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电影文学剧本(上集) |
正文 | 电影文学剧本 <狂潮中的人生> (上集) 主要人物表 张秀玲 青年女性,华阳铁路中心站广播员 肖敬杰 青年男性, 华阳铁路机务段见习司机 孔耀文 青年男性, 华阳铁路分局工会干事、后为造反派头头 肖桓轩 中老年男性,华阳铁路分局党委书记、肖敬杰的父亲 龚 彭 中老年男性,华阳铁路分局革委会主任 张奶奶 老年女性,张秀玲的祖母 李玉娟 中年女性,张秀玲的生母、后为龚彭的妻子 龚莉莉 青年女性,华阳市歌舞团演员、龚彭的女儿 造反兄弟 青年男性,华阳铁路职工、孔耀文的造反战友 周光华 青年男性,南昌铁路分局职工、造反派头头 王 凯 青年男性,南昌铁路分局职工、造反派队员 序幕 一九七七年。 春天。夜晚。清风冷月。 银幕上出现江南大城市华阳火车站的夜景——耀眼的灯光、错落的屋影、巍峨的水塔、高高的装卸龙门吊车、一条条铁轨股道上停着的货车车厢、喷吐白烟的蒸汽机车、站台上候车的旅客人群…… 一列客车缓缓地驶进站来。车头汽笛的吼叫声、站台啦叭的广播声、上下车旅客的喧闹声夹杂在一起,时隐时现,渐渐溶入夜空。 夜深。人静。 华阳市区,肖家寓所。周围居民区的家家窗口灯灭人睡,唯有肖敬杰卧室的窗口独家灯亮。 房间里,壮年男子肖敬杰手臂挽着个胖胖的幼儿躺在大床上,父子俩安然入眠。 穿着睡衣的年轻少妇张秀玲靠坐床背,神情兴奋全无睡意,久久地欣赏着父子俩的睡容,脸上充满柔情,俯下身去,轻轻地在丈夫和儿子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掀开被角穿鞋下床,走向窗前的写字桌,扭亮台灯,移开椅子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三张黑白照片,细细地察看起来。 张秀玲的手上,依次出现三张照片的特写镜头——幼年时代的肖敬杰和张秀玲坐在各自穿军装父亲膝上的合影照;十年前肖敬杰和张秀玲在市郊公园游园演唱时的风景照;不久前张秀玲和肖敬杰双双抚爱着幼儿的生活照。 张秀玲慢慢地放下手里的三张照片,激动地在房间里轻轻踱来踱去——她陷入了对往事深深的回忆和思索之中。 张秀玲深沉感叹的内心独白:“十年,整整十年!风狂雨暴,岁月峥嵘,我好像在做着一场恶梦!……我走过了一段不平坦的人生旅途!……” 悲壮而沉郁的音乐声响起。 银幕上的画面突然定格。在此画面上迭印片名和演职员表。 第一章 一. 一九六六年。 初秋,某日下午。炎阳,碧空。 镜头掠过华阳火车站的建筑物,摇到站内的一条条铁轨股道上。 旷野里,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鸣叫。 蒸汽机车牵引着一列长长的货运车厢,渐渐驶近站台。 机车驾驶室里,肖敬杰坐在司机座上,手握操纵杆,全神贯注地驾车进站。老司机王师傅坐在副司机座上,头探出窗口,向前嘹望。青年司炉倚在门旁,脸露微笑。 列车缓缓驶进车站,在二股道上停了下来。 肖敬杰从座位上站起来,脱下汗湿的工作衣,鲜红的汗背心紧裹着结实的胸脯,露出一身健壮的肌肉。他对老司机:“师傅,我先下啦。” 老司机同意地笑笑:“下吧。明天该咱们倒班休息,去玩个痛快。” 肖敬杰擦过司炉身边,拍拍伙伴肩膀,敏捷地跳下机车。 肖敬杰用脖子上围着的脏毛巾角揩了揩脸上的汗水,将手里的工作衣搁在右肩膀上,横跨过股道,跃上站台,往候车室隔壁走去。他来到广播室窗前,往里打招呼:“广播员同志,您好!” 正守在播音机旁的张秀玲闻声转过头来,高兴地奔到窗前:“敬杰,班次跑完啦?” 肖敬杰:“嗯。” 张秀玲望住肖敬杰的脸,像大姐姐似地撩起他左侧脖子下的毛巾角,擦去黑红脸颊上沾着的油污:“五尺高的汉子,脸还像个猫儿!” 肖敬杰:“哪像你,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 张秀玲撒娇地鼻子一哼。 肖敬杰:“如果我算得不错,明天该轮到你调班休息。” 张秀玲:“机灵鬼,记性不坏。” 肖敬杰:“明天,咱俩到市郊公园去玩,好吗?” 张秀玲赞许地点点头:“行!” 肖敬杰做了个手势:“早上七点,你在家等我。”说着,离窗转身往站台一端大步走去。 广播室窗口,张秀玲深情的笑容。 二. 次日上午。 清晨。朝阳临窗。 铁路新村张家宿舍,张秀玲的房间。 五斗橱上闪亮的镜子里,一张标致的瓜子脸、一副秀气的眉眼、一头柔软的长发衬着左下角花瓶里的一束鲜花,组成一幅“花女媲美图”。 张秀玲正细心地对镜梳妆,手里的梳子突然在发丛中停了下来,两眼闪出青年姑娘特有的审美神采——她在欣赏自己漂亮的容貌。 楼房外边,穿戴整齐的肖敬杰肩背一架手风琴,朝楼上喊:“秀玲,快下来!” 张秀玲闻声,边结发辫边跑到窗口,朝下应道:“再等一下,来啦!” 楼底梯口,肖敬杰含笑等候。 张秀玲身着细花连衣裙,素洁秀雅,兴高采烈地快速下楼,与肖敬杰并肩离家而去。 三. 市郊公园。景色艳丽,游人如织。 肖敬杰和张秀玲挽手而行,走在林荫大道上。 荷叶如盖,池水涣涣。 肖敬杰和张秀玲走过池畔,边走边观赏池中游鱼。 琉璃飞檐,雕梁画栋。 肖敬杰和张秀玲步越八角凉亭。 肖敬杰和张秀玲转入一条幽静的石砌小路,来到一处山石园林。 绿树红花,假山林立,怪石嶙峋,景致宜人。 肖敬杰与张秀玲攀上一处崖台,停下步来。 肖敬杰从肩上卸下手风琴:“咱们在这儿唱个歌。” 张秀玲笑眼一闪:“唱歌!唱什么歌?” 肖敬杰笑着回应:“演唱队新排的节目,你的独唱。” 张秀玲:“《马儿啊,你慢些走》!” 肖敬杰点点头,系好手风琴,奏出一串动听的乐句。 张秀玲如临舞台,启开银铃般的嗓门,感情丰富地唱了起来: 马儿啊,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喂! 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肥沃的土地好像是浸透了油, 良田万亩好像是用黄金铺就。 …… 优美的歌声吸引了附近的游客,山间路上,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围聚在一起,仰望崖台,倾听欣赏。 园林小道上,一位摄影师被歌声打动,循声觅来,闪开身边路人,快步攀上山岩,选择位置,兴致勃勃地打开相机,悄悄地将两位演唱者摄入镜头。 肖敬杰和张秀玲旁若无人,沉浸在歌曲的意境中。 兰天上,雁群翱翔;公园里,景色如画。 张秀玲的歌声渐渐远去,溶入寂静的太空。 碧绿的山岗上,高树参天。 雄伟的华阳古塔耸入云霄。 背着手风琴的肖敬杰同张秀玲来到塔前,仰望宝塔风貌,稍停,双双走进底层塔门。 张秀玲望着塔内一级级的石阶,提议:“敬杰,咱们来一场比赛,看谁先上塔顶!” 肖敬杰欣然同意:“行!看谁先上塔顶!”说着,卸下手风琴摆放在塔内墙角。 两人做好赛跑姿势。张秀玲喊口令:“各就各位。预备——起!” 随着口令声,张秀玲如箭脱弦疾步登梯。肖敬杰却故意在原地踏步,并不上楼。 张秀玲紧跑一阵,登上十几级塔阶,忽发现肖敬杰并未举步,奇怪地停步回身,责备起来:“怎么回事,你是观众吗?” 肖敬杰在下边笑道:“哥哥同妹妹比赛,让你先跑。” 张秀玲要强地返身欲下:“既然是比赛,谁同你哥哥妹妹的!要上一起上!” 肖敬杰连忙吆喝:“别下来!各就各位。预备——起!” 肖敬杰口令一落跨步上梯;张秀玲急速回头飞快登阶。两个青年人的双脚,一前一后,步如鼓点。 张秀玲一阵奔跑,气力不加,步子显然慢了下来。她身后的肖敬杰却是身手矫健,从容上梯,脚步越来越快。 眼看快到塔顶,张秀玲身疲力竭步履艰难,眼睁睁地让肖敬杰越过身边捷足先登。 肖敬杰登上塔顶,回转身来伸出双手,鼓动着:“加油!加油!” 张秀玲脸红耳赤气喘吁吁,迫不及待地扑向肖敬杰,被他双手一拉上了塔顶。 肖敬杰:“怎么样,输了吧!” 张秀玲泄气地:“干这玩儿,我可比不上你。” “哈哈。”肖敬杰一笑,拉着张秀玲的手,走到塔窗前,豪迈地:“看,祖国的山河,多美!” 张秀玲深有同感:“我们青年人的生活,更美!” 两人并肩紧挨,从塔顶俯瞰,壮丽风光尽收眼底——近处,田野、溪流、树木、花草有如玉带锦缎;远方,华阳城廓楼厦错落,恰似精致牙雕。 张秀玲侧脸注视肖敬杰的英姿,爱慕之情溢于言表:“敬杰,刚才看你上塔,像只蝴蝶,飞得真快!” 肖敬杰转过脸来:“这么说,你就像朵牡丹花。蝴蝶最爱牡丹花!” 张秀玲的心,兴奋地激跳起来:“真的?!”说着,摊开双臂,猛地扑到肖敬杰怀里。 一对情侣,幸福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镜头中出现一束美丽鲜艳的牡丹花,一只花斑蝴蝶围着花芯,忽左忽右,翩翩起舞。 四. 镜头中正在飞舞的蝴蝶忽然不动了,整个画面变成孔耀文手里拿着的一幅国画,画中右上角妙书着标题——“蝶恋花”。 仲秋。某日中午。天高气爽。 华阳铁路公寓。一间职工单住的房间内,衣冠端正的孔耀文得意地欣赏着手中的画幅,小心地收拢画轴,脸含自信的微笑,开门离房,走出公寓宿舍。 张家宿舍。客厅内满屋欢声笑语,一群男女青年围着一张园桌,一边包着饺子,一边互相谈笑——他们是铁路分局不久前组织起耒的业余演唱队员。 张家门外,手拿画轴的孔耀文推门走进客厅,往人圈里招呼一声:“秀玲!” 身围洁白围裙的张秀玲一边捣面,一边回应:“耀文,你难得!” 孔耀文颇有风度地:“今天是你生日,我能不来吗!” 张秀玲不客气地:“欢迎贵客。义务劳动——包饺子!” 孔耀文:“请你过来一下。我给你带来一份礼品!” 张秀玲停下捣面,随孔耀文走到屋角茶桌边。孔耀文兴致勃勃地摊开手里的画轴:“看,这是什么?” 张秀玲:“一幅画——蝶恋花!” 园桌边,一位长辫姑娘:“孔耀文,你还送礼品哪!” 另一位短发姑娘:“什么贵重礼物?咱们去看看。” 青年们好奇地撂下包好的饺子,纷纷围到茶桌边来,争看孔耀文送的东西。 孔耀文卖弄地用手指点着画面:“美丽的蝴蝶、鲜艳的牡丹,是友谊和爱情的象征!多美啊!这是我特地请母校美术老师画的。” 张秀玲赞赏地:“画得好!画得真好!” 镜头上出现画幅特写。画框下摆的空白处,几行工整的毛笔字映入张秀玲的眼帘: 亲爱的秀玲 生日快乐 惠存留念 好友 耀文赠 一九六六.十.五 张秀玲眼中露出对孔耀文不满的神色:“你这幅画画得挺美,可我不能收。” 孔耀文一愣:“怎么不能收?” 张秀玲嫣然一笑:“你是个聪明人,自个儿想想。” 孔耀文更加莫名其妙:“这……” 张秀玲灵机一动,转身跑进自己房间,从写字桌上笔筒里拿出一支毛笔,伸进旁边墨水瓶醮上黑墨水,出房走回孔耀文身边,将手中毛笔递给他:“如果你是诚心送我的,请你加两个字。” 孔耀文接过笔来,仍然不明就里:“你要我加什么字?” 旁观众人都觉着玄乎。 张秀玲不紧不慢地用手指着画幅下摆提款中自己的名字处,微微一笑:“我们之间还谈不上‘亲爱的’三个字,除非你加上‘同志’称呼。” 孔耀文象是突然间尝了口苦药,脸上显出尴尬的神情,但又不好拒绝,无可奈何地提起笔耒。由于心情紊乱,用笔失去功力,在“秀玲”名字后边抖索着写下“同志”两个字——这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同前边的字体判若两个人所为。 围观的人们禁不住哑然失笑。 张秀玲这才满意地收起画轴,接过孔耀文递回的毛笔:“谢谢你!这份礼品我收下啦。”说着,将画轴和毛笔送回房间里去。 众人一哄而散,回到园桌边继续干活。 孔耀文满脸不悦,坐到茶桌边的椅子上,默默不语。 长辫姑娘悄声地:“一个要称亲爱的,一个要称同志,够意思!” 短发姑娘:“这叫唱歌的不识谱,合不到拍子!” 两位姑娘互相吐吐舌头,众青年也纷纷谈笑议论起来。 张秀玲走出房间,来到厨房,一边与张奶奶打招呼,一边在洗涤池上洗手:“奶奶,今儿个可热闹啦!” 张奶奶正在煤灶上放锅烧水,开心地应道:“今天,可是你二十岁的生日,有那么多娃儿们给你凑热闹,好事儿呀!” 张秀玲:“奶奶,你慢慢来。待饺子包好,煮个两大锅就行。”洗过双手,快步回到客厅园桌边,重新捣起面来。 