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香火厅的变迁 |
正文 | 我的老家有一栋老房子,历史悠久,她是整个村落的见证。正门上方写着“三善第”,村上人称她为“香火厅”。 香火厅坐落在村中的正南端,背后有一年四季都青翠的竹林和清荣峻茂的山丘。门前有一个面积五十亩的池塘,这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春夏秋冬都有候鸟在这里栖息。特别是秋天,真的是“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与长天一色”,美不胜收,叫人流连忘返。香火厅的四周都建有房子,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相传朱元璋与陈友谅在次决战,朱元璋打了大胜仗,有一位邓姓大将军立了奇功,朱元璋就赐名“邓家村”。 村前如陶渊明所描述的一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土地肥沃,这里虽毗邻鄱阳湖,但这里没有一家捕鱼,村民的生活还是以农业为主,香火厅是座三进大宅,两个天井将三个大厅隔开,左右各有厢房五间。村民还在湖边放牧着几条水牛。 香火厅右边,有一舍(舍主要有厨房的功能),与香火厅隔有一阳沟,排水的作用。香火厅中部的雨水,注入两个天井,天井连着暗沟,排到门前水沟中,暗沟中用花板困住几只乌龟,用于疏通下水道,有一年下大雨,天井满溢,居然爬出两只乌龟,不知暗沟中现在还有没有乌龟,我相信里面还有一家子的乌龟呢! 香火厅是典型的徽派建筑结构,外面围着锋火墙(锋火砖是土坯经高温烧制的一种青砖,这种砖耐寒耐热,经久耐用),双层咬斗,内填黄土,厚重坚固、保温,冬暖夏凉。四沿起屏(高于屋顶的装饰飞檐的墙),气势恢宏,像大鹏振翅高飞,书写凌云壮志。屋内承重为杉木结构,柱底红石,斗拱峁榫结构,不用一颗钉子。厢房依柱木板隔出,窗格、窗叶整板雕龙画凤,箱房上铺楼板,楼上可贮存粮食、杂物。上厅正面设一龛,中书“天地君亲师”,内奉列祖列宗牌位。前置一桌,上有香炉,桌下围一火塘,供烧纸钱用。 我每当看着香火厅,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我还是小孩子时,香火厅煞是热闹非凡,这里充满着无限生机。人丁兴旺,十间厢房及舍内住了十多户人家,各家一脉相承,互相照应,炊具交响,孩童嬉戏,其乐融融,如陶渊明笔下所说“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房子的主人,外号老祖宗生有二子,长子育三子,次子育八子,子子孙孙,难以尽数矣,同居一室,叔伯子侄相称,亲如一家。 香火厅是小孩子的乐园,给孩子们的生活增添了无限乐趣,范围也大,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几个小孩围成一圈,从一个小孩点起“点竹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见,牛头马面”,最后点到“面”字的人就负责捉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些规律:若偶数数个人,就从自己点起,落脚就一定是别人;若是奇数数个人(一般是三个或五个),就是从别人点起,一定是从谁点起谁倒霉,落脚一定是他。躲的地方有谷仓里、灶角边、倒扣的谷萝,胆大的敢躲在阴暗、神秘的神龛后面的隔间里,很难找,胆小的人也不敢进去。 女孩子的游戏丰富多采,五花八门,她们打石子、踢毽子。打石子用五个石子,一只手抛、拾、接石子,玩出许多花样来;毽子是用一个铜钱,四边钻出一圈小孔,孔里插上漂亮的公鸡脖子上的羽毛,煞是好看。女孩子可以反踢、顺踢、跳踢、传踢。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两个顽皮捣蛋的男孩子,闯进去搅和两下,然后被赶得飞起来跑。 