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寻找一座城市雕塑 |
正文 | 能用自己的双手,在中国最发达的大城市留下两座雕塑,是最让我骄傲的事。 刚到上海的时候,我是一名“农民工”,那两座雕塑就是那时诞生的。 给农民工打上引号,是因为我没有农民身份,不是离开家乡的土地来打工,而是辞去国企的工作下海的。我在浦东三林的一个工厂当工人,同事都是农民工。和农民工在一起,干农民工所干的工作,又以一个不同于农民工的眼光来认识农民工,所以,我对农民工的了解,甚至于超过农民工本身。 我来以前,这里技术最好的是班长,姓王。他属于农民中比较聪明能干的,所谓无师自通的“能人”,以前修过手表,现在是电焊工、钳工、电工都来。我们住在工厂为我们租的公寓里,电费要自己付,王班长便偷电。他拔下连接电表的保险丝盖,剪一小截约10公分的电线,两头露出铜芯,使之弯成弓状。他手持中间有胶皮的部分,让其卡在有电的铜柱和电表下面的接线柱间,这样再使用电器电表就不转了。他知道每月查电表的时间,就在那几天拿掉电线,装上保险丝盖。我提醒他这样很危险,保险丝的功能就没有了,容易引发火灾。他不以为然。他是头,我又是新来的,当然不会听我的。 我在国企干的就是钳工,而且干了十来年。按要求,四级钳工就得有两级电工的水平,我辞职时是八级钳工(这时已经超越了八级工资制,最高级别有十级了),自然懂班长的伎俩和其危害性。恰巧我又是造船厂的钳工,在安装时少不了自己动手焊电焊,所以电焊水平也不低,在这里都能用上。当然,不可避免地与班长有点冲突,或者说让他有危机感了。 在我的眼里,王班长的操作都是野路子,非常不规范,非常危险。有一次他在一根角铁上钻孔,竟然没有用夹具夹住,而用手拿着钻。我无法容忍,提醒他这样太危险,小心伤手。他不屑一顾。我担心地在一边看着他操作,在孔快钻通时最危险,应该减轻钻头往下的压力,甚至要稍稍往上提一点钻头,因为这时钻头会被带着突然加快往下。他果然没有减力,钻头真的把角铁带转了起来,脱离开他的手,又转过来打向他的手。我早有准备,赶紧关掉钻床。他的手已经负伤了,血肉模糊,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就我以前见过的事故中,被打断手的都有,那样对没有任何社保的他就是灾难。那时的劳动法还不完善。 这就是我眼里的农民工,而且是他们中比较优秀的了。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学习理论知识,凭着聪明劲掌握了一些较为粗浅的技术。尽管基础很不扎实,却足以让他们在城市里生存下来,而且做的还是一般农民工羡慕不已的技术工种。我心中清楚,他们在城市里是冒着怎样的风险。 我们的工作是制作城市雕塑。正在做的是一座巨大的骑摩托车的人立体雕塑,要放到幸福摩托车厂的一座十几层楼项上去。老板说这是中国最大的立体广告雕塑。 新员工自然会受到一些排挤或者歧视,好在我的技术无可比拟,很快就让这些野路子们嘴上不服却心里不得不服。制作中电焊的工作量最大,我便以娴熟的技术包揽下几乎所有的电焊工作。 最难的是把制作好的雕塑吊上楼顶,然后焊到底座上。那么巨大的雕塑,占了整整一辆加长货车的车箱,需要专业的起吊公司吊装,我们的工作,或者说我的工作,是焊接。 城市里开展电焊作业,需要有动火证,这个老板办好了。但是,操作人员需要有电焊操作证,不要说王班长没有,就是对电焊工作有理论也有实践的科班出身的我也没有。但是老板就敢这样做,我们自然也不怕。创业阶段谁没有冒过风险?对于农民工来说,这种风险是难免的,也是值得的。 雕塑安装好后,我很长时间没有机会看到它。有一次座公交车从南浦大桥上过,不经意地看见了它。原本在十几层楼上很高的它,从南浦大桥上却需俯视,其凌空欲飞的姿态极具动感。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自豪感油然而生,恨不得叫醒身边睡着了的乘客,告诉他那座雕塑是我做的。 第二座是城市景观雕塑。它是四根如章鱼尾巴一般向上游动着的东西。它是红色的,又象四束火焰痛苦地扭曲着、纠缠着向天空挣扎,似乎想脱离地球的引力融入空中。由于白天不准货车进城,我们是在晚饭后把四根巨大的由细到粗扭曲着的物体搬上货车。