过招呼了,边防检查站执勤的武警战士问了下,便直接放行。

不远处有加油站,尹师傅去加油了。

我们下车走走,顺便拍了几张照片。

萨嘎县城地处山口,一道南北走向的浅浅的峡谷地段, 219国道是主街,中间有一丁字形横街,算是比较繁华的了。这里是雅鲁藏布江上游,就在城西不远,加大藏布和雅鲁藏布会合后,流出山谷,像个调皮的孩子,在平坦的冲击扇上游来荡去分分合合地散漫流淌。

穿城而过,折向北方,我们又进入到群山之中。

人烟已经很稀少了。

阳光很明丽。车窗外的一切似乎静止了。

在中心线还没有画上的新修的油路上,车速很快。

车子的MP3播放着优美的蒙古歌和藏歌,时而低沉苍凉,时而高亢激越——

普处在思考着什么,小唐和小袁睡着了。

没有丝毫的倦意,望着车窗外那清澈无垠的高空,亘古的荒原,空寂的大川,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但却揪心的激动,随口默诵着:

是谁

带我走进神奇高原

是谁

轻轻地把我呼唤

多彩的格桑花

无言的雪莲

“甲谐”欢快的舞步

“普姆”明净的笑靥

阿妈香甜的酥油茶

阿爸煨燃的桑烟

……

感觉到,泪花涌满了眼眶,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很远——

两个多钟头了,大约走到了四十道班和四十一道班中间的地方,车子爬上一个山头,尹师傅说后面的车子没有跟上来,我们停车等等。

这里是萨嘎县和仲巴县交界处,公路上方矗立着大大铁架彩门,上面写着“欢迎你再来甲谐之乡萨嘎”(甲谐是一种弹奏与歌舞结合的藏族民间文艺形式)。

我们下车,等了一会儿,地区拉局的车子赶上来了。原来拉局的坐骨神经痛,实在忍不住了,就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这类事情我们知道的太多了。尹师傅讲,前几年,“两基攻坚”督导的时候,一位地区教育局长拉肚子,督导一路,拉了一路……没有办法得事情,工作紧啊,只有忍耐……

阳光很好,毕竟在山头上,我们的确感到了几分凉意。

前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草原平坝,足有几十平方公里,可以想象,夏天的时候,牛羊成群,牧歌飞扬——可现在,却一片枯黄,空旷寂寥——

公路经过一个小山包时,路边有十几户人家,普处说这是仲巴县的旧址,因为这儿风大,冬天太冷了,县城已经搬到山脚下了。

翻过小山包,果然,我们看到北边远远的山脚下,有一片建筑——是仲巴县城。

十几分钟,我们离开西去的219国道,往北沿着那条5公里左右的笔直大道,直直走进县城。

时间是下午五点多。

车子直接开进一家字号为“雅江宾馆”的后院里。据介绍是县城里的“星级宾馆”。地处街道中心地段,二层(县城里最高的建筑是县中学的教学楼,三层的)。一层是面临大街的商铺,大门进去转入后院,上楼就是客房。老板很有商业头脑的。

到客房一看,啊……衣柜的门扇一边掉在那里,桌上一台旧电视,卫生间里放着一个大塑料桶,里面装满水,一只马勺,两个脸盆。墙上贴着张纸,内容大体上是电力紧张,每天睡前供电三十分钟,水管没有水,请用桶里的水……

想擦把脸,往脸盆舀了勺水,伸手一探,蜂蜇一般的冷痛——只好作罢。我笑了笑,无奈,给毛巾上滴了点水,胡乱擦擦。

很坦然也很理解——我没有任何不适的心理。仲巴县平均海拔五千多米,县城海拔四千七百七十二米,有这个条件已经很好了。再说,我们工作只住一两天,实在没有什么的。当地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长期守望在这里,任何的埋怨和挑剔都是对他们的一种伤害,那样,我的心是会永远不安的……

时间不多,我必须抓紧时间去看看普琼(和我们采访的主人公同名)弟弟。刚出门,碰上小唐,相约一起去。

阳光很透明。街上没有常见的那种嘈杂和喧闹,没有那种俗气很重的熙熙攘攘,商铺里的老板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街上的寥落的行人慢悠悠地走着,很显眼的是高高矗立的中国电信铁塔,街中心有个四五十公分高的水泥圆台,七八个男女牧民坐在那儿聊天,一侧的街边有四五张台球案子,一群小伙子在玩台球,另一侧停放着大客车,红褐色的建筑是农贸市场,远处橘红色屋顶的是县委政府……