男孩子有许多玩具:哥几得、皮老鼠得。哥几是用一段小小的圆树枝,用小刀把两头削尖,再做一把宽木刀,用宽木刀剁哥几尖端,哥几跳起,往往跳得老远老远。“皮老鼠”就是简陋的陀螺:取一段粗树枝,下端削尖,上面做成圆柱形,再用一木棍,一端系布条,用布条抽打旋转的“皮老鼠”,它就不停地转了,转得时间越长,就越发显得本领越大。 那在“舍”紧贴正屋的走廊里,有一位恭叔祖,他读了许多古书,可惜不会写字,喜欢在走廊里大声读《三国演义》,抑扬顿挫,如同歌唱,且陶醉其中,旁若无人。我们合伙捉弄他,一天大伙拿着“王”这个字来问恭叔祖,“叔公,这个字我们不会读。”他很是高兴:“这简单,是个王字。有什么难字,只管问哦!”大伙再拿来一个“八”字,再一起问他怎么读,他看出意思来了,涨红了脸,低声呵斥:“小家伙,不正经读书,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我们一哄就跑了。 香火厅的下房有个七奶奶,眼睛不好使,房门旁边有个鸡笼,鸡笼里关着几个正在下蛋的母鸡,全叔家的老三几次偷她的鸡蛋,拿针扎了两个孔,从一个孔里把鸡蛋吸光,然后又放回去。老人发觉后哪个小孩子都怀疑,拿个竹棍,坐在门口,见小孩子就赶。 中房有个三叔,年轻夫妇,三婶年轻漂亮,体态丰盈,我们几个小哥,在火热的夏天,躺在冰凉光洁的泥土地面,看着她穿着轻薄的夏衫进出,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受!呵呵……三婶生产,双胞胎,可天有不测风云,三婶竟难产而死,这种感觉,也随懵懂的年龄一起远去,在少年的心里成为了永远的忧伤。 右上房有位名叫舞风大哥的,他是个退伍军人,在抗美援朝的战争中,被炸断了右腿,在佳木斯住了半年多医院,三等功转业,安排在民政局工作。他热心,脾气大,在村里谁见了都有点害怕,小孩子都不敢惹他,谁家有什么困难,他都出手帮助,谁家有纠纷,他不问青红皂白,从不管别人怎么反响,根据他的武断随便处理。但乖巧的小孩总能在他手里能弄到点糖吃。他高兴了,咧着嘴嘿嘿地笑,生气了,声音比雷还大。可怜有个三女儿,掌上明珠般地疼爱,十多岁的时候得了一种奇特的皮肤病,拖了三四年,死了,把个铁一样的汉子,也拖个半死,立显老态。 香火厅的左上房住了个树伯,读过好多书,写了一笔好字,解放时就任乡里的书记,一心扑在工作上,却没有领悟阶级斗争意识,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坐了三个月的牢,头被打得偏向右边,是个“死不悔改的右派”了。回来总教育小孩说,要爱惜粮食,在牢里,厕所蹲位上发现一粒蚕豆也要捡来吃,特香呢。树伯性格耿直,但心胸开阔。村里有个叫邓五峰看不惯他多管闲事,邓五峰曾打过他,树伯的三个儿子想找他理论,他压着不让三个儿子出去闹,后来,那个邓五峰在外地犯了事,坐了牢,是树伯给他跑路,而他的兄弟们,连钱也不给凑,邓五峰当时就跪在他跟前,泣不成声。 文革结束,树伯平反了,任某机关一把手多年,三个儿子只有小儿子在他退休后,按政策顶了替。树伯退休后自己也做起了农民,老大老二让他弄个公家活干干,他说:“做农民好呢,不用担惊受怕,再说,都不当农民,国家有谁来种田呢?”,两人在心里埋怨,看着别人当官的把子女安排得好好的,但树伯从没改过口,人说他一根筋。我曾也问过他:政治斗争那么残酷,你恨党不?他淡淡一笑:要是母亲误会了儿子,这个儿子会记恨自己的母亲吗? 村里有孩子出生,若是男孩,来年元宵前,要把全村人请到香火厅,先放鞭炮,焚香烧草纸,跪着拜祖宗,然后请老老少少喝鸡蛋糖水,吃糖糕、花生、蚕豆,然后,把孩子的名字、出生年月时记入祖谱,称为“上谱”,这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村里人。 女孩子出嫁,族人聚在香火厅,新郎拜过长辈,换穿新衣,挂上红布,手里拿着一把新雨伞和一个铜壶,由男方媒人送出香火厅。然后母亲哭送女儿,女儿惜别众乡亲,洋鼓洋号地嫁出去了。