屋外楼梯上,肖敬杰兴奋地跨了上来,快步走进张家客厅。 肖敬杰:“嘿嗬,真热闹!” 张秀玲含笑责备:“迟到该罚!给!”说着,将杆面杖塞到肖敬杰手里。 “等等。”肖敬杰将杆面杖放回桌上,从衣袋里掏出个相片袋,从中拿出两张黑白相片,递给张秀玲一张:“那位摄影师给咱俩拍下了照片,特地从邮局寄耒,送给咱们作纪念的。” 张秀玲手里,现出一幅非常优美的风景艺术照——她和肖敬杰在市郊公园里演唱时的照片。 张秀玲出神地欣赏着手里的照片,啧啧称赞:“照得真好!真好!” 长辫姑娘一把抢过肖敬杰手里那张照片:“哎呀,照得真美!” 短发姑娘接了过来:“哈哈,男的拉琴,女的唱歌,漂漂亮亮的一对儿!” 一个小伙子又从姑娘手里拿了过来:“表情丰富,动作优美,照得好!” 另一个小伙子凑上去观看:“假山石笱,红花绿树,风景多么美丽!” 有个冒失的小伙子凑近张秀玲,想抢她手里那张照片,她早有防备,指头轻轻一捏,迅速塞进裤袋里:“要看上那边看去。这一张属于我的!”说完,从园桌上端起一切菜板包好的饺子,往厨房走去。 肖敬杰挽起衣袖,从园桌边拿起块揩手布净了净手,熟练地杆起面耒。伙伴们回到园桌边,继续包饺子。一位姑娘将欣赏过的照片还给肖敬杰。 一直坐在旁边看热闹的孔耀文为好奇心所动,从椅子上站起,走向肖敬杰:“敬杰,什么好照片?大伙都看过了,该让我欣赏欣赏啦。” 肖敬杰爽快地将照片递出:“你欣赏一下吧。” 孔耀文接过照片,退回旁边椅子上坐下,细细观看。看着,看着, 脸色阴沉下来。 手拿杆面杖的肖敬杰走到孔耀文身边:“耀文,照片拍得怎么样?” 孔耀文:“不错!不错!……是你们俩约好去照的?” 肖敬杰:“不。我们俩根本没想到照相,是大中华照相馆一位摄影师偶然拍下的艺术作品。” 孔耀文不无赞赏地:“怪不得光线、角度取得那么好!……嗯,这一张能送给我吗?” 肖敬杰:“抱歉得很,摄影师只寄给我们两张。” 孔耀文失望地将照片归还:“那……就算了。” 肖敬杰要回照片,放进衣袋,返回园桌边继续杆起面耒。 鬓发斑白的肖桓轩走进张家小客厅,招呼在场的青年职工们:“孩子们,你们好!” 长辫姑娘喊了一声:“肖书记!” 青年们连忙放下手中活计,一哄围了上来:“肖书记!”“肖书记!” 肖敬杰:“爸爸,你也来啦!” 肖桓轩:“嗳!我就知道,你们会跑到这儿来。” 短发姑娘:“你怎么知道?” 肖桓轩:“文艺爱好者嘛,就喜欢在一起拉拉唱唱、蹦蹦跳跳的。” 张秀玲闻声从厨房里跑出,迎上来拉住肖桓轩胳膊:“肖伯伯,你来啦!” 肖桓轩:“是呀,今天是你的生日,特地来祝贺你呀。” 张秀玲高兴地:“欢迎!欢迎!肖伯伯,到里边坐呀!” 肖桓轩走到园桌上首,张秀玲移来一张椅子,让他坐了下来。青年们又回到原位,一边干活,一边与党委书记聊天。 肖桓轩:“你们国庆节晚上那台节目演得不错,群众的反映很好呀!” 青年们流露出自豪的神色。 肖桓轩:“别小看这拉拉唱唱的。你们把优美的歌舞、精彩的节目献给群众,这就是文化宣传。这个工作很有意义呀!” 张秀玲:“是吗?” 肖桓轩:“不瞒你们说,象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喜欢拉拉唱唱的。” 长辫姑娘:“这么说,你也是个文艺爱好者?” 肖桓轩:“记得抗日战争打游击那阵子,我参加新四军不久,腰带上就挂着一根短短的竹笛子。日本鬼子大扫荡,往山上打枪打炮,我坐在壕沟里吹《游击队之歌》,部队首长和战士们都冲着我笑,说我的小笛子打败了鬼子的机关枪哪!” 青年们个个听得出神,情不自禁地放下活计,鼓起掌来。 孔耀文也挤进人圈开了口:“肖书记, 工会的报告, 党委研究了吗?” 肖桓轩:“我就是为这个事特地到这儿来的。告诉同志们一个好消息:分局党委决定,让你们抽出两个月的时间,到分局各中心车站去巡迥演出,把你们排练的节目带到广大铁路工人和工农兵群众中去。这对你们也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 青年们群情振奋,掌声大作。 肖敬杰:“爸爸,什么时候开始呀?” 肖桓轩:“下午集合队伍,做好准备工作,明天一早就出发。” 青年们欢呼跳跃,笑声一片。 肖桓轩对孔耀文:“小孔,你是工会干事,可要帮助他们做好准备工作,缺什么乐器、导具之类的,马上给他们办齐。” 孔耀文积极地回应:“没问题。只要他们需要,我马上就去办。还有,我以分局工会名义向下属各单位发通知,让他们做好接待工作。” 肖桓轩:“接待嘛不需要太讲究。当前,红卫兵运动轰轰烈烈,铁路工作压力很大。他们应该是一支吃苦耐劳的战斗队伍。” 张奶奶从厨房里端着一大盆刚煮好的水饺,来到客厅:“孩子们,吃饺子啦!” 肖敬杰连忙迎上去接过汤盆:“张奶奶,我来!” 张秀玲招呼肖敬杰:“敬杰,快把桌上收拾掉。”说着,迅速端起放满饺子的一块大锅盖,往厨房走去。 肖敬杰将大盆水饺放到桌上,利索地收拾着园桌。 肖桓轩离座来到张奶奶身边:“大娘,今天可把你忙坏啦!” 张奶奶惊喜地望着肖桓轩:“是老肖呀!好久不见,工作忙吧?” 肖桓轩:“是忙呀!你老人家身体可好?” 张奶奶:“结结实实的!眼下这好日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肖桓轩:“身边带着个没爹没妈的孙女儿,可让你操心喽。” 张奶奶:“我这把老骨头能操多少心!还得靠党和毛主席,靠你肖书记和大伙培养她。” 张秀玲手拿一大叠餐碗和筷子返回客厅:“奶奶,你陪肖伯伯到园桌上坐吧。煮水饺的活, 我来干。” 肖桓轩扶着张奶奶到园桌边坐下来,笑着说:“秀玲这孩子聪明,进步很快呀!” 张奶奶嗔怪地:“可就是有点娇气!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把她惯的。” 张秀玲将餐碗和筷子搁到桌上,撒娇地白了祖母一眼:“奶奶,看你说的!” 肖桓轩:“秀玲,你从小没爹没妈,全靠奶奶抚养你,可要听奶奶的话哟。” “嗯,我知道。奶奶,头一锅水饺开始吃吧,我去烧第二锅。”张秀玲招呼肖敬杰:“敬杰,你来给我搭把手。” “好!”肖敬杰点点头,跟着张秀玲走向厨房。 “说着话就忘了吃饺子。”张奶奶连忙站起身耒,用汤瓢从大盆往一只只餐碗打捞水饺,将其中一碗端给肖桓轩:“老肖,这一碗给你。” 肖桓轩站起来推辞:“不,我还有要紧事儿。让孩子们吃吧。” 张奶奶:“哎呀,老肖,今天是秀玲的生日,再忙你也得吃上一碗!” 肖桓轩拗不过主人家的好意,笑着接了过来:“好,那就吃一碗。” 张奶奶高兴地招呼客人们:“孩子们,放开肚子吃吧。” 肖桓轩招呼众人:“大伙吃呀!” 青年们挨个端起张奶奶盛好水饺的餐碗,围着园桌,有说有笑地吃起来。 孔耀文最后一个端来碗水饺,孤身一人回坐到茶桌边——唯有他,象只离群之雁。 肖桓轩和青年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水饺。 孔耀文脸色阴沉,似乎有什么心事,勉强地吃了个饺子,手里的筷子在碗里不停地搅拨着,食味不浓。 五. 同日,午后。秋阳碧空。 张家宿舍。 客厅里,前来贺生日、吃水饺的客人们己经散去。张奶奶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园桌旁,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老式相框,在细细地观察着相框里那幅百看不厌的老照片。 内室房间里,张秀玲正喜孜孜地将肖敬杰带给她的那张照片装进一只精致的塑料制相片架,放置在五斗橱上,远瞧近看,欣赏了好一会儿,然后,走近卧床边,将搁在床上的孔耀文赠送的那幅《蝶恋花》画轴提起来,随意地拉开五斗橱下边的大抽屉,塞了进去。 张秀玲走出卧室来到客厅,见张奶奶正在用一块带湿的抹布仔细地揩抹着那个旧相框,好奇地走上前去:“奶奶,又揩相框!揩呀,揩呀,揩个没完!” 张奶奶:“看你说的!每当见到你肖伯伯,我就会想起你爸爸。” 张秀玲凑到奶奶身后,亲热地搂住她的颈项:“奶奶,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见过亲爹亲娘似的,只能在这张照片上看见亲爸爸!” 张奶奶一阵心酸:“是啊,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爹娘!”说着,放开抹布,将相框递到孙女手上。 镜头上,相框放大,玻璃里边是那幅幼年时代肖敬杰和张秀玲坐在各自穿军装父亲膝上的合影老照片。 张奶奶的画外音:“照这张相的时候,你和敬杰还都是两岁的孩子。肖伯伯是你爸爸的老战友。解放军部队打进了华阳市,上级命令肖伯伯转地方工作,你爸爸继续带队伍上南方打蒋匪。这是在分手的时候,两位老战友带着自已的孩子留下的纪念。” 听着奶奶的叙说,张秀玲神情有些激动:“这张照片太珍贵了!” 张奶奶慈祥地抚摸着孙女的秀发:“日子过得真快,你爸爸离开你整整十八年啦!看你,都长的比你爸爸还高啦!” 张秀玲受到祖母深情的感染,侧过脸来微微一笑:“是吗?” 六. 同日,傍晚。华阳市区,华灯初上。 孔耀文走在一条街路的人行道上,停下脚步,旁边一家店面上方高悬着“大中华照相馆”的牌匾。 孔耀文走近店门,在门口玻璃橱窗前驻足观望,瞧见了橱窗里显要位置上陈列着的那幅肖敬杰与张秀玲在市郊公园演唱时拍下的彩色放大照片。 孔耀文满眼嫉妒,透着一丝轻篾的神色,大步走进店门,来到柜台前。 柜台里边坐着的女营业员起身招呼:“同志,你要照相吗?” 孔耀文:“我不照相。我想找你们的摄影师,商量一件事情。” “好吧。你等一下,我去跟师傅说。”营业员走出柜台,往里间摄影房走去。 市郊公园里出现过的那位摄影师开门从里间出来,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孔耀文:“门口橱窗里有张相片很美,我想了解一下,你是怎么拍下来的?”边说边走向门口。 摄影师随后来到橱窗前:“你说的是哪一张?” 孔耀文用手一指:“那张一男一女的风景照。” 摄影师:“那是我在市郊公园偶然碰到的精彩画面。这可是我个人的艺术创作!” 孔耀文编造谎言:“相片里那位女的,是我的恋爱对象。” “你的对象?”摄影师有点奇怪:“这姑娘长得漂亮,歌又唱得好。可给她伴奏的男人怎么不是你?” 孔耀文故作羞态:“他们是铁路文艺演唱队的队员。我呢,不喜欢拉拉唱唱的。” 摄影师开个玩笑:“噢!兴趣不相投,让人家上了相。有点遗憾吧?” 孔耀文:“兴趣是多方面的,我跟她相处得很好。” 摄影师:“那,你想找我于吗?” 孔耀文:“我很想收藏这张相片,可我爱人说,你只给了他们两人每人一张。所以,我来找你商量,请你给我复印一张,行吗?” 摄影师有点怀疑:“你真是那姑娘的对象?” “我是铁路分局的工会干部,从来不说假话。”孔耀文假装一脸正经:“师傅,你这张风景照拍得实在太好,帮我个忙吧!” 摄影师宽厚地点点头:“好吧。我给你洗印一张黑白相片。” 孔耀文:“我要彩色放大的!” 摄影师摇摇头:“放大以后加彩描,那可是我的艺术作品,不能随便给人的。这样,我给你底片放大到八寸,收你六角钱,明天来取吧。” 摄影师说完,转身走向内间。 “谢谢。”孔耀文诡计得逞,满脸堆笑,离开照相馆,消失在人行道上。 七. 次日,秋晨。旭日初升,凉风阵阵。 华阳火车站内,站台上,成群的旅客在候车。 站台的一处,十几名年轻的穿着铁路新工装的演唱队员各自提着乐器、导具和背包,整齐地排成一行,个个生气勃勃,笑容满面。 肖桓轩站在队伍对面,亲切地微笑着,向队员们嘱咐着什么。孔耀文站在他旁边,参加送行。 一列客车缓缓进站停下。旅客们争着上车下车。 肖桓轩对演唱队:“好啦,同志们,上车吧。” 肖敬杰、张秀玲和演唱队员们相继挤上车去。 列车缓缓启动,队员们从车窗里纷纷向肖桓轩摇手致意:“肖书记,再见!” 肖桓轩跟着车厢紧走几步,向队员们挥手:“同志们,再见!祝你们旅途平安,演出成功。” 汽笛鸣叫,车声隆隆。列车在轨道上加速前进,愈驶愈远。 站台另一侧,孔耀文与两个刚下车的着黄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拍肩谈笑。 