我和小唐开玩笑地说着那个是街心花园,那个是长途汽车站,那个是游乐中心……

迎面见到来接我们的普琼,便一起去了县委里面他的住处。

四处游荡的野狗不少,但不会随便咬人的。听说是牧民们家里狗下仔了,不愿意养活那么多的,就带来放养在县城里,至少它们生存起来容易点儿。

普处电话催我们吃饭。

匆匆和普琼告辞,赶回“雅江宾馆”门前,大家已经等着了。

和负责教育工作的副县长打过招呼之后,我们一起去“黔渝饭馆”用餐。

“黔渝饭馆”在街边一处破旧的平房里,饭菜式样不少。沿低矮的走道进去有一些五合板隔开的小房间,该是“雅间”了。经过两个“雅间”,隐约看见里面有军人在吃火锅(时值老兵复原时候)。我们在最里头靠外的“雅间”坐定。

一张圆桌,八九盘菜,十来个人。我们四个,地区四个,副县长和教育局长等。饭菜不错,我们吃得很香,只是后背朝着隔墙的方向寒气阵阵,冷簌簌的。听说这里蔬菜十几块钱一斤,看得出荤菜明显居多。

副县长谈起了他去澳大利亚考察的故事助兴。不到半个小时,看大家饭吃得差不多好了,便说,去甜茶馆吧,那儿暖和。

我们一行人就来到街面上的“清香阁”藏式茶馆。

“长脖子”牛粪火炉散热量很大,“青龙阁”里暖烘烘的。我们上了二楼。先喝了几杯酥油茶暖暖身子。随后,拉次副县长招呼上啤酒,说喝点啤酒晚上好睡觉。我当时心理纳闷,喝啤酒和睡觉有什么关系呢?在地方同志们的一再要求下,除了摄像小唐,我们几个推辞不了,只好慢慢喝了起来。

算是一次小型会议吧,普处跟大家就这次采访事宜进行了沟通,考虑到时间太紧,约定明天六点钟准时出发,早餐肯定没有办法吃的,安排县教育局刘局长马上去街上饭馆准备足够的馒头、咸菜、凉菜、方便面等,以备明天“路餐”。我是第一次听到“路餐”这个说法,看来县上的同志们经常“路餐”了……

大约十点多,我们回到宾馆。拉次副县长专门打电话给我们要了半个小时的电,我们才不至于黑灯瞎火地摸索了。

房间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确太冷。我只好把呢子外套脱下,连袜子也不敢脱就钻进被窝,趁着还有电,哆哆嗦嗦地抓紧写了当天日记。

电停了。花了大约四十多分钟,我才强迫自己入睡了。

12月1日 星期三 晴

迷迷糊糊之中,听见隔壁房间有响动,打开手机一看,凌晨五点三十分。

起床。利用打火机的亮光,在桌上找到一截蜡烛头点着,来到卫生间,从塑料桶里打了一杯凉水刷牙。可是水一到口里,凉得牙骨头生疼,我不得不放弃刷牙的想法。“扑”的吐掉一半,将另一半在嘴里温了一会,用半口水嗽了嗽口。洗脸肯定是不行的。蘸点水,把毛巾的一角弄湿,擦擦了事。

师傅们已经在楼下发动了车子。

天很黑。车子的大灯显得分外明亮。

我们上车后,县局带队的车子已经吼叫着跑出很远了。

刹时就出了县城,前边带队的车子尾灯看不见了。尹师傅凭着经验在荒滩上摸索着找路。过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路,便加紧追赶。

黑夜里,砂石路面,犹如大海里一只小船,车子颠簸得厉害。

小唐说,他昨晚冻醒来五六次,几乎没有睡。我们就议论起来,啤酒怎么说也是酒,是有热量的,睡前喝点,肯定是长期生活在这里人们的经验之谈,下乡还是要入乡随俗。

车窗外黑黝黝的。感觉过了一条山沟,又翻越了两座山。

到了九点十五分的时候,天色开始放亮。

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带路的车子停下了。短暂休息。

驾驶员确实需要喘口气了,他们太累了。三个多小时里,他们全神贯注地驾车,用香烟来驱除疲劳,看着叫人心疼。

我们继续赶路。

东边山顶上的天幕已经涂上了一层柔柔的浅黄色。

赤裸的山体浑圆饱满,似乎还在酣睡。远处苍凉的山脚下,偶尔有几只羚羊跑过,那秀美轻灵的身影仿佛一道漂亮的闪电。距离我们有三四公里远的荒滩上,一团儿尘土旋过,是野驴,有六头。倏然站定,一字排开,一律回头对我们行注目礼。间距似乎量过的,非常整体,简直受过专门训练似的。