男孩子娶妻,也要先接到香火厅,行拜堂仪式,给祖宗上香,然后抱回家去,成亲。 人难免一死,族人逝去,趁尸体未冷时,移入香火厅的大厅,在上厅支起门板,人放在门板上,口中含一枚带红绳的铜钱,点起接魂香,族人都来帮忙,被派事的人绝不会推辞。先请先生择定灵柩的发丧时间,再派出人四处去亲眷家报丧,报丧的人腋下夹一把黑雨伞,亲戚家一看就明白了,还有人专门司火硝和火铳,铳响声音很是震憾,十里外都能听到,打铳需要点勇气,有很强的反冲力。发丧前一晚,要请来道士和散花的人,道士要做半个晚上的道场,什么破地狱、游棺、派车夫送阴币等。下半夜散花的人上场,如泣如诉地唱着人生死的无奈、亡者生前的仁德,一生的奋斗、受过的苦难,活人也无不为之动容,更有女人们陪下许多眼泪,男人们跚跚地踄步,由人及已,心中如倒了五味瓶。天亮之前,八个丧夫要背着主家,把寿棺偷出香火厅,在门外停住,族人、亲戚都要来上香,行大礼(礼数很是隆重而庄重),怀着对死者的极大的尊重。到发丧时辰,丧夫把棺木抬到墓地,择时下葬。家人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后,把牌位放到香火厅的神龛内,接受子子孙孙永久的祭祀。人生是过客,老屋是见证,是起点,也是永生的归宿。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21世纪,村里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甚至在外定居,只有老人和小孩守空巢,而且全都做了自己的新房子,老屋成了一座空屋。香火厅没有人维护,有些破败了,更失去了炊烟,没有了生气。年关大家祭祀祖先,就提议重建祠堂,积极性最高的是明哥,明哥在省里做了大官,又颇有家财,人脉关系很广,据说能在省里搞到经费,村里人不用怎么花钱,我力荐维修方案,而族人又都响应,重建方案就这样定下来了。 腊月二十四小年,我冒着严寒,骑摩托车回到乡下,把香火厅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坐在天井边,看着神龛上的牌位,黑暗中的牌位反射着微弱的光,如杂乱的眼睛,不知在新的神龛里,牌位会不光鲜些呢? 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下,“邓叔,发什么呆呢?”,是五峰哥的大儿子,他如今是个自由撰稿人,满世界跑,小我三岁,也是儿时的玩伴。他手里拿着一只单反相机,“这么好的香火厅,说拆就拆了,现在的人啊,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好东西,真不识货哩!”,“那你当时怎么不说话?”我反问道:“没我小辈说话的份哦,”他双手一摊。我陪他一起把香火厅上上下下照了个遍,叮嘱他:“别忘了把照片传给我,我去做个相册留念。” 时近中午,天空开始飘起小片的雪花,我走出香火厅,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香火厅,像与一位沧桑的老人对话,任凭雪花落在身上。香火厅仍然平和,对即将消亡的命运漠不关心,而以往的人和事如电影般闪过我的脑海,几多滋味齐涌心头,热热的泪不觉滚落,也不去擦拭,我的牌位是注定不能放在香火厅的怀抱中了! 这时,明哥的奥迪车开过来了,停在老屋前,车内先钻出他的小儿子,“爸,这房子真破哦!我不喜欢这里,想回家。”,“傻孩子,这就是我们老家啊,你是这里的人呢。”,“我才不是呢,我是省城人。”明哥一家下了车,走入香火厅旁窄窄的巷子,后面有他豪华的房子,很大的院子,可惜车子不能开过去,香火厅重建,这里就可以留出很宽的路了。 呵呵,香火厅,你真的老了,人心冷了,你该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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