送走演唱队的肖桓轩转回身来,瞧见了不远处的孔耀文,脸露不悦,招呼一声:“小孔,过耒一下。” 孔耀文闻声连忙与两红卫兵告别,走回肖桓轩身旁:“肖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肖桓轩问道:“你跟那些红卫兵什么关系?” 孔耀文回答:“他们是铁技校的学生,母校低年级同学,我认识。” 肖桓轩:“你跟他们说些什么话?” 孔耀文:“他们刚从北京串联回耒,说要回母校造反。哈,真太有意思啦。” “学生可以停课闹革命,我们工人阶级可不能受影响。”肖桓轩沉下脸来:“你是铁路职工,可不能跟那些红卫兵串到一起去。” “红卫兵运动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孔耀文自以为是并不慌张:“他们是革命先锋,我想了解和学习他们的革命精神,不可以吗?” 肖桓轩神情严肃地训诫:“你应该清楚,铁路是国民经济的大动脉,当前,红卫兵运动巳经给我们铁路运输造成很大压力,全体职工肩上的担子都很重,我们的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 孔耀文理亏心虚,一下子红了脸:“肖书记,你说的对!我接受你的批评。” “你是个工会干事,肩上该挑什么担子,自己掂量吧!”说完,肖桓轩转身往候车室方向走去。 孔耀文呆立着,自言自语:“红卫兵到处造反,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工人也可以起来造反呢……” 八. 次日,秋夜。晚间。 某县城铁路小礼堂内,明亮的灯光下,坐满黑压压的铁路工人。舞台顶端,悬挂着“热烈欢迎分局文艺演唱队来我站演出”的红布横幅。 热烈的鼓掌声响起。 舞台正中,四个身着新疆民族服装的姑娘刚演完一个舞蹈节目,正在谢幕。 大幕关闭。报幕员出台报幕:“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马儿啊,你慢些走》。” 大幕徐开。乐队已坐在舞台一侧,准备伴奏。 张秀玲微笑着出台,站到旧式扩音器后边,向乐队点头示意,随着轻快悦耳的旋律,唱出优美的歌声: 马儿啊,你幔些走喂慢些走喂, 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肥沃的土地好象是浸透了油, 良田万亩好象是用黄金铺就。 …… 歌声中出现下列镜头—— 张秀玲沉浸在歌曲的意境中,丰富舒展的表情、自然贴切的动作; 乐队中,肖敬杰精神饱满地在拉手风琴; 舞台下,静听欣赏、深受感染的观众…… 优美的歌声不断: 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 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 没见过绿草茵茵如丝毯, 没见过绿丝毯上牧马牛。 没见过万绿丛中有新村, 没见过槟榔树下有竹楼。 哎……, 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哪这么白的云, 灼灼桃花满枝头。 …… 歌声中出现下列画面—— 一马平川的黑土地,刚刚翻耕过的沃土,鸟黑油亮; 一望无际的田野,麦浪滚滚,飞黄流金; 崎岖险峻的丛山,苍松翠柏,风景奇丽; 广阔茂盛的草原,牛羊成群,牲畜兴旺; 万木葱茏的南国,竹楼掩映,村舍点掇; 盛开的百花; 清沏的溪流; 湛蓝的天空; 洁白的云朵…… 优美的歌声不断: 马儿啊,你幔些走喂慢些走喂, 这一条林荫小道有多么清幽。 别让马铃敲碎林中的寂静, 你看那姑娘正在楼上刺绣。 …… 歌声中重现下列镜头—— 张秀玲引人入胜的动作表情; 肖敬杰充满激情地伴奏手风琴; 礼堂内欢悦欣赏的观众…… 优美的歌声不断: 路旁的小溪拨动了琴弦, 好象是为姑娘的歌声伴奏。 晚风扬起了温柔的翅膀, 永远伴着我的马儿走。 祖国啊我爱你多彩的风姿, 我想看个够总也看不够。 哎…… 祖国啊我爱你美妙的声音, 我想听个够总也听不够。 歌声中,摇过下列画面—— 某火车小站台上,身着工装的铁路员工们在观赏张秀玲演唱; 某车站外广场上,众多行人旅客围成一圈,张秀玲站在中间演唱; 某工厂车间里,张秀玲在为工人们演唱; 某乡村晒谷场上,张秀玲在为农民们演唱; 某部队营房的露天舞台上,张秀玲在为解放军战士们演唱; 某列车车厢里,张秀玲在为旅客们演唱…… 第二章 九. 大江,流水。 波涛,涟漪。 镜头上推出一张《人民日报》,版面上突现出特大红字标题——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 一九六六年。 初冬。寒风凛洌。 某日,上午。某县城街头。风扫黄叶,落满街道两旁。 满街的大字报,满墙的大标语。到处活跃着臂戴红袖章的造反派人群。 县城中心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丛中时不时地走过一群群身穿黄军装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广场一边的街道上,一辆满载红卫兵的货运汽车徐徐穿行而过,一束束传单从车上散落而下,抢阅者蜂涌而至。广场四周矗立着一排排简易的木棚子,棚壁上贴满各式字体的大字报,一群红卫兵在往一个棚子上张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字标语。 广场的另一端,许多市民围成一处人圈,肖敬杰领头的文艺演唱队正在人圈里表演着一个少数民族歌舞节目。 忽然间,一队红旗打头的红卫兵宣传队从远处跑步而来,将人圈扯开缺口,齐刷刷地站到里边去,高呼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正在表演的演唱队员蓦然一惊,停下了歌舞。 肩挂手风琴的肖敬杰走到红卫兵队列前,问道:“我们的节目还没演完,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扛旗的红卫兵厉声回应:“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光天化日之下唱修正主义老歌,当然不行!” 肖敬杰正气在胸:“我们是铁路工人演唱队。谁说老歌是修正主义?我们的节目是铁路分局党委审查批准过的!” 扛旗者威风凛凛:“哪个单位的党委不搞修正主义!我们是红卫兵,有权命令你们解散,从今以后不许演出!“ 肖敬杰并不服气:“红卫兵怎么啦!谁给你们那么大权力?” 扛旗者一声带头,红卫兵们口号震天巨响,声声不断:“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面对红卫兵们的气势,演唱队员们个个目瞪口呆。一位男队员凑到肖敬杰耳旁,轻声劝说了几句。张秀玲走到肖敬杰身边,拉往他的手,也劝说了几句。肖敬杰无奈地点点头,转身对队员们做了个手势,带领队员们收拾携带物品,离开人圈,慢步往广场口走去。 人圈里,趾高气扬的红卫兵们口号声停,整齐地唱起了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肖敬杰和他的演唱队一行,情绪低落地穿行在广场和街道的人丛中。 张秀玲与肖敬杰并肩而行,叹息地:“敬杰,今天真晦气,怎么会碰上这么不讲道理的红卫兵。” 肖敬杰心情紊乱:“真是料想不到!我们离开分局还不到五十天,国家形势就发生这么大变化,到处碰见红卫兵造反,竟敢砸我们的场子,真是无法无天!” 肖敬杰背后走着长辫、短发两姑娘。 长辫姑娘唉声叹气:“看来,现在巳经是红卫兵的天下,我们的表演进行不下去喽。” 短发姑娘附和道:“红卫兵还说,我们的表演是修正主义。肖队长,这可怎么办?” 肖敬杰回头,正色而言:“什么修正主义!咱们演唱的全是歌颂新社会的好歌好舞,表演了几十场,不都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吗?” 走在后排中一位男青年快步插到肖敬杰身边,大声建议:“红卫兵到处造反,到处批判修正主义,咱们就别再奔忙啦。” 肖敬杰长叹一声:“好吧。演唱队任务提前结束,咱们这就回华阳。” 肖敬杰与演唱队员们无精打采地前行,在行人丛中渐渐远去。 十. 同日,中午。 某县城火车站台上,旅客成群,秩序纷乱。 演唱队员们夹在人群中间,在焦急地侯车。 肖敬杰把队员们召到一起,向伙伴们嘱咐着什么。 汽笛长鸣,一列硬座客车驶进站台缓缓停下。列车超载,车窗内拥挤不堪。站台上,一股股上车的旅客们涌向各个车门,争相登车。 一节车厢的车门口,身高力大的肖敬杰一手高举手风琴盒,一手紧握车门铁扶手,用粗壮的身躯做成牢固的屏障,阻挡着两旁挤车的陌生旅客,让紧跟身后的演唱队员们一个个挤上车去,自身最后登车。 娇嫩纤弱的张秀玲被挤车的旅客推掇到一边,眼看着车门口蜂涌的人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向另外一个车门,照例挤不上去,又着急地转身回头,生怕一个人被拉下,惊慌欲哭。 肖敬杰的脑袋突地从一个车窗伸了出来,大声招呼:“秀玲!快,到这儿来!” 张秀玲连忙奔了过来,可是,车高人矮,手足无措:“这……这怎么上?” 肖敬杰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往下拉住张秀玲的双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张秀玲趁势往车厢壁双脚一蹬,好不容易把身子钻进车窗里去。 列车启动,驶离站台。 十一. 同日,下午。 汽笛。白烟。 机车急驶,车声隆隆。旅客超载的列车缓缓驶进华阳车站,停了下来。 旅客们鱼贯着从各个车门涌出。 肖敬杰和演唱队员们陆续下车,往站台上走去。 候车室屋墙上贴满大字报,一条赫然醒目的巨型标语猛地映入众人眼帘: 炮轰分局党委!打倒分局头号走资派肖桓轩! 肖敬杰蓦然收住脚步,呆呆地望着这条标语,表情骤变——吃惊、惶惑。 演唱队员们驻足观望标语,一个个脸现疑惧之色。 张秀玲走到肖敬杰身边,不解地:“敬杰,你爸爸怎么会是走资派?” 肖敬杰没有答话。 一位男队员同肖敬杰打招呼:“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肖敬杰,走吧。” 肖敬杰木然不动。 众演唱队员悄悄地议论着,陆续走向出站口。 张秀玲同情地挽住肖敬杰的胳膊,轻声地:“咱们回家吧。” 肖敬杰默默地转过身来,随张秀玲往出站口走去,两人并肩挽臂,迈着沉重的脚步。 铁路新村的水泥路上,肖敬杰和张秀玲沉默无语、隅隅而行的背影。 岔路口,张秀玲同肖敬杰分手,往自家住处走去。 肖敬杰继续前行,心神不安,步履沉沉。 十二. 同日,傍晚。 张家小客厅里,张奶奶一边用抹布仔细地揩着老照片相框,一边同张秀玲说话。 张奶奶忿忿地诉说着:“……就这样,肖伯伯被孔耀文那邦人拉出去游街批斗,关进了牛棚,家里被抄个一塌糊涂。唉,真是遭罪呀!” 张秀玲疑惑地:“这么说,肖伯伯也成了走资派?” 张奶奶训斥地:“什么走资派!你也信那一套?哼,咱们的肖书记,早年就跟着共产党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蒋匪军,解放后,又在铁路线上日夜奔忙,为党工作了几十年!他犯了什么罪?凭什么要造他的反?” 张秀玲沉思着站起来:“文化大革命就是造走资派的反。这回,我们出去演出,跑了许多地方,连省委书记、市委书记都挨斗啦。” 张奶奶:“我就不信那一套!要是没有这些老革命流血流汗打江山,我们穷苦百姓还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 张秀玲心头一震:“这……” 张奶奶深情地望着相框里的老照片:“秀玲,看看这张照片吧。你爸爸牺牲的时候,你才两岁呀!孩子,你知道是谁把你养大的吗?” 张秀玲将相框接了过来:“我知道,是奶奶把我养大的。