我们几个看呆了。

连续爬了几座大山包。过上十几二十公里,偶尔可以碰见路旁零星的牧人的帐篷,缕缕炊烟在清冷的荒原上升起,几只牧羊犬追着我们的车子狂吠,一条无名的小河,两岸是闪着白光的冰碴,中间是蓝蓝的河水流动……

尹师傅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紧紧盯着前方。

车子的引擎蜂群嗡鸣般低声吼着,我们没有言语。小袁睡着了,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左右摇晃着……

我没有丝毫睡意。

车窗外,那沉寂肃穆的亘古荒原,把我的思想引向很遥远的地方——只有在这种地方,在这个时候,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天地之阔大,人们之渺小,所有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玩权摆阔、卖弄姿色、显摆名头、猜疑嫉妒……种种丑陋卑鄙,确实叫人不屑不齿甚至恶心。我们来在世上,是一种偶然。我们去了,是一种必然。我们生活着,是天地的特殊眷顾。我们只能认真地去做好应该做好的每一件事情,我们只能亲切地对待应该对待的每一个人,我们还要什么呢……???

危险无时不在。山坡上的砂石路搓板不平,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但无论如何,比起藏东南悬崖上的公路,绝对是好多了。

太阳已经跃上山顶。

前面不远是个小山村,大约有不到十户人家。一高一矮两个牧女,穿着红绿黑滚边的光板羊皮藏袍,花头巾包头,只露出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哦——哦——”地吆喝着羊群走上了村头的小桥……

我们在桥头停下车子,等羊群过去。

打开车窗,我看见远山一片金黄,庄严瑰丽,十分美妙的景色——赶紧拍摄了下来。

绕到北边山坡下,过了不长的一段冰碴路面,远远荒原上有一簇建筑物,前面车子打来手机,说再有不倒十公里,就到隆格尔了。

隆格尔是我们确定的去仁多乡的中途休息点。昨晚,县局刘局长已经给隆格尔乡小学打过电话,叫他们准备点热水,我们要在他们那里休息吃饭。

转眼间,隆格尔乡就到了眼前。看表,是十点一刻。

我们随着刘局带路的车子,径直来到了隆格尔乡小学门口。下车后,走进一家“字号”为(实际上是放在屋顶的一块一尺见方的小木板)“白朗茶馆”的小土屋里。

也许是隆格尔乡小学方面没有想到我们来得这么快,也许是我们三台车子比较好确实赶得快了,反正,他们一切都没有准备好,牛粪火炉刚刚生火,小小的土屋子满是烟雾,热水瓶里只有半瓶温开水了。

刘局有些急了。普处劝了他,说不急,等会儿。

肚子的确饿的咕咕叫,体内的热量似乎剩下不多了,特别难受。我想,大家肯定都一样的。我们轻松地说笑着,企图减轻乡小学老师们的难堪。真得,确实没有什么的。我们是来工作,不是来赴宴的。人活着不能光为了吃啊喝啊。再说,隆格尔的老师们也不容易啊。已经够麻烦他们的了……这绝对不是什么高尚之类的,只是我们对待他人必须的应该的体谅而已……

刘局取来我们准备的“路餐”,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就着咸菜和凉牛肉,我吃了两个冷馒头,又取了盒方便面,我倒了半面盒的温开水(水太少了,必须顾及其他人)。面条自然不可能泡透了,就那么半干半软的吃了起来(其实,我主要是为了喝方便面的辣椒调料水取热的)。吃喝以后,浑身舒服多了——好久好久以来,那是我吃的最香的一顿饭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有人还在等待炉子上的开水。

屋子里烟雾太大,也没有多少温度。估计出发还得等一会,我就一人踅出来,趁机去小学校里面看看。

水晶般的阳光洒满山川,没有风,四下里显得安详寂静。毕竟是高原深处的早晨,气温还是比较低的,估计室外也就是零下20度左右吧。

学校大铁门是锁着的,门扇下是施工没有用完的一堆石子。两侧是校牌,看得出历经风打雨蚀,字迹斑驳。右侧不远另开了小门,离“白朗茶馆”只有几步远近。

我从小门进去。

二零零八年仲巴地震后,校舍重建,教室、食堂、宿舍、办公室等一律建成防震等级较高的水泥建筑。只是校园的室外地面还没有来得及硬化,围墙边堆放着一些建筑垃圾还没有拉走。