汽车驶出工厂大门时,天已经黑了。我和王班长等人坐在车厢上。汽车一会儿就驶上高架公路,过了一座江桥。我第一次在夜晚,在高处看到上海,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灯光的海洋,却看不见天上有星星,好像是小时候看到的天空被倒扣了过来。汽车像一条船在闪烁的海洋中航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驶下高架路,进入市区。我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条高架路是外环线,那座江桥是徐浦大桥。 四股火苗都是我将其牢牢地焊在了底座上,组成一簇窜动的火焰。此后不久我就跳槽了,由于是在夜里安装,对周边环境没有任何概念,所以一直不知道那座雕塑在上海的什么地方,也不知是否有缘再次看见它。 数年后,我在上海买房了,是期房。我经常骑着自行车,从租住的地方到我买的房子那里去看,看着房子封顶,猜测着自己那套两居室在什么位置。有一次去看房,在铜川路大渡河路口被红灯拦住。我一只脚踩着路牙,偶一回头,豁然发现,在我身边十几米处的小广场上,那一簇火焰正腾腾地燃烧着,如向天空伸出的四只燃烧着的少女挣扎着的纤手,呼喊着什么、盼望着什么。 我向四周看看,原来是这里。我的左前方是普陀区政府、右前方是普陀区图书馆,火焰就在我的右边。我像看见久别的亲人一般激动,索性在路边放好自行车,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虽然它不是我设计的,但是我制作和安装的,同样是我的作品。而且我喜欢这座雕塑,它像一道清泉在我心里流动、像一首诗在我梦中吟诵。其实它有些另类,因为这个城市的雕塑大多是不锈钢制作的,锃明瓦亮,而且线条简洁、形态抽象。也有具象一些的雕塑,却多是模仿古罗马或者古希腊神话的雕像。这个城市受西方文化影响太深了,甚至它就是在西方文化冲击下产生的。而我的这束火焰,介于具象和抽像之间,像是一个有生命的灵魂在燃烧,却不是这座城市的灵魂。 我很担心这束火焰会熄灭。我知道这座雕塑恐怕迟早会消失,因为它似乎生错了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喜欢它,或许它是我的灵魂?抑或是农民工之魂? 生活的经验告诉我,最担心的事往往就成为事实。西方文化说这是墨菲定律。我搬进新居不久,就发现那座雕塑不见了,被一座不锈钢长条组成的不知道什么意思的东西所取代。我没有失望,因为我知道会有这一天。能够在这个城市的一隅生存数年时间,已经令人满足了,何况那个骑摩托车的勇士还在南浦大桥一侧的空中驰骋呢。 然而,时间不长,那位骑士也消失了。我在这个城市好歹留下的一点痕迹都被抹平了。尽管我早已不是“农民工”了,做“农民工”的时间也非常短,却也交了一些农民工朋友,他们中有少数已经成为企业老板。我后来作为记者,采访过很多这些农民工老板。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搞建筑出身,最有可骄傲的资本,因为他可以如数家珍地说:某处某座楼盘是他建造的,某个小区是他一砖一瓦砌起来的。可以说,大上海林立的高楼,就是一座座农民工业绩的丰碑,就像他们的家乡农田里的庄稼一样在秋风中成熟。岂只是高楼,在中国每一座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农民工都无处不在。 自那两座雕塑消失以来,我心中的失落感与日俱增。其实我个人在这座城市的痕迹有没有无所谓,我想的是,这座城市应该让农民工留下点什么。城市对农民工既是宽容的,又是苛刻的。数百万的农民工靠这座城市生存、挣钱、创业,因而拥有了可以预见的不错的未来。然而,这座城市的现实和未来都不属于农民工。他们与城市是如此紧密,又是如此遥远。这个城市应该是欠了农民工一点什么东西。 我想,那就是一座雕塑,一座农民工的雕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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