奶奶,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张奶奶用衣袖抹抹潮湿的眼睛,摇摇头:“不。靠我一个孤老太婆,哪能把你养大呀!真正扶养你长大、培养你读书的,是共产党!是肖伯伯!” 张秀玲惊奇地睁大眼睛:“是共产党?是肖伯伯?” 张奶奶:“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有些事奶奶也该让你知道啦。……那还是在你两岁的时候,我们家住在乡下,你爸爸跟部队到南方去打仗,我在家带着你,你妈妈在村校里教书。” 张秀玲急忙插嘴:“奶奶,从小你就告诉我,说我出生不久,妈妈就被反动派抓走见不到人了。怎么,今天又说妈妈在村校里教书?这是怎么回事?” 张奶奶略显尴尬:“那个说法是奶奶编出来懵你的。这么多年来,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奶奶可不敢把真话告诉你,怕伤了你的心呀!” 张秀玲又惊又急:“这么说,我妈妈现在还活着?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张奶奶摇摇头,长叹一声:“唉!你妈妈,是个没心肝的女人,让土改工作队的那个男人勾搭上,再也不管你这个亲生女儿啦……” 张秀玲:“土改工作队的男人?” 张奶奶:“是啊。那个男人姓龚,心眼可坏啦!” 张秀玲:“后来怎么样啦?” 张奶奶:“说来话长呀……” 张秀玲:“奶奶,你慢慢说。” 银幕上出现回忆镜头—— 十八年前。春日。 张奶奶老家,江南农村普通的茅舍。 客堂间里,张奶奶双手哆嗦地拿着一张“阵亡通知书”,悲伤地哭泣着。 壮年时代的肖桓轩手里抱着两岁的张秀玲,抑住内心的悲痛,在一旁劝慰着:“大娘,张屏是你唯一的儿子,是我的战友,失去了他,我们大家都感到痛心。可张屏是为革命献出生命,他死得光荣,你老人家要想开些。” 张奶奶好不容易收往哭声,将“阵亡通知书”搁到桌上,揩着泪水:“张屏死在战场上,死得光荣!我不哭……不哭!” 张奶奶竭力压抑内心的悲痛,仍止不住眼泪外涌。 房间里,青年时代的李玉娟伏在桌上抽泣。 乡政府刘干事在一旁劝慰:“玉娟同志,想开点。张屏在战场上壮烈牺牲,这是你们全家的光荣,也是我们全乡的光荣,乡政府会为他修烈士墓的。” 李玉娟擦去眼泪,抬起头来:“为国牺牲,是张屏的光荣。别的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这孩子,往后怎么办?” 刘干事:“孩子你不用担心。政府按规定给你抚养费,另外有困难,还可以照顾补助。” 李玉娟突然激动起来:“我不要照顾,我不要补助。我……,孩子跟着我,让我怎么教书?……”说着,又伏案假哭。 客堂间里,张奶奶已经平静下来。肖桓轩:“乡政府已经决定,为你儿子建烈士坟墓。过几天,咱们一起去给张屏扫墓吧。” 张奶奶同意地点点头:“嗯。” 几天之后,早晨。村外山岗,松柏丛中,渐渐出现张屏烈士的坟墓。青石墓碑下边,放置着素洁的花束。 悲壮的音乐声起。 张奶奶抚碑痛哭。李玉娟抱着女儿默然而立。 肖桓轩、刘干事和一群男女乡亲在墓前肃立致哀。 次日,夜晚。张家茅屋,客堂间里点着青油灯。 饭桌上放着张屏烈士的遗物——钢笔、笔记本、军用背包、水壶和几枚军功章。 张奶奶坐在灯下,出神地望着儿子的遗物。 壮年时代的龚彭从门口走进来,招呼道:“大娘,你好。” 张奶奶毫无表情地:“龚同志, 你好空闲哪!” 龚彭笑着问:“李老师在吗?” 张奶奶没好气地:“家里刚死了人,就来凑热闹!” 龚彭表情尴尬,但似乎已习惯这种冷淡气氛,假意地:“听说张屏同志牺牲,我也感到悲痛。我来看看李老师,向她表示安慰。” 张奶奶冷冰冰地:“谢谢你的好心。她不在!” “不在?好,好,那我下次再来。”龚彭失望地应酬着,往屋门口退去。 李玉娟抱着女儿从房间里走出来,责备地对婆婆:“妈,你怎么啦?龚同志是我的客人嘛!给!”说着,将女儿递到张奶奶手里,转身追出屋门,喊道:“老龚!老龚!” 已经跨出院门的龚彭闻声转回来:“玉娟,你在家呀!” 李玉娟热情地:“别管她老人家怎么的。来吧,到房里坐。”说着,领龚彭进门,走过客堂间,进入自己的房里。 张奶奶一边爱抚着熟睡的孙女,一边忿然自语:“死皮赖脸,不安好心!” 几天之后,午后。乡政府办公室,陈设筒扑。 办公桌后边坐着刘干事, 肖桓轩沉默地坐在旁边。 对面长椅上坐着衣装整洁的李玉娟和龚彭。 没有笑脸,没有客气,人们都沉默地闷坐着,好象各有心思。看来,对话已进行了一些时候。 刘干事冷冷的口气:“这么说, 你们两个是决定办登记手续喽?” 李玉娟毫不掩饰地:“我还年轻!我有结婚的自由!” 肖桓轩打破沉默,严肃地插话:“玉娟同志,你有结婚自由,这谁也不能干涉。不过,作为张屏同志的老战友,这句话我不能不说:烈士尸骨未寒,他留下的女儿还很年幼,在自己的亲骨肉面前,你想逃避当母亲的责任,这样做合适吗?你难道一点也不考虑?” 李玉娟无情无义地:“肖政委,张屏他已经牺牲,我们的夫妻关系已经结束,他留下的女儿国家会照顾,奶奶会扶养。谁让我这么年轻呢!” 肖桓轩转对龚彭:“那么,龚彭同志,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恕我问你一句:张屏同志为革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你能不能让他的妻子把女儿带在身边,也尽一份抚养的义务呢?” 龚彭一怔,皮笑肉不笑地:“作为一个党员和革命同志,我对张屏的女儿深表同情,可是,把她带过来,会给我们的新家庭造成许多麻烦,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我可担待不起呀!” 肖桓轩强压心中的气愤:“这么说,对烈士后代的抚养,你们两个都不肯挑一点担子啦!” 沉默,尴尬的气氛。 突然, 张奶奶手里抱着孙女,从门口冲进办公室里,急切地怒喊:“刘干事!肖政委!你们可得给我作主,秀玲不能让那没心肝的女人带走,让她跟我在一起。儿子牺牲了,我要把她养大,让她也干革命!” 肖桓轩一阵激动,热烈地迎上去,撵扶住张奶奶:“大娘,我正想去找你!把秀玲带在你身边,我们放心!你老人家年纪大,没亲没眷的,在乡下生活不方便,搬到城里去,搬到铁路边去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长辈,秀玲就是我的孩子。烈士的后代,让我们一起来抚养!” 刘干事深受感动,站起来,对张奶奶:“张大娘,你放心!抚养烈士的女儿,政府有责任帮助你,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帮助你!” 张奶奶热泪盈眶,一把拉着肖桓轩的手,边说边往门外走:“肖政委,走,咱们到家去商量。” 办公室里,刘干事篾视地噍了对面俩人一眼,哼了一声,踱到窗口去吸起烟来。 坐在长椅上的李玉娟和龚彭互相对视片刻, 现出心虚而尴尬的神情。 数年以后,春日。 华阳城内,张奶奶的新居——解放初铁路工人聚居的简易平房宿舍。房前场地上,暖日融融。 张奶奶高兴地坐在门前一张椅子上,用抹布细心地揩着手里的相框。 场地上童年时代的肖敬杰和张秀玲活泼地在做“找朋友”游戏。两人边舞边唱: 找呀找呀戏呀找, 找到一个朋友, 我向你敬个礼,握握手笑嘻嘻, 大家一起,大家一起来嗬!…… 张奶奶慈爱地看着两个花朵般的孩子,笑着招呼:“秀玲,敬杰,来,到奶奶这儿来!” 张秀玲和肖敬杰顺从地停了游戏,蹦跳着来到老人面前。 张奶奶:“唱得好!你们俩呀,是好朋友,又是好哥哥好妹妹,长大以后,奶奶让你们当铁路工人,好吗?” 两个孩子欢叫着:“好!”“好!” 张奶奶指点着相框里的老照片:“孩子们,看看,这照片上,哪个是你的爸爸?” 肖敬杰指着照片上的肖桓轩:“这是我爸爸!” 张秀玲指着照片上的张屏:“这是我爸爸!” 张奶奶:“说得对!你们的爸爸都是枪杆子里打出来的硬骨头,长大以后,可要学爸爸的样哟。 两个孩子欢叫着:“好!”“好!” 肖桓轩手里拿着两个洋娃娃玩具,笑着走过来:“敬杰!秀玲!” “爸爸!”“肖伯伯!”两个孩子欢跃着扑到肖桓轩怀里。 肖桓轩将玩具分给孩子,把两人一起高高抱起来:“好孩子,听奶奶的话,好好玩,啊!” 张奶奶脸上布满幸福的笑容。 …… ——回忆镜头消失,画面恢复到现时的张家小客厅。 听完奶奶的诉说,张秀玲热泪盈眶,:“奶奶,我知道了。我妈妈是个没心肝的人!我恨她!”说着,又急切地惊呼起来:“唉呀,敬杰还不清楚他家发生的事。我得找他去!” 张奶奶:“敬杰是个好孩子,你们俩要好, 快去看看他。” “嗯。”张秀玲答应着,急忙跑出家门,直往肖家奔去。 十三 同日,傍晚。 肖家寓所。黄昏的灯光下,院门外墙上贴满大大小小的吓人标语。 张秀玲急步奔进屋门,进入客厅,她被屋里的异常景象惊住了——家里被抄,一片狼藉,桌翻椅倒,柜破书空,碗盘碎裂,家具损毁。 里边房间传来肖敬杰低低的哭声。 张秀玲走进房里,面对遭劫的肖家和坐在床边哭泣的男友,一时没了主意。她轻轻地走近床边,在床沿上坐下来,用温柔的手抚往肖敬杰的肩膀:“敬杰,你别哭,别哭……” 肖敬杰止哭,伤心地:“家里变成这个模样!我爸爸不知道怎么样了?” 张秀玲同情地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替肖敬杰拭去脸上的泪水:“事情总会清楚的,你不要太难过。” 肖敬杰气愤地从床沿上站起来:“我要看看那些造反派,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张秀玲从床铺上捡起被人撕成两半的照片,拼起来一看,是肖桓轩青年时代的军人照,惊呼:“肖伯伯的照片,怎么被撕成这样!” “破纸堆里找出来的。”肖敬杰接过父亲被撕的照片,小心地放进自己常用的军用挎包里去,开始默默地整理房间。 张秀玲帮着肖敬杰整理房间,扶正倒翻的箱柜和凳椅,收拢满地的衣鞋杂物。 肖敬杰从地上捡起一团被踩扁的黑色硬纸团。 张秀玲:“这是什么?” 肖敬杰:“我做的机车模型,被踩成这样!” 两人继续收拾地上的杂物。 肖敬杰从屋角里捡起一个破裂的小相片架,拆开相框,取出他与张秀玲在市郊公园的风景照,看了一眼, 放入军用挎包。 张秀玲清扫着地上一堆破碎书报,发现床底下横着一本书,用扫帚拨了出来:“敬杰,这儿有本书,还好好的。” 肖敬杰走过来,将书接在手里,珍惜地:“他们把我和爸爸的书全都搬走了,撕完了,这是幸存的一本!” 张秀玲:“什么书?” 肖敬杰:“《青春之歌》,一本好小说!还是读初中的时候买的, 我已经看过两遍了。”说着, 将书又塞进军用挎包里去。 肖家寓所门口, 臂戴红袖章的孔耀文大步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他的那位造反兄弟。 客厅里,肖敬杰和张秀玲还在收拾整理。 孔耀文止步, 假笑地:“敬杰,秀玲,你们演出结束了?” 肖敬杰不答不理, 继续做他要做的事。 张秀玲:“耀文,你参加造反了?” 孔耀文:“文化大革命洪流滚滚,形势逼人嘛!” 造反兄弟:“肖敬杰,你没看见大门上贴的封条?” 肖敬杰愤怒起来:“你们把我爸爸关到什么地方去了?” 孔耀文:“你爸爸早就到造反兵团报到, 宣布隔离审查, 靠边批斗!” 肖敬杰:“你们为什么要抄我的家?” 孔耀文:“谁叫你是走资派的儿子呢!” 肖敬杰怒不可遏:“你!……你们这样做也算革命行动?我要抗议!” 孔耀文冷笑起来:“抗议?哈哈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不仅要抄家,还要勒令你搬出这所房子!” 肖敬杰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秀玲心中有些不平:“耀文,咱们都是革命青年, 同在一所学校谂书,同到一个单位工作,这样做太过份了吧!” 孔耀文:“唔, 秀玲, 你们外出多日, 不了解家里的情况。要不了多久, 眼前的一切, 你会明白的。” 