馆长和小唐他们也来了。

馆长熟悉情况,带我们去看了新建的能吸收太阳能自动升温保暖的学生食堂。随后,我们来到教学区。是早晨第一节课时间,我和几位没有课的老师聊了一会,怕打扰学生上课,没有去教室看。

将近十二点,差不多该出发了。我们不能在这里耽误过久,这儿距离仁多还有二百多公里路程,按计划,下午还得在仁多乡工作大半天呢。

我们离开隆格尔乡小学,和老师们告辞。刘局安排他们准备一下,我们明天返回时必须要在这里休息吃饭的。隆格尔乡是县城到仁多乡中间的“驿站”,在这旷远的无人区里,错过了,就得在荒野里休憩。

车子卷起一阵尘烟,出了隆格尔,在荒原上的砂石路上往北疾驰。

北边,地平线的尽头是看不到尽头的远山,山下隐约平铺着一条深蓝色的带子。听说,那就是塔惹措,一个很大的高原咸水湖。听当地牧人说,塔惹措是很神奇的湖泊,曾经有人到湖里探险,结果神秘地失踪了。所以,当地牧人就经常祭祀它,从来不敢惊动它的。他们还说,在山的那边,还有一个差不多大的湖泊,是淡水湖,人畜可以饮用的,而且,两个相邻的湖泊地下是相通的,

路太颠簸了,腰椎很难受的。

因为我们要赶路,车速不敢慢下来,卷起的灰尘太大,所以,车子不能跟的太近,前后车子的距离大约有两公里多。这种简易公路看起来平坦,说不定前面不时会出现一道水冲的小沟,高速行驶的情况下,弄不好会颠翻车子的。驾驶员对路况的把握,只能凭经验临时处置了。

阳光,蓝天,远山,湖泊,低矮的沙荆,枯黄的野草……在这将近五千米高海拔的地方,在这苍凉的无人区里,空气清晰度同样很高,一眼可以看到几十甚至上百公里外的地方。坐在车子里,也能明显感觉到荒野上的寂静与辽阔——

简易公路绕行到塔惹错的西南岸,我们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向湖面,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深蓝,透明的深蓝色,湖面轻微荡漾的涟漪,是天地的巨手在轻轻抖动一幅美丽神奇的绸缎。湖面没有反光,明显感觉到一种厚厚的柔柔的质感,肯定是高原深蓝色的眼睛了,平静、纯洁、温柔、善良、脉脉含情,期待?祝福?思恋?向往——我猜不透,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愿意去猜,泪水婆娑里,似乎看见她向我款款走来,向我悄悄地诉说、轻轻地吟唱……

连绵不断的大山看起来温和静谧,却明显感到一种肃穆凛然,不容孟浪。

隆格尔到仁多乡的直线距离不过九十多公里,在山脚下绕来绕去,实际距离二三百公里了。

沿湖边绕了大约二十多公里,车子在一个驼峰山脉的低凹处翻过大山,进入一片荒滩,向西北方向奔驰。

茫茫荒滩上是大片低矮的灰白色的野生沙荆,只看见前边的车子被一团灰尘包裹着,不断向前移动。道路分叉处,驾驶员毫不犹豫,随意选一条走,用不了多远,肯定会回到主道上来的。

车子里一直播放着歌曲,大都是藏歌或者蒙古歌,传递一种让人心碎得旷达和悠远得深情:

……人都说高原美

人都说高原蓝

高原上有一张红红的笑脸……

……高山下的情歌是这弯弯的河

我的心在那河水里游

蓝天下的相思是这弯弯的路

我的梦都装在行囊中……

——这种环境,这个时候,耳边回响着这样的旋律,那种感觉非亲历者不能体会。实话说,我是使劲将泪水咽了下去的,鼻子总是酸酸的。在仲巴,在隆格尔,几次想给远方的亲人通个电话,最后都放弃了。在藏工作的人都知道,一般这种情况下,出发前给家人打个电话之后,再要通话,只能等安全返回后了——主要是为了不让亲人们担心。人在世上走一趟,匆匆过客,要宽容、理解和爱。至于对工作,我一直认为,工作嘛,总得有人去干,我不去干,别人就得去干,大家都一样的,谁干也是干,何必计较那么多呢。我一直很欣赏朋友说的一句话,是“国人没有几个是累死的,绝大部分是愁死的”。愁就包括了计较,计较职位升降、计较权利大小、计较待遇高低、计较名气盛衰,甚至于计较穿着计较情感计较芝麻绿豆……可是,当我们的心灵真正与大自然交融以后,便会发现大自然的魅力与伟力。它可以使人类舒适安逸,也可以使人类痛苦不堪……我是多次被它感动了的……