肖敬杰和张秀玲满肚憋气, 沉默下来。 孔耀文得意地在屋里踱了几步, 转回身来, 摆出一付长官架式:“我通知你们,明天上午七点半钟, 全体演唱队员在礼堂集合, 批判修正主义文艺黑线!” 旁边的造反兄弟凑上来:“按时参加, 不准迟到!” 孔耀文招呼造反兄弟:“让他们做好准备吧。咱们走。”说着,两人扬长而去。 张秀玲不解地自语:“批判文艺黑线?” 肖敬杰鄙视地:“不学无术之徒,摇身一变, 成了造反派头头!哼!” 十四 次日, 上午。 铁路分局礼堂里,气氛紧张。舞台上方, 悬挂着“批斗大会”的横幅。 台下第一排正中的座位上,十几位演唱队员正襟危坐,周围坐着几十个臂戴红袖标的造反队员。舞台正中放置的长桌后边,孔耀文和造反兄弟二人昂首撑臂趾高气扬。 造反兄弟站起来,一声怒令:“演唱队队长肖敬杰,上台交代罪行!” 台下响起一阵纷乱的叫喊声:“老实交代!”“老实交代!”…… 叫喊声中,肖敬杰愤然地走上台去。 台下,张秀玲等演唱队员们惊恐的神色。 台上,坐在“首长席”上的孔耀文表情得意。 肖敬杰走到台前, 说话有些激动:“同志们在这里批判文艺黑线。可我不明白,我们为群众表演了几个节目,也算文艺黑线吗? ” 肖敬杰的话被台下的喊声打断: “肖敬杰不老实!” “黑邦儿子想赖账!” …… 肖敬杰停了片刻,继续说下去:“你们要我交代问题,我也不明白。譬如我们演唱《马儿啊你慢些走》这首歌, 工农兵群众听了都拍手叫好,你们却说这是修正主义黑歌。难道祖国的大好河山不该歌颂?难道祖国的壮丽风光不该赞美?……” 肖敬杰这番话打动了听众,造反队员们互相交头接耳, 一片议论。 演唱队员们赞许的目光。 孔耀文愠怒的脸。 孔耀文对坐在他旁边的造反兄弟做了个手势,造反兄弟立即跑到台前,指着肖敬杰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肖敬杰,你跟着走资派老子,带头宣扬封资修,还敢公开狡辩!” 肖敬杰不服气地:“我……” 造反兄弟猛地将肖敬杰推到舞台一边,暴怒地:“不肯交代,你给我靠边听着,不准乱说乱动!” 肖敬杰愤怒的脸。 造反兄弟对着台下,继续发嚣:“肖敬杰是走资派的儿子,是修正主义的苗子,恩想同他老子一样反动,我们要把他批倒批臭!下面,由造反兵团司令亲自批判。” 孔耀文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很有气派地走到台前正中,开始讲话:“同志们, 我们今天在这里批判文艺黑线, 这是一场战斗!肖敬杰他们这个演唱队,是分局头号走资派肖桓轩一手搞起来的。他为什么要搞这支队伍?拉拉唱唱中也有阶级斗争。他的目的,就是要在舞台上宣扬封资修毒草,为资本主义复辟鸣锣开道!” 孔耀文故意停顿下来, 观察台下听众的反应。 台下,果然产生了效果。演唱队员们神色紧张起来, 造反队员们神情振作起来。 台上,孔耀文继续发挥:“刚才,肖敬杰的交代很不像话!他不承认搞封资修,还要为封资修唱赞歌。大家想想,他们到处唱着《马儿啊》那支歌, 一不讲政治挂帅, 二不讲阶级斗争, 完全是打着‘歌颂祖国河山’的旗号, 宣扬阶级斗争熄灭论, 这是地地道道的修正主义黑货, 毒得很呀!……” 孔耀文的讲话激起了台下的强烈反响—— 造反队员里有人站起来呼口号:“打倒肖桓轩!”“批臭封资修!”“肖敬杰必须老实交代!”…… 演唱队员们互相交换着惶惑的眼光。 台上边角处, 肖敬杰铁青着脸, 压抑着内心的激忿。 台上正中处, 孔耀文得意地微笑着,继续开讲:“我们造反派对演唱队员还是宽大的,希望你们清醒头脑, 同走资派划清界线, 站到我们这边来!” 孔耀文结束讲话, 对造反兄弟作了个示意, 重新走回“首长席”, 坐了下来。 造反兄弟大声接话:“肖敬杰,我代表造反兵团司令部宣布:停止你的机务段工作,继续交代问题,接受批判!” 肖敬杰严峻的脸。他默默地往台下走去, 慢步离开会场。 演唱队员们望着肖敬杰的背影,透着同情的目光。 造反兄弟继续宣布:“批判会就开到这里。造反兵团战士散会. 演唱队员留下。” 礼堂里一片喧哗。造反队员们纷纷离座, 蜂涌而散。剩下演唱队员们,一个个惊疑不安,面面相觑。 舞台上, 孔耀文笑容满面, 用手指得意地敲着面前一大叠油印传单。 孔耀文手指下边,最上方一张传单上印着“肖桓轩罪状”五个大字标题。 十五 几天后,下午。 时至寒冬,朔风呼啸,风扫残叶,寒意袭人。 华阳市城街远景。星空闪烁,灯火点点。 “哗”的一声, 肖家寓所客厅的一扇玻璃窗被猛地推开。 窗门里, 肖敬杰忧闷的姿容渐渐推近。 客厅里寂静无声, 只有墙上挂着的老式自鸣钟传出清脆“的嗒” 之声。 肖敬杰心事重重,在窗前站立良久,回过身来,在地板上烦燥地来回踱起步来。 “咯,咯,咯”的皮鞋走动声。 在肖敬杰双脚来回走动的背景上,叠印下列画面—— 铁路分局礼堂里, 孔耀文在向演唱队员们散发“肖桓轩罪状”的油印传单, 头头是道地宣讲着。…… 铁路分局机关大院里, 一排排大字报栏上贴满各种揭发批判肖桓轩的标语和大字报。形形色色戴着红袖标的造反派在各个办公室进进出出。 张秀玲怔怔地走进大院, 表情复杂地走在人丛中, 观望着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大字报。…… 铁路分局机关大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张秀玲带着几分拘束地坐在沙发上,孔耀文殷勤地给她斟来一杯茶水, 坐到她旁边, 微笑地向她讲解开导着什么。稍后, 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 从桌上拿起一叠报纸和几本《红旗》杂志, 交到她手里。 孔耀文送张秀玲下楼,两人握手道别。 张秀玲手里拿着一大叠书报, 走出机关大院。…… 铁路分局礼堂里人山人海,正在召开批斗大会。 舞台一边, 肖桓轩颈上套着写有“走资派”的硬纸牌,被两个造反队员揪住手臂, 揿住头颅。 舞台正中的讲台后边,张秀玲手持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本”,在充满激情地发言、呼口号。…… 铁路分局机关大楼底层的会议室里,包括几位原演唱队员和新招的一群男女青年, 身穿绿军装, 头戴绿军帽,腰扎宽皮带,聚在一起开会。 孔耀文向青年们发放印着“红宣兵”字样的红布袖标。青年们各自佩戴着红袖标, 喜笑颜开。 张秀玲从孔耀文手里接过红袖标, 兴致勃勃地戴在左臂上。…… ——迭印画面消失,镜头回到肖家寓所。 客厅里,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不断。 肖敬杰还在来回踱步, 思索着。 张秀玲手拿一叠油印资料, 兴冲冲地走进来, 大声招呼:“敬杰!” 肖敬杰回过头来:“秀玲!” 张秀玲将手里那叠资料往方桌上一放,奔到肖敬杰身边:“这几天, 你在干什么?” 肖敬杰苦笑着:“批判对象——写捡查!” 张秀玲:“写好了吗?” 肖敬杰烦恼地往桌上一指:“白纸一大叠, 可是, 无所作为。” 张秀玲关心地走近桌边,看着桌上的一叠纸头。 上方空白纸头上,写着两行潦草的钢笔字: 什么是修正主义? 什么是文艺黑线? 张秀玲轻轻一笑:“写个捡查这么为难?我早就交上去了。” 肖敬杰:“你捡查什么?” 张秀玲:“受走资派的骗,宣扬封资修呗!” 肖敬杰吃惊地:“都承认了?” 张秀玲:“这有什么奇怪?看看最近的报纸,读读满街满巷的传单、大字报,真是激动人心!别犹豫了,咱们是革命青年,要起来造修正主义的反!” 肖敬杰踱到藤椅边躺下, 微微摇着头。 张秀玲走到藤椅边:“告诉你吧,我参加造反派宣传队了!” 肖敬杰:“这么说, 你站过去了!” 张秀玲:“为什么不站过去?敬杰,你把捡查写好,也去报个名吧。让我们在舞台上并肩战斗!” 肖敬杰:“战斗?怎么个战斗法?” “宣传毛泽东思想, 歌颂文化大革命。”张秀玲转身兴奋地拿起桌上那叠油印纸:“看, 这是我们要表演的第一批节目。” 肖敬杰从藤椅上站起来,接过张秀玲递来的资料,信手翻看起来。 资料节目表下的第三节上, 现出节目标题: 杀!杀!杀!(对口词) 肖敬杰的目光慢慢地在油印纸上移动, 脸上的表情起着激烈的变化——反感,愤慨,激怒。 肖敬杰猛地将手里那叠油印纸往桌上狠狠一掷:“原来如此!” 张秀玲大吃一惊:“怎么,节目不好?” 肖敬杰两眼喷火,紧紧盯住张秀玲那张似乎变得陌生的脸。 张秀玲愕然不解:“敬杰!你……” 肖敬杰爆发地:“打倒中央老干部,打倒省、市委书记,打倒我爸爸,把那些从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的老革命都打倒,造反就胜利啦!张秀玲,想不到你也会干这种事!” 张秀玲并不避让,坦率地:“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盯我?这是革命的需要嘛!” 肖敬杰长长地呼出一口忿气:“这样的表演, 就是拿绳子来绑,我也不会去!” 张秀玲急了起来,颤抖着喉咙:“敬杰,你可千万别这样!你要仔细想想自己的前途,想想咱们之间的友谊和感情呀!” 肖敬杰脚步沉重地踱到窗前,呆立片刻,缓缓地回过头来,神色坚毅地:“前途、友谊、感情……,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想,就想见见我的爸爸!” 张秀玲神情悲伤,两腿一软,颓然跌坐在藤椅上:“啊!多么遗憾……” 银幕上化出一处碧绿的池塘。“咣”的一声,突然投进一块巨石,平静的水面上即刻掀开激荡的波澜。 十六 同日,下午。乌云蔽日, 天气阴冷。 铁路分局隔离室宅院门口的看守室里,肖敬杰和张秀玲默然而立。 一张办公桌上,杂乱无章地堆着一垛扑克牌。两个臂戴红袖标的看守员中断牌局, 一个坐在桌上打电话,另一个手里还捏着几张牌。 打电话的看守员对着电话筒:“他不肯走,一定要见他老子一面。” 电话筒里传出孔耀文的声音:“这个孝子贤孙,不识好歹!打开送饭窗,给他五分钟。” 看守员放下电话,对肖敬杰:“孔司令答应了, 给你五分钟。走吧。” 肖敬杰跟着看守员朝院子里走去。张秀玲跟在后边,走了几步, 却犹豫地站住了, 只是远远地观望着。 看守员领着肖敬杰走到院内一排平房的走廊上, 来到一间房门口, 打开门上一个送饭送水的小窗洞。 肖敬杰急切地奔上前去,眼睛向小窗洞里望进去。 阴暗的房间里, 肖桓轩半躺在硬板床上阅读《毛选》。 肖敬杰大声呼叫:“爸爸!” 肖桓轩惊喜地放下书本,离床扑向门口:“敬杰!孩子!” 肖敬杰连忙把右手伸进小窗洞,即刻被肖桓轩用双手紧紧握住。 肖敬杰:“他们把你关在这个地方!” 肖桓轩:“是啊,快一个月了!” 肖敬杰关切地:“爸爸,你身体好吗?看你,手掌都瘦了!” 肖桓轩眼里闪着泪光:“没什么。爸爸的身子骨硬得很啊!” 肖敬杰恳切地:“他们说你在分局搞修正主义,是走资派。爸爸,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肖桓轩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了一下,反问他:“孩子,你看是吗?” 肖敬杰:“我想不通!我不相信!” 肖桓轩现出安祥的笑容:“这个问题,还是让历史来回答吧。” 隔离室院子里,张秀玲在心情复杂地远远观望。 肖敬杰身后,看守员发出命令:“肖敬杰,五分钟到啦,走吧。” 房门内,肖桓轩从衣袋里掏出张折好的字条,按到儿子掌心上:“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要经得起生活的考验。这是爸爸对你的希望!” 肖敬杰合紧手掌迅速从小窗洞里抽回手来:“爸爸,你要保重身体,我等你出来!” 肖桓轩慈祥的脸孔贴在窗洞口,嘱咐着儿子:“孩子,天气冷了,身上穿暖点,夜里要盖好被子!……” “啪”的一声,看守员上前关上小窗洞。 肖敬杰依依不舍地望着父亲身前紧闭的房门,缓缓地回过身来,也不跟张秀玲打招呼,独自往院子门口走出去。张秀玲连忙跟上前去。 