在荒滩尽头,我们又进入一条山凹。山凹里有条小河向前缓缓流动,水不大,却清冽之极,河边牧草早已枯黄。左侧山崖下是简易公路,单行的。路面凹凸不平,布满沙石。经过时,车子屁股甩来甩去的……

走出山凹,前边终于出现了几户人家。

从隆格尔出来,我们已经走路将近一百多公里路程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人家。看不见人影,听不见狗吠。主人们肯定去放牧了。

顺着小河边前行十几公里,绕过一个山湾,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湖泊,这就是仁青秀木措。仁青秀木措是高原淡水湖,面积比塔惹错稍微小点,湖水的颜色也稍微淡了一些,却清澈见底。

小袁问我快到了吧。我是第一次进入无人区,当然不清楚,估摸着说应该差不多快到了吧。

仁青秀布错又叫热不杰措,塔木龙措。

湖边的路很窄很颠。迎面有一群接一群的牦牛和羊群慢悠悠地蹒跚而来,它们似乎根本什么也没有看见,走走停停。放牧人花头巾包头,露出两只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好奇而友善地看着我们。他们正在转场,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大东风车上,装着他们的家。我们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会车,会心地用微笑打着招呼。

阳光,湖色,牧歌……

大约奔驰了一个半小时,我们离开了仁青秀木措,走进一个山口。尽管是砂石路,但平坦多了。车子开足马力,在山间狂奔。

前面车子打来手机说,不远了。

日头西斜。大概到了下午的五点多。

嘴上说是不远了,其实我们还是又跑了一个多小时。

金灿灿的大山脚下,是一丛占地面积不小的、却分散的低矮的建筑群落,估计可能有五六十户人家。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建筑之上,鲜红的国旗在高高地迎风招展——我们精神一振,毫无疑义,我们的目的地仁多乡到了。

国旗飘扬的地方就是仁多乡小学。学校与乡政府对门,中间夹着一条砂石大路。

我们的车子在校门口停下。刘局在路上已经打了招呼,校门口聚拢了一大群人,有附近的牧民、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乡上的领导等。我在人群里寻觅着普琼,县上教研室的边罗带着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汉子来到我面前,说他就是普琼。我努力将他和我想象中的形象联系起来,就是联系不上。他太普通了——憨厚地微笑着,甚至有些害羞的样子。那双眼睛,第一次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纯净、坦荡、和善、透明。

献了哈达,乡领导和普琼他们要我们先去休息一下。普处看着我,用眼光征询意见。我说,天色还早,先抓紧工作,能赶多少活儿就赶多少吧。

于是,我们按照预先定好的,七手八脚行动起来。普处和拉局去了解考察学校的办学条件、三包落实等事情去了;小唐和小袁他们扛着摄像机去寻找镜头;看校门口有穿着光板皮袍的牧民,我上去和他们聊了来,聊家常,聊孩子上学,聊学校,聊普琼……

老人六十二岁了,叫扎西旺堆,家在离乡政府几十公里外的三村。开始我还以为他听不懂汉话,用藏语和他打招呼,结果,他说,听得懂,他年轻时候在日喀则那里打工,领导就是个汉族。他的孙女叫桑噶,在学校上三年级,学习成绩不错。他说,孩子很喜欢上学,学校里吃得好,穿得好,老师们很心疼学生。说起普琼,他竖着大拇指用“藏式汉语”说,“他孩子交给放心得很!”