清冷无人的巷子里,张秀玲伴着肖敬杰,默默不语地躅踯而行。走到一个冷僻的小胡同口,肖敬杰停住脚步从裤袋里掏出父亲塞给他的纸条,凝神而视。 张秀玲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肖敬杰:“爸爸给的条子。” 张秀玲:“上面写些什么?” 肖敬杰环视左右见无行人,摊开纸条, 轻声地念出:“孩子:你十岁时妈妈生病离开了我们,爸爸忙于工作,对你照顾不好,对不起你!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了,爸爸暂时失去自由,你的生活道路全靠自己把握了。要记住,你是共产党员的儿子,是革命的后代,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做个有骨气的人!” 念毕字条,肖敬杰激动地喊出声来:“爸爸,我记住啦!”他把纸条好好折起来,小心地放进工作服口袋里。 两个人怀着不一样的心情,继续默默无声地并肩走在小巷子里。 肖敬杰严肃思考的表情。 张秀玲闷闷不乐的神色。 张秀玲的画外音:“个人的感情难道比政治更重要吗?……” 十七 一九六七年。 初春某日,上午。春寒撩峭。 铁路新村楼屋间通道,两旁成排的杨柳树嫩芽初萌,细枝随风抖动。 张家宿舍。张秀玲的卧室,房门半掩着。 张秀玲身着绿军装,腰扎宽皮带,头戴绿军帽,臂旋红袖标,柔长的发辫拦腰剪成两把齐刷刷的“扫帚”,俨然一副“造反派”装束。她独自一人,在认真地练习“对口词”节目。 锋利的动作,响脆的台词—— 东风劲吹, 战歌嘹亮。 洪流滚滚, 红旗飘场。 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文化大革命风雷激荡。 …… 房门被推开,张奶奶走了进来:“秀玲,又在搞什么玩艺儿?” 张秀玲的台词被打断,有点不高兴:“奶奶,我在练节目,你别来打岔。” 张奶奶不屑地:“拳打脚踢,张牙舞爪,这种戏谁爱看!” 张秀玲一笑:“奶奶,你不懂,这叫文艺革命!” 张奶奶砸砸嘴:“哼,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把‘革命’两个字挂在嘴上。哎,我问你,敬杰那孩子怎么啦,好久没上咱家来玩啦?” 张秀玲:“我同他呀,好比在一起走路,走到了三岔路口,我要向左转,他要往右拐,眼看就要分手啦!” 张奶奶:“你向左转是什么意思?” 张秀玲:“参加造反派。” 张奶奶:“他往右拐是什么意思?” 张秀玲:“死保走资派。” 张奶奶:“唔,我明白了。依我看,敬杰往右拐没走错,你这向左转呀,不是条好路。” 张秀玲责备地:“奶奶,你怎么老是给走资派辩护!” 张奶奶不服地:“我不懂什么这派那派。我就知道你肖伯伯他们那些老革命,替咱老百姓做过好事!” 张秀玲现出一脸苦笑,不耐烦地:“好啦,好啦,这些道理,跟你说过几十遍,你也听不进去。奶奶,你年纪大了,脑子跟不上形势,还是少管闲事吧。” 张奶奶气愤起来:“什么?什么?你这死丫头,说我什么来着!……好, 好, 我老啦, 不中用啦!”她摇着头, 退出孙女的房间, 嘟嘟嚷嚷地:“唉!……老啦!不中用啦!……” 孔耀文走进张家小客厅, 正好同张奶奶打了个照面。 孔耀文装出笑脸,讨好地:“张奶奶,你老人家好!” 张奶奶不满地:“孔耀文,这些日子怎么啦, 三头两日往我家里跑?” 孔耀文:“来看看秀玲。” 张奶奶:“年轻人, 放老实点, 要上高台你自个儿去跳, 可别连累咱孙女跟着你翻跟斗!”说着, 忿忿地往厨房间走去。 孔耀文取笑地摇摇头:“老糊涂!” 孔耀文推开张秀玲的房门:“秀玲!” 张秀玲刚刚做了个表演动作, 见有人进来, 忙收回手脚, 招呼道:“耀文, 你来啦, 坐吧。” 孔耀文感兴趣地:“你在表演动作?” 张秀玲:“嗯。” 孔耀文赞不绝口:“这个动作真美!你再做给我看看。” 张秀玲不好意思地笑笑:“算啦,这儿又不是排练场。” 孔耀文:“怎么,怕难为情?……造反派嘛,事事都要有勇气。要知道, 演戏我不会, 看戏可是个内行噢!” 张秀玲被鼓起劲头,自然地做出刚才那个表演动作。 孔耀文连忙喝彩:“别动!让我好好地看看。” 张秀玲做定姿势,纹丝不动。 孔耀文慢幔地围着张秀玲转了个圈子,贪婪地盯视着她那妩媚的面容和漂亮的身姿,不断发出赞叹:“美!美!美极啦!用不了多久,你会成个很有前途的演员!” 张秀玲收回动作, 脸上露出自满的微笑:“你太夸奖啦。” 孔耀文:“真的!” 张秀玲心中有些得意, 转而一想, 又有些遗憾:“可惜, 肖敬杰没来参加我们的红宣兵,要不……” 孔耀文立即打断张秀玲话语:“怎么, 你还留恋他?” 张秀玲默默地坐到床沿上去。 孔耀文:“肖敬杰是走资派的儿子, 同他父亲又划不清界线, 跟他好有什么前途!” 张秀玲内心痛苦, 异常惋惜:“我们之间的感情太深了!” 孔耀文装出同情的样子:“感情?……是啊, 感情是宝贵的,我也是重感情的人。不过, 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爱情也有阶级性嘛!” 张秀玲:“这我知道。” 孔耀文:“走资派已经成为革命对象, 凡是跟着走资派走的人都是革命绊脚石, 要拿出勇气来抛开他!” 张秀玲一震:“这……” 孔耀文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火柴, 点燃一支抽了起来,摆出一副“造反司令”的架子:“至于肖敬杰嘛, 希望你对他不要抱有幻想,他已经到装卸队去劳动改造啦!” 十八 铁路新村的水泥路上, 肖敬杰身着破旧工作服,左臂上旋着白袖标,背负行李卷,肩挂帆布挎包,手提放着日用品的网兜, 在两名臂戴红袖标的造反队员押送下, 往前走去。 画面上插入下一镜头—— 车站尽头处站台上出现两栋宽大而低矮的库房,里边堆放着各种各样铁路托运的货物,装卸工人们忙碌地进出库门搬运货品。 库房外站台边停着一列货运车厢, 在一节车厢里, 满脸汗珠的肖敬杰正在搬动着一只只沉重的木制包装箱, 挨个轻置在车厢门外接转货箱的工友肩膀上。 十九 数月之后,时至深秋。某日,上午。 铁路新村楼屋间通道,两旁成排的杨柳树绿树转黄落叶飘零。 张家宿舍楼房外边,身穿破旧工作服的肖敬杰在路边树下徘徊等待,心情异常忧郁。 二搂上, 张家门开了, 张秀玲和孔耀文从屋里出来, 有说有笑地穿过楼道跨下楼梯, 往楼房外走去。 肖敬杰上前几步,在背后招呼:“秀玲!” 张秀玲闻声回过头来,意外地:“敬杰!你……你找我?” 肖敬杰默默地点点头。 孔耀文露出轻篾的神色。 张秀玲对孔耀文征求地:“你先走一步, 我一会儿就来。” 孔耀文愠怒地:“今天是迎接分局革委会筹备组新首长的重要日子, 机会难得, 你能让自己迟到吗?” 张秀玲内心矛盾, 对肖敬杰迟疑地:“这……那……” 肖敬杰郑重地:“好不容易请假过来。几分钟不行吗?” 张秀玲为难起来。 孔耀文冷峻地对张秀玲:“有什么私房话好谈呢?也不看看时间、环境、对象!” 张秀玲没了主意:“这……” 孔耀文目光严厉地:“我们走吧!” 张秀玲无可奈何地对肖敬杰:“对不起!有事下回再说吧。”说着, 转过身去, 跟孔耀文往前走。 肖敬杰气愤地颤抖着喉咙:“张秀玲!……” 张秀玲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现出满心的内疚,但转而一想,又摇摇头,重新跟上孔耀文往前而行。 肖敬杰失望地呆立着,内心有说不出的苦恼和怨怒。 二十 同日,上午。 华阳铁路分局机关大院,热浪滚滚。 院门两边门柱上分别粘贴着“毛主席万岁”和“革命委员会好”两幅红字标语,机关楼房二层栏杆外挂着“热烈欢迎分局革委会筹备组龚澎首长光荣上任”的大字横幅。庭院里站满臂戴红袖标的造反队员, 孔耀文和造反兄弟两人站在最前排。 院门外街道上, 一辆吉普车缓缓驶近, 停在大门口路旁。车门打开, 身着呢制中山装的龚澎和李玉娟夫妻俩跨出车来。 孔耀文和造反兄弟大步走出院门, 高声招呼,上前握手:“龚组长,您好!” 院门里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革命委员会好!”“欢迎龚首长!”…… 龚澎与李玉娟并肩宽步走进院门, 来到人群跟前。孔耀文和造反兄弟紧随其后。 欢呼声停止。 龚澎面带微笑,大声发话:“同志们好!你们为文化大革命作出了贡献, 用不了多久, 咱们华阳铁路分局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就要诞生啦!” 一阵热烈掌声大爆发。 孔耀文上前招呼人群:“同志们继续鼓掌, 欢迎龚首长光荣上任!” 造反队员们继续鼓掌,人群中间让出一条路来。龚彭为首, 微笑挥手, 慢步穿过人群, 来到楼房台阶口,回身止步, 挥手不断。 孔耀文大声下令:“同志们, 散会!” 造反队员们停止鼓掌, 人群陆续走出机关大院。 机关楼房阶梯口, 孔耀文拉着张秀玲的手走到龚澎夫妻俩面前,笑着介绍:“龚组长,跟你介绍一下, 这位是造反派宣传队的主角演员, 她叫张秀玲!” 龚澎:“张秀玲同志, 你的相貌长得真美!”说着, 伸出右手。 张秀玲红了红脸, 含羞地上前与龚澎握手。 “张秀玲?你的名字叫张秀玲?”站在龚澎身边的李玉娟突然惊声出问,满脸呈现疑惑之色。 张秀玲略感奇怪地对李玉娟:“我是张秀玲。你是谁?” 李玉娟转惊为喜:“我姓李, 叫李玉娟, 是龚组长的妻子。来, 咱俩也握握手!” 张秀玲上前握手:“李阿姨, 你好!” 李玉娟用双手热情地握住张秀玲右手:“你的爸妈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爸妈。你别多问啦!”张秀玲心头略感不舒,从李玉娟紧握中抽出手来。 龚澎笑问张秀玲:“你没有爸妈?从小是个孤儿?” 面对陌生人对自身隐私的突然盘问, 张秀玲不禁心生惊疑:“首长,对不起,我要走了!”说完,转身急步离开。 不知底细的孔耀文对离去的张秀玲惊呼:“秀玲!首长待你这么好,你怎么不讲礼貌!” 张秀玲不管不顾,快步走出大门。 “这个姑娘, 不简单!”龚澎含蓄地一声笑语,接着招呼孔耀文:“小孔, 咱们上楼吧。” 孔耀文与造反兄弟连忙带路引龚澎跨上楼梯。 底层阶梯口,李玉娟满腹心事地呆立着,内心如酸味翻腾,嘴里发出喃喃的自语:“老天有眼,终于碰上她了!” 二十一 数月之后。寒冬某日,夜晚。 华阳市区,华灯初上。大街上行人过往,红色袖标不时地在灯影中闪烁。街道边鳞次栉比的店门屋墙上,各式各样的大字报、大标语琳琅满目。刺耳的高音喇叭此起彼落,有的在宣传“最新指示”、有的在广播批判文章、有的在播放“语录歌”唱片,嘈杂之声响彻夜空。 镜头摇过交通混乱、人群熙攘的街市,摇到红星剧院高大的门楼外边。 剧院门口的广场上,弧光灯照耀如同白昼。一队队臂戴红袖标的学生和工人,从人海里往剧院流去。 宽敞的剧院礼堂内灯火辉煌,坐满黑压压的人众。四周墙壁上写着一幅幅“毛主席语录”,张贴着大大小小的彩色标语。舞台顶端布置着“热烈欢庆华阳铁路分局革委会成立文艺晚会”的红布横幅。 文艺晚会在进行中。 舞台上,分局红宣兵正在表演一个大合唱节目,一色整齐身着蓝工装、臂旋红袖章的宣传队员唱起声气昂扬的语录歌——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 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 温良恭谦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 暴烈的行动。 合唱队列中, 张秀玲在引吭高歌。 舞台下,观众还在不断进场,人声哄动, 秩序混乱。 剧院门口, 肖敬杰混在人流中, 挤了进来。他见场上早已满座, 四周围满无座的观众,奋力挤进人墙,站在最后排座位的后头, 远远地观看台上的表演。 剧院前排座位上,坐满“红色新政权”的头面人物。 孔耀文和造反兄弟紧贴着新上任的铁路分局革委会主任龚澎和李玉娟夫妇,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首长席上,个个红光满脸兴致勃勃,一边观赏节目, 一边说笑交谈。 