微风不起,阳光普照,天气确实不错,普琼随着小唐、小袁他们先去拍摄镜头了。

教师中当地人很少,只有一位负责后勤的老教师家在附近,其他都住校的。

那是一排平房,一九九八年这儿地震后新建的。先前的校舍大都是土木结构的,早成危房了。当时震中就在仁多附近。现在的校舍都是震后重建的,校园里有一间以前的房屋矗立在那里,十分显眼。问后,得知因为增加了班级,教室紧张,就暂时把学校会议室放在那里。

普琼住西头在靠边上一间。是他在学校的家,也是他的办公室。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陈设。进门靠墙是一条低矮的藏式长“沙发”,中间靠火炉的低矮破旧的藏式茶几就是他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书本之类,另一边是一张简单的床铺,四下里还放着一些厨具和水桶等;后来普琼告诉我,妻子回老家康马县了,屋子里有些凌乱。以前,他的电脑是学校里唯一的一台,可惜的是用电很麻烦,每天只能供应几个小时。在床头一角放着大约半米高的一摞书籍,这让我很震惊——在边远的农牧区小学,除了教学用书,其他的书籍是很稀缺的。

随后,我又去了汉语老师索平、数学老师益西次仁家,和他们谈了好多。

一脸孩子气的贵桑老师是幼师毕业,分到这里不久,他很活泼,给我讲着学校和普琼的故事。这里的学生大部分没有见过树,他们不知道树是什么。老师给孩子们讲“树”的时候,只好说“树,就是大大的草一样的”。一次老师带几个同学到昂仁县桑桑(地名)那里参加竞赛,第一次看到树,就惊喜拉着老师:“老师,快看,那里有大草!”……

曲珍,大个,有一对漂亮的大眼睛。她是学校唯一的英语老师。她给我说,学生们很喜欢她的课,校长也很关心他们年轻老师……

去了几个班级,和学生们聊了聊。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黑黝黝的脸庞上满是欢乐。

乡党委书记尼玛顿珠是个精干的小个子,他的老家在山南,二零零五年到仁多任职的。说起普琼,说起仁多乡的教育发展,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给我介绍说,仁多乡地处无人区南侧,平均海拔五千多米,全乡面积有五百六十四万亩,人口却只有一千九百五十二人,五个行政村十三个自然村。近年来,全乡出了三个大学生,适龄儿童入学率、巩固率保持在百分之百,如今到县中学上学的学生是“个子越来越小,成绩越来越高”……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天色渐暗。

来学校看热闹的老乡们慢慢散去。

晚饭时候到了。我要求去食堂看学生们晚餐。按照食谱,晚餐是面条。

面条做的不错。食堂里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几个管理老师在来回照看着学生。可是,刹那间,我震惊了。我看见孩子们,几乎是全部,没有用勺子和筷子,用手在抓着面条往嘴里塞……我感到心里一阵阵纠结地痛。

从学生食堂里出来,我和陪同的老师谈起了这些问题。宁可少考点分数,也一定要把学生行为养成当成最重要的事情来抓,比如洗手洗脸的程序和标准,比如如何使用筷子,比如不要吮手指等等,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反复地教。边和大家交流,我边示范性地再次对我身边那个吮手指的孩子说,不要吮哦,那很不好的,手冷的话可以揣在怀里——

(以后三年之中,我又先后两次来到这所小学。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孩子们吃饭学会了使用筷子和勺子,行为习惯特别是卫生习惯进步很大。)

又来了几个老师,跟我谈起困扰他们教育教学方面的问题。我给他们一一地耐心地讲解分析,并提出了我的建议,帮他们出主意想办法……

围的人越来越多。一看,普处、拉局他们都在外围那里站着,听着,点着头。

不能叫大家再等了。我说,我们去吃饭吧,边吃边谈。

我们的晚饭安排在学校对面的“饭馆”里。

准确地说,那是一户做客栈生意的人家。听说,好像是康区(康巴地区的人善于做生意的)那里来的。朝学校的一面是大门和围墙,其他三面是十几间土木结构的平房,和西北地区的“干打垒”差不多少。院子有篮球场大小,停放着两台卡车和我们的车子。

“饭馆”是西边一排的套间,门口放着一个台球案子,用彩条塑料编织布包着,看样子好久不用了。

屋子里很暖和,长脖子火炉里的火呼呼地燃得很旺。

立柱、墙壁、房顶裸露的椽子灰乌乌的。

火炉占去了屋子里一大块地方,四面有七八条窄窄的藏式沙发和齐膝高低的小木几,已经很破旧了。

光线昏黄黯淡,一切显得乌乌的。

揭开厚厚的门帘进去,女主人在案板上准备着晚餐。两个十七八岁的“普姆(姑娘)”跑前跑后的忙碌着。

大家已经在里面的“雅间”坐着了,喝茶闲聊。

“晚膳”是米饭和炒菜。有土豆炖牛肉、萝卜丝炒牛肉,还有一碟泡菜。

吃起来的确很香,突然想起苏联十月革命的目标也不就是这样的嘛。心里就笑了。

刚放下筷子,矮个子的尼玛书记就带着学校的老师们进来了。他们知道我们明天必须赶回县里,来向我们敬酒。

小袁和小唐明天早晨要起早拍摄仁多黎明的镜头,就招呼了一声回去睡了。

我先喝了一小瓶(二两装的那种)二锅头,暖和下身子。想离开,确实没有合适的理由。硬走,伤了大家的好意,也不好。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和大家再聊聊,我想。于是,就和大家一样喝起啤酒来。

按礼仪习惯,是主人分别给我们敬酒。

酒歌唱起来了,高亢而深情:

一朵白云亲吻太阳

一座雪山映霞光

一顶帐篷岁月沧桑

游荡着我的渴望

一首牧歌

唱不完好日子哟

一条哈达

连接着人间天上

草原深处是我家

最难忘的

是那一碗酥油茶

一碗酥油茶

藏族人家

那是一首抒情诗

一幅风俗画

……

外面,满天星斗,黑黢黢的山脊,还有那无忌的野风……

藏歌很少悲歌的,和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一样,永远是那样的高亢、舒畅、嘹亮……

他们应该接受我的礼赞——我感到一种愧疚。

那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夜晚。

普处和领导们在一起,他喊我去他那边,我悄声说了我的顺带采访的目的所在,他便没再勉强。

我和索平、曲珍、贵桑、益西次仁一帮子老师在一起,给他们一一敬了酒,大部分时间用做和他们聊生活、感情、学习和工作。他们把我当做可以信赖的人,争着向我尽情倾诉——

酒歌一曲接一曲唱着。

微醺的空气里,充满着欢乐、温馨与亲密无间。

老师们告诉我,听说我们来了,乡里像过年一样。村头那家卡拉OK里也聚集了不少人。问我还来不……

这里很少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想。

我说,我一定会再来的!!!

一切简陋的不能再简陋,气氛热烈的不能再热烈——似乎总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猛烈地撞击我的心灵……

我走出屋子,独自在院子里站着,顺着满天星斗,努力地向天地相接的地方望着,仔细扑捉着静默里那种莫名的细微的声响,嗅着夜晚雪山草原吹来的味道……

晚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半多了。

老师们簇拥着,非要把我们送到乡政府门口。

我们下榻的“宾馆”就是乡上的会议室。

会议室中间是火炉,沿着四壁摆好了八九个木质靠背条凳,被褥放上,便成了我们的“床铺”。

小袁、小唐和尹师傅他们早已经睡着了。

摸摸,火炉冰凉。

为了不打扰他们。我们几个心照不宣地找了“床铺”,借着窗外的微弱的星光,悄悄地钻进被窝。

我是穿着衣服睡的,身上盖着两条被子。

开始,感觉至少应该把头伸在被子外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其实我想错了。不到一刻钟,我的额头和脸颊已经感到冷得发麻了,只好把头缩进去。

被窝里的感觉像深秋的清晨一样凉爽,衣服似乎和肌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尽量蜷缩着,保持体内的热量。很想翻动身子,又想着一屋子“战友”,睡着太不容易了,不去扰动他们了,就努力克制着。想思考点什么,思路总是集中不起来,一会儿茫茫繁星的夜空,一会儿是崎岖的山道,一会儿是湛蓝的湖泊……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感觉睡了好久,又醒了,要解手。

天冷就这样,没有法子。

看看表盘上的荧光,凌晨四点多。

厕所在乡政府大院的西南角。

我便轻轻地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

朦胧中,看见两三只野狗的黑影在大院里游荡。

我壮着胆子,往厕所走,一只个头不小的野狗竟跟了来。

豁出了——我没有理睬它——照办自己的事情。

它看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多呆,就拧转身走了。

回到“宿舍”睡下,照旧……

再次醒来,是听到响动了。

看表,还不到七点。

是小袁和小唐起床了——他们赶在日出之前拍摄仁多日出、学生们早起洗簌用餐、老师们清晨照顾学生等等镜头。这是两个很认真敬业的年轻人。

朦朦胧胧中,看见他们两个轻轻地准备着摄像器材,把脸盆靠墙跟斜立着,从热水瓶倒了一牙缸热水,又倒在脸盆里,蘸着擦了把脸。随后,两人拿着器材就出门去了。

我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想着,多么好的年轻人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暖意袭来,也不怎么冷了。

睡是肯定睡不着了,起来吧,大家还都睡觉,去那里呢?