孔耀文:“龚主任,从今以后,您是咱铁路分局的当家人啦!” 龚澎:“不,不,别总是称我主任,私下场合你叫我老龚就行。你这个造反司令, 是我工作上不可缺少的搭档!” 孔耀文:“谢谢你的器重!我一定给你当个好配角!” 龚澎:“你是副主任, 是新生力量的代表,是红色政权的顶梁柱呀!” 孔耀文:“这是革命的需要!” 龚澎:“也是历史的委托!” “哈哈哈哈!”两人同时发出得意的笑声。 舞台上, 大幕关闭, 正在轮换表演节目。 大幕徐开, 张秀玲同一位男演员身着缘军装、臂缠“造反兵团”红袖标,整步上场,自报节目:“对口词《杀!杀!杀!》” 张秀玲同男演员英姿勃勃,动作强劲,台词锋利—— 东风劲吹 战歌嘹亮。 洪流滚滚, 红旗飘扬。 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文化大革命风雷激荡。 …… 观众席上, 造反派们赞叹的眼神。 舞台上,张秀玲同男演员的对口词—— 毛主席的书, 是粮食、是空气、是水; 毛主席的话, 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万句。 毛主席的指示, 我们高举、紧跟、照办! …… 观众席最前排首长座位上,孔耀文和龚澎啧啧叫好。 孔耀文:“咱们分局这支红宣兵表现不错吧?” 龚澎:“有你一份功劳。这个节目谁编的?” 孔耀文:“我编的!” 龚澎:“好!台词精炼!” 孔耀文:“动作也优美!” 剧场后头站位中,肖敬杰脸色严峻。 肖敬杰的画外音:“张牙舞爪,杀气腾腾!这算什么表演?” 舞台上,张秀玲同男演员的表演已近尾声: 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 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打倒刘、邓、陶! 打倒王、李、江! 打倒赵明凯! 打倒肖桓轩! 谁反对毛泽东思想, 全党共铢之, 全国共讨之! 打翻在地, 踏上一只脚, 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杀!杀!杀! 杀! 张秀玲同男演员做着刺杀动作,一直杀向台内。 节目演完, 全场哗然。 观众席上爆发热烈的鼓掌,喧闹的叫好声不断。 前排首长座住中, 孔耀文、龚澎和那些“红色新政权”的头头们在拍手赞赏。 后头站位中,肖敬杰双眼喷火。 肖敬杰的画外音:“他们把矛头指向谁?……他们要杀谁?……” 肖敬杰无心再看表演,转身挤出人堆,朝剧院大门外走去。他在剧院门外人行道上徘徊着。看得出,他内心有如翻江倒海,思想斗争异常激烈。 剧院内舞台上,已经换了歌舞节目。 舞台下前排座位中, 李玉娟侧脸问孔耀文:“耀文,刚才那个演对口词的女孩是叫张秀玲吧?” 孔耀文:“是她。” 李玉娟:“你知道她父母是谁吗?” 孔耀文:“她从小没爹没娘。父亲打仗死了,母亲丢下她去嫁人, 家里就剩下个七老八十的老奶奶。” 李玉娟禁不住喃喃自语:“啊!是她!……就是她!……” 龚澎转脸问妻子:“她是谁?” 李玉娟语出惊人:“她就是我女儿!十几年不见,长成那么漂亮!” 龚澎皴了皴眉头:“唔,原来是她!无巧不成书啊!” 孔耀文好奇地:“你们认识张秀玲?” 李玉娟心神不安地:“我就是她的亲生娘!” 孔耀文大悟地:“是这么回事!真是太巧啦!这么说,到时候我还得叫你一声丈母娘哪!” 李玉娟:“什么,你是她的……” 孔耀文笑着接过话头:“对象!” 李玉娟惊呼一声:“巧!真是太巧啦!” 二十二 同日,夜晚。 夜深了。寒星闪烁,弯月清淡,宁静的苍穹玄妙而深邃。 文艺晚会结束。“哗”的一声, 红星剧院大门里, 观众蜂涌而出。 肖敬杰站在剧院大门口一侧木然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呆呆地望着人潮在他周围源源流走。 观众渐渐散去,孔耀文和造反兄弟等几个造反派骨干欢送龚澎、李玉娟夫妻俩坐上广场一侧的吉普车,挥手笑别。吉普车启动驰出剧院大门,欢送者随后一路谈笑着走出大门。 人群散尽,剧院大门里冷冷清清。 肖敬杰孤身一人贴墙而立, 转过身来,毅然地走进剧院大门, 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广场, 进入剧场门厅,穿过空荡荡的座位间过道,攀上舞台, 来到台后明亮的化妆室。 后台化妆室里人声欢腾。铁路分局的红宣兵和应邀来参加表演节目的其他单位宣传队员们, 一边卸装, 一边互相交谈着刚才的演出, 嘻笑嗔骂一片哄闹。 肖敬杰穿行在人丛中,寻找着来到张秀玲身边:“秀玲!” 正在对镜擦脸的张秀玲回过身来,惊喜地:“敬杰!你也来看表演啦!” 肖敬杰点点头:“咱们到前台说说话, 好吗?” 张秀玲欣然答应:“等等, 我马上就好。” 肖敬杰耐心地等待张秀玲擦完脸,在前头走出化妆室。张秀玲背起随身军用背包,跟着走到舞台上。 肖敬杰在舞台一侧停下脚步。 张秀玲:“咱们出去走走吧。” 肖敬杰面对昔日女友,脸色沉沉地:“不了。就在这儿谈。” 张秀玲发觉肖敬杰神色不悦,走近他身旁,歉疚地:“敬杰, 对不起,上一次红宣兵要开会, 中央首长指示很重要, 所以……” 肖敬杰:“这个用不着解释啦。” 张秀玲:“你看了我演的节目, 感觉怎么样?” 肖敬杰竭力压抑内心的忿怒:“演得很成功!” 张秀玲信以为真:“真的?” 肖敬杰突然转身,向前跨出几步,心情激动地:“过去,我们曾经一起在台上演戏, 歌颂领袖、歌颂党、歌颂祖国、歌颂人民;尽管演得不那么好, 可那是真正的艺术、人民欢迎的艺术!……”说着,猛地转回身来,沉重地:“可是, 现在, 你们在舞台上演了些什么?打倒毛主席身边的老战友,打倒为革命流过血的老干部,人民听了看了,心里会怎么想?” “你……你说什么?”张秀玲脸色骤变, 她受不住这样严厉的责难, 激愤起来:“难道走资派不该打倒?难道修正主义不该批判?……事到如今, 想不到你还是站在反动的立场上,用你的反动观点来教训我!……真是花冈岩脑袋,顽固不化!” 肖敬杰冷静下来:“对不起,请原谅我刚才的激动。我们不必争论下去了,生活的道路是要靠自己选择的!” 张秀玲转怒为忧, 走近肖敬杰:“敬杰, 你真的一点都不考虑自己的前途吗?你选择的那条路, 是黑暗的路、危险的路!我为你担心哪!” 肖敬杰:“也许, 我走的这条路, 是黑暗的、危险的。可是, 我准备走下去, 至死不悔!” 张秀玲深感震憾:“这么说,你要……” 肖敬杰决然地:“我来找你,就是要跟你说说清楚。我俩之间,曾经有过爱情,可惜那是一场空虚的梦,现在,该是结束的时候啦!” 张秀玲怔住了:“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肖敬杰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曾经珍贵无比的合影照片, 将中间撕开,把张秀玲影像的那一半放在她手掌上,苦涩地一笑:“我知道, 你心中已经另有所好。给, 祝你光明, 祝你幸福!”说完, 转过身来, 迈开大步, 跳下舞台, 缓缓地从剧场过道往门口走去。 “敬杰!你要干什么?……你别走!别走呀!”张秀玲手里托着肖敬杰撕下的半张照片,悲伤至极,浑身颤抖,呆呆地站在舞台上, 泪流满脸, 肩上的挎包滑落下来, 一时无法释怀,陷入痴呆。 静。空旷阴暗的剧院大厅里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肖敬杰那皮鞋踩在地板上的沉重声音渐渐远去。 舞台上,张秀玲从痴呆中醒来, 跌坐于地板上, 伤心地痛哭起来。 理智终于战胜情感。张秀玲抽泣了一阵, 慢慢抬起头来, 用衣袖擦干满脸的泪水,自言自语地:“分手吧!决裂吧!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前途!”她愤然站起,将掌心里被捏成一团的那半张照片猛地掷出去,捡起身旁的挎包, 跳下舞台, 大步跨过剧场过道, 往大门口走去。 二十三 同日,深夜。星光闪烁。 华阳市区街道。阴暗的路灯, 渗淡的白光, 稀少的行人, 寂静的街市。 张秀玲心事重重地走在人行道上。 画面外响起忧郁的歌声: 女儿象朵花, 蝴蝶采花忙。 有只蝶儿惹人爱, 心地正直貌不凡, 狂风吹打他的身子, 暴雨拍击他的翅膀, 啊,啊,不幸的命运等着他; 有只蝶儿令人畏, 呼风唤雨本领强, 绿叶丛中他威风凛凛, 百花园里他趾高气扬, 啊,啊,广阔的前途等着他。 花爱蝶, 蝶恋花, 年轻的女儿好为难, 芳香该为谁贡献? 芯儿该为谁开放? 歌声伴着张秀玲迈过清冷的街道。 深夜,同时。华阳市江滨大道。 江水中, 船火帆影, 波光粼粼;江岸上, 楼屋林立, 灯光点点。 肖敬杰脚步沉沉地走在临江大道上。 画面外响起奋亢的歌声: 男儿似蝴蝶, 生来恋百花。 有朵鲜花在眼前, 艳丽俊俏英姿爽, 万绿丛中展红颜, 盛开怒放吐芬芳, 啊,啊,蝶儿爱她意拳拳; 惜望红颜攀高枝, 风雨一来变模样, 扬眉俯首随风倒, 花凋叶枯暗无光, 啊,啊,蝶儿忍痛离开她。 蝶儿蝶儿欲何往? 迎风沐雨展翅膀, 辽阔原野任飞翔, 采花还须眼睛亮。 歌声伴着肖敬杰迈过沉寂的江畔。 二十四 同日,深夜。月淡星疏。 铁路新村静悄悄的。 张家宿舍楼外的水泥路上, 张秀玲快步而行, 跨进楼房, 登上楼梯, 穿过走廊,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小客厅。 内房传来张奶奶的喉咙:“秀玲, 这么晚才回来。” 张秀玲:“戏刚演完。奶奶, 你睡醒啦?” 张奶奶的喉咙:“你不在家, 我哪睡得着。快洗洗脸, 早点睡吧。” “嗯。”张秀玲答应一声,从肩上卸下挎包扔在桌上, 倒了杯开水, 仰着脖子喝完,走进自己的卧室, 扭亮电灯, 吃力地往椅子上一靠,叹了口气。 张秀玲的眼光接触到五斗柜上那个相片架,站起来走过去, 呆呆地望着她和肖敬杰在市郊公园里演唱的照片。 相片架里的照片渐渐推近镜头, 直至肖敬杰站立的部位占满银幕。 画面上, 肖敬杰静止的影像突然活动起来, 微笑着在熟练地演奏手风琴。 画面中,手风琴奏了《马儿啊, 你慢些走》中的一段乐曲。肖敬杰忽然停止演奏, 合上琴箱, 神情严肃地说话:“我俩之间,曾经有过爱情,可惜那是一场空虚的梦,现在,该是结束的时候啦!” 画面上, 肖敬杰重新变回静止的影像。 画面渐渐缩小, 变回相片架里的那张照片。 张秀玲从幻觉中醒来, 用手揉揉眼皮,脸上现出不悦的表情, 愤然将相片架拆开, 从相框里抽出照片, 拉开五斗橱下方的那个放置杂物的大抽屉,恨恨地扔了进去。 二十五 银幕上出现一朵盛开的牡丹,一只骄健的蝴蝶贴着花瓣飞了一会儿,停在花芯上。 画面外一只手伸了过来, 想捉住蝴蝶的翅膀, 蝴蝶一惊, 惶惶地飞走。那只手狠狠地将牡丹连根带叶从泥土中拔起, 另只手伸过来捏住它的根茎,往一只豪华精巧的花盆中栽下去。 镜头渐推,画面上的牡丹花盆被孔耀文双手端在胸前。 一九六八年。 暖春。早晨。 铁路新村张家宿舍楼房外边, 身穿毕挺中山装的孔耀文双手端着这盆牡丹花,兴致勃勃地登上楼梯,走进张家小客厅。 张秀玲刚刚吃完早饭,张奶奶在收拾桌上的碗筷。 孔耀文含笑招呼:“秀玲!” 张秀玲:“耀文,来的真早!” 孔耀文对张奶奶恭敬应付:“张奶奶,早晨好!” 张奶奶不屑地瞥了孔耀文一眼,喉咙底应了声“好。”拿起碗筷往厨房间走去。 孔耀文擎起手里的花盆:“看,这是什么?” 张秀玲好奇地:“牡丹花!你拿来做啥?” 孔耀文炫耀地:“前年,我送给你一束牡丹,那是笔画的花;今天,我又送给你一束牡丹,这是真正的花!” 张秀玲摇摇头:“我不感兴趣。你们这些男人,就喜欢给人送花。” 孔耀文谄笑着将花盆放在桌上:“刚刚从花圃里采来, 水汪汪、红艳艳,多美呀!难道你不喜欢?” 张秀玲心情不好, 没有作声。 孔耀文:“唔, 我知道你有心事——同那姓肖的藕断丝不断。是吗?” 张秀玲:“别开玩笑。爱情的破裂是痛苦的!” 