就这样干熬着,乱七八糟地想着,没有逻辑,没有主题……

12月2日 星期四 晴

九点多了。外面已经洒满了金色的阳光。

我们起来,正在“擦脸”,小袁、小唐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一边兴奋地谈论着拍摄的情景,一边缩着脖子直呵手,嘴里不停地嘘嘘着,看来冻得够呛……

尹师傅想从阿里那边绕回主干道,不想再走来的路了。县上的师傅说那条路的情况不明,万一大雪封山,更危险的。争论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原路返回。

吃饭还是在昨晚的地方,很简单的:两碟咸菜,稀饭馒头。

匆匆吃罢,两个年轻人急着去学校拍摄,我们也就跟着去帮忙。

时间过得太快,不觉间,已经十一点了。

拍摄人物已经完成。

刘局给隆格尔打了电话,安排了午饭。

在学校大门外,我们和学校全体教职员工合影留念。

我们和当地的老师们、乡干部等一一道别。学生们也围了上来。

老师们一个劲地说,再来哦,再来……

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就不能按时到达今晚休息的地方。

挣脱了温暖的双手,我们都钻进了师傅们早已发动的车子,和大家挥手告别……

车子挤开人群,慢慢走着。车窗外的人们跟随着车子小跑着,听不清他们嘴里在叫着什么。就这样,他们一直跟了好远好远……

“我一定要再来的!”我想着,我答应过他们。

我不敢回头去看,担心自己感情地大堤决口——

从仁多到隆格尔,中间要翻越两道五千米以上的雪山。为了赶路,师傅们提高了车速。

车子在寂静地荒原上狂奔——

县局的车子开路,地区和我们的车子居中,昨天下午赶来的县教研室的车子殿后。

四点多,我们赶到了隆格尔。

下车后才听说,殿后的车子蹭上山崖了。好在人员都安全着,只是车子回去得好好修修了。

隆格尔小学的老师准备好了一脸盆儿清煮牛肉,小孩儿拳头大小的切块,还有一脸盆儿牛肉汤。为了不影响学校教学工作,用餐地点依然安排在那间狭小阴暗的土坯屋子里。铁皮火炉燃着,比来时暖和多了。

又饿又累,大家不用客气,各自找碗盛肉,没用人坐着,也没有人使用筷子,大家抓起大块牛肉狼吞虎咽。那阵势,极易使人联想到电视剧里土匪山寨里吃喝的场景……

尽管已经到了无人区的边缘地带,但是前面还要翻越两座五千米的雪山,路不好走。在天黑以前,我们必须赶到仲巴县城,否则很麻烦的。

匆匆吃罢,大家便赶紧上车赶路。

这回是地区教体局的车子前面开路。驾驶员是个二十几岁的藏族小伙子,壮实风趣,驾驶技术不错,车子开得飞快。我们车子开出隆格尔镇子,只能看见遥远的地方的一团黄尘的快速地移动了。

翻过第一座雪山。

下山的时候,尹师傅忽然说,看,前面两台车子陷到泥坑去了。

果然,在山脚下远远停着两台车子,有人在车子周围来回走着,似乎说着什么……

十几分钟,我们的车子便到了近前。

这里的荒野还算平坦,沙土路面上有些许雪上漫下来的雪水,似乎没有多深,二三十公分的样子。即是这样,他们的车子还是陷在那里。

尹师傅毕竟有经验,下车看了看,说是由于车子速度慢了,于是叫大家注意溅水。上车。倒车。避开前面的车辙,加足马力从一侧冲了过去。

我们的车子是自带牵引的,随后便将两辆车子一一拖了出来……

这一耽搁,前前后后用去了大约四十多分钟。

再次上路,大家谁也不敢大意,行车明显地慢了起来。

暮霭四合时分,我们终于走出了无人区,我们终于赶到了仲巴县城。

时间是晚上八点整。

县教育局安排了晚餐,也许是累了,也许是松了口气,大家商量决定晚餐就免了,自由活动。

我是直接回到宾馆,钻进冷冰的被窝,心想,我们已经到了国道跟前,明天的路会非常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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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6 15:0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