孔耀文:“说的不错,我理解你内心的痛苦。不过,这种痛苦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 会变成幸福的转折点!” 张秀玲:“这是我个人的事情,请你不要干涉。” “当然,这是你个人的自由,我不会干涉。”孔耀文先装体贴, 后放严辞:“可是,我还是想提醒你——肖桓轩不仅是个走资派,据我们了解, 历史上还有大问题, 很可能是个叛徒, 分局革委会正在组织专案审查。姓肖的这家人眼看着没有好下场啦!” 张秀玲闻言大惊:“是这样?……” “好啦,咱们不谈这个。”孔耀文在椅子上坐下来:“秀玲,你们红宣兵表演的那台节目很好, 特别是你演的那段对口词, 效果真不错。” 张秀玲心情好转,脸上有了微笑:“是吗?” 孔耀文:“分局革委会已经决定, 让你们到外边去巡迥演出,走遍本省大中城市,显示我们铁路造反派的英雄气概!” 张秀玲浑身来了劲:“什么时候出发?” “下个星期。”孔耀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得意地踱了几步:“前年,黑党委搞了支演唱队,那是肖桓轩的把戏;如今,我们红色新政权搞了支红宣兵,这是我孔耀文的主意。真是英雄造时势啊!” 张秀玲颇有好感地看了孔耀文一眼,情不自禁地拿起桌上的茶杯, 将半杯开水浇进了花盆。 孔耀文满意地笑眯了眼:“哈哈哈, 世上哪有不爱鲜花的美女呀!” 张秀玲红了红脸,现出妩媚的笑容。 “我走了。”孔耀文笑意告别:“待会儿,还要到市里去参加一个会议。” 张秀玲送孔耀文走下楼梯。 孔耀文走到楼房外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旁边,掏出钥匙打开车锁,转过身来:“我搬家了。有空上我那儿去玩。” 张秀玲:“住哪儿?” 孔耀文开颜一笑:“你常去的地方——原来肖桓轩住的那房子!” 张秀玲又吃一惊:“肖家的房子怎么成了你的住家?” 孔耀文爽怀而答:“时代大变化, 风水轮流转。我是革委会副主任,当然有资格住好房子!”说着, 握住把手, 右腿一蹬, 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张秀玲目送孔耀文离去, 嘴角上浮起一缕爱慕的笑容。 二十六 季节更替, 光阴荏苒。 华阳市区街道两边整齐的梧桐树, 由各个不同方向在银幕上运动, 变换着新芽萌发、嫩绿初绽、重青迭翠、风送鹅黄、落叶飘零、光干秃桠、雪染枝头等等景色。 华阳城边江水和乡间溪流蜿蜒展开, 激流奔涛, 浪花飞涌。 波光浪影中推出一份《人民日报》, 版面上显现一篇大块文章的粗黑标题—— 林彪——现代中国的孔老二 一九七一年。 深秋。某日下午,夕阳西下。 华阳市中心十字街口, 一座砖石结构水泥粉刷的大批判专栏吸引着许多观众。专栏上图文并茂, 深蓝色美术体的大字标题横贯版头:“掀起批林批孔运动的新高潮”。 街道边沿, 穿着扑素的张秀玲同服饰挺括的孔耀文并肩而行, 来到大批判专栏面前停下脚步, 站在人群后头评头品足交谈起来。 张秀玲同孔耀文观看议论了一阵, 转身离开专栏, 并肩挨膀一路前行。 孔耀文:“批林批孔又批出新花样啦。” 张秀玲:“革命样板戏刚演出点味道, 你又把我弄到专案组, 真没意思。” 孔耀文:“专案组是专门抓阶级斗争的。上级首长对肖桓轩的历史问题很重视, 决定由龚主任亲自主管。这一回, 把你调过去, 是他推荐的。” 张秀玲:“龚主任推荐我?” 孔耀文:“这年头, 还有什么比搞政治更重要、更吃香的!干吧. 让人家看看我孔耀文的对象在政治上也是过硬的!” 张秀玲:“抓叛徒,抓叛徒,抓了这么多年,还没抓出个名堂!这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 “你说的太对啦!”孔耀文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时候不早了, 该吃午攴啦。” 张秀玲:“咱们回家去吃吧。” 孔耀文笑起来:“你这个人, 还有点土巴巴的。咱们上延安饭店痛痛快快的吃一顿!”说着, 挽起张秀玲的胳膊往街道对面走去。 张秀玲同孔耀文走进延安饭店, 穿过人群哄乱杯盘狼藉的底层大餐厅, 往楼梯上跨去。 楼座上, 照例门庭若市, 几张大园桌坐满等着用餐的顾客。 张秀玲在楼梯口停下脚步:“吃餐饭跟打仗似的, 多没意思!换个地方吧。” 孔耀文宽慰道:“别急, 你先待会儿, 过一刻钟, 包你吃到满意的饭菜。” 孔耀文径直往里间走去, 不一会儿, 一位饭店干部恭恭敬敬地跟他出来,指着路, 把张秀玲让到里首一个关着门的小包间里去。 张秀玲进门一看, 小包间里摆着四张净亮园桌,周围座椅舒适, 显然是饭店专为高宾贵客特辟的雅座。 孔耀文举止潇洒地同邻桌几位有来头的食客点头示意, 拉着张秀玲的手, 在一张空桌旁坐下来。 饭店干部打开包厢门, 殷勤地上来点菜:“孔副主任, 今天吃点什么?” 孔耀文:“我爱吃什么, 你心中有数, 照老菜谱点就是。” 饭店干部笑着应承:“行啊。稍等片刻, 马上送过来。” “等等。”孔耀文招住转身欲走的饭店干部,对张秀玲征求地:“你喜欢吃点什么?” 张秀玲有点不好意思:“随便吃点吧, 别太浪费了。” 孔耀文对饭店干部:“那么, 再加个桂花鱼片吧。” “行!行!”饭店干部边说边离开房门。 房外楼座里, 各张桌边坐着的顾客还在等待开餐。楼座一角的服务台前, 买餐券的顾客排成长队, 人声喧闹不止。 几个穿白色工装的餐厅服务员手擎莱盘, 吆喝着穿过桌椅之间的过道,往贵客包间里端去。 普通楼座里顾客们的眼光都集中在贵客包间方向, 各各呈现出不同的表情——惊异、妒嫉、羡慕、愤然…… 贵客包间里, 孔耀文和张秀玲的桌上, 摆着丰盛的四菜一汤。 张秀玲面对奢华莱肴,不太自然地:“点这么多菜, 怎么吃得下!” 孔耀文手拿啤酒瓶笑嘻嘻地给张秀玲斟酒:“这有什么。我们当头儿的弟兄们常来这儿聚会,今天,也让你开开眼界。” 张秀玲竭力拦住酒瓶:“好啦, 别倒酒啦, 这点儿喝下去也够呛!” “来, 先敬你一杯。”孔耀文自斟满杯,与张秀玲碰杯,带点嘲笑的口吻:“秀玲,你呀,世面见得太少啦。” 张秀玲呷了口酒,瞪了孔耀文一眼:“吃吃喝喝算什么英雄!” 孔耀文挟了块红烧肉, 大嚼起来:“我们哪, 拚着小命干革命, 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生活得更美好!” 在融洽的气氛中, 两人用起餐来。 二十七 同日, 晚间。 华阳市内住宅区的远景,华灯璀璨。 原肖家寓所门外的巷道上, 张秀玲同孔耀文酒足饭饱,并肩漫步而来。走到院门口, 孔耀文掏出钥匙开锁, 双双进门, 穿过小小庭院, 跨进客厅,启开灯光。 张秀玲睁眼四望, 房屋易主, 熟悉变成陌生,过去肖家简朴的摆设改了模样——墙壁、地板油漆一新, 时新家俱闪闪发亮, 唱片机、电风扇昂然生辉,沙发成套,盆景点缀——一派家当煞是豪华。 张秀玲微呈醉态, 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孔耀文又是倒茶,又是端水果,招待十分殷勤。 张秀玲打量着客厅里的境象, 触景生情, 一阵感慨袭上心头:“光阴似箭, 五个年头过去了, 想不到, 你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孔耀文坐到张秀玲身边, 用刀削着一只大红苹果:“是啊, 阶级斗争是无情的。” 张秀玲仍然沉浸在个人的感叹里:“人的一生真是复杂多变, 交朋友谈爱情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要找上个志同道合的伴侣, 多不容易啊!” 孔耀文把削好的苹果递到张秀玲手上,谄笑地:“说得好!咱们俩呀, 这叫战火里的爱情!” 张秀玲嚼了口苹果,对孔耀文柔情地笑笑:“战火里的爱情?……啥意思?” “不,不止是战火里的爱情。其实, 我对你是一往情深!”孔耀文从沙发上站起来:“ 亲爱的,到我房间里去看看, 你便知道啦。” 孔耀文说着, 拉住张秀玲的手, 走进原来肖敬杰住的那间卧室。 房间里, 床铺舒适, 柜桌簇新。 孔耀文将张秀玲拉到那个挂着她彩色放大照片的相框面前:“你仔细看, 这是什么?” 张秀玲蓦然瞧见这张照片, 大吃一惊, 将手里的苹果丢在写字桌上, 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倩影:“怎么, 你这里也有我的照片?” 孔耀文:“这张照片跟着我已经度过五个年头了。我对你的爱,是一刻也没停止过呀!” 张秀玲十分好奇:“怪了, 我从来没照过这样的相呀!” 孔耀文故作神秘之状:“贵人健忘哪!你再想想。” 张秀玲愣愣地盯着自己的照片,竭力搜索记忆。她的眼前, 现出幻影——相框里, 她的单人影像变成她和肖敬杰在市郊公里游园演唱时的那张风景照。 幻影消失。张秀玲恍然大悟:“喔,这是从我和肖敬杰在公园里唱歌那张照片上剪下来的!是吗?” 孔耀文得意地点点头。 张秀玲:“你是从哪儿搞来的?” 孔耀文:“五年前, 大中华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 陈列着一幅‘幽景欢歌’的风景照,你忘啦?” 张秀玲惊叫一声:“对!对!” 孔耀文满脸灿笑:“这张照片, 我太欣赏啦,可又得不到它,于是,就想了个法子, 以你男朋友的身份同那个给你们拍照的摄影师打交道, 这不到手了吗!” 张秀玲嗔怪地:“你这家伙真坏!冒名顶替, 盗窃我的相貌!” 孔耀文故意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哼, 这要怪你自己!那时候, 你同姓肖的打得火热,对我孔耀文冷若冰霜。” 张秀玲笑了:“那时候, 我心里根本没有你。” 孔耀文脸上又堆起笑纹, 紧抓住张秀玲的双手:“那么, 现在呢?” 张秀玲脸孔泛红, 低声嗫嚅地:“现在, 你问你自己!” 说着, 张秀玲推开孔耀文的手, 转身迈到窗口边, 甜美地欣赏着窗外的月色:“看, 多美的月夜!” 孔耀文轻步跟了上来, 应和道:“宁静的夜晚, 清亮的月光!” 窗外天幕上, 繁星闪烁,皓月当空。 孔耀文无心赏月, 却侧过脸来贪婪地盯住张秀玲秀丽的姿容,两眼闪着欲火:“秀玲,你太漂亮了!简直是月下美人! ” “尽拿蜜糖给人吃——肉麻!”张秀玲回眸一笑,说完,转过身来:“得啦,时候不早,我该回家啦。” 孔耀文急了, 连忙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别走!亲爱的, 别走!今晚上你就别回家吧!” 张秀玲感到意外:“不回家,那怎么行!” 孔耀文一手相握, 一手扶腰, 把张秀玲拉到床边,厚着脸皮:“秀玲, 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别走吧, 往后, 咱俩反正要结婚的!” 张秀玲心里不适, 纤嫩的手在孔耀文的大掌里微微挣扎着:“不行!耀文,咱们谈爱情, 应该是光明正大的!” 孔耀文紧握张秀玲的手不放,哀求地:“秀玲, 答应我吧!”他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来, 去拉床边的电灯开关线。 张秀玲慌了, 惶恐地惊叫:“耀文!你别……别……” “啪”的一声, 卧室里的电灯被孔耀文关掉, 顿时, 房间里一片漆黑。 …… 二十八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夜空里, 铮亮的园月在驰动的云朵中缓缓穿行, 时隐时现。忽然, 有一大团浓浓的鸟云遮住了月亮, 大地变得阴沉沉的。 月影淡照下的原肖家卧室的窗门里, 薄薄的丝织窗帘随风飘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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