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生产队里(37) |
正文 | 阿林婶妈 阿林婶妈一星期不进饭粒了,看见人光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怪老太婆,熬了这么多天,就是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开灯的时候,胡三根老爷爷跨进仓库门,急着和看夜的我们说牢骚话。 这段时间,队里的青壮劳力,全部出门,到几十里外围垦海涂。留在家里的是3861部队,即妇女、六十以上的老人,和各家的孩子。胡三根七十有五了,在队里拿六分工,夜夜带我们几个拿三分工的小男人,在公房里睡夜看仓库。本来,躺在床上拿工分,这等好事大家抢着都要做,队里就规定正劳力二人一班轮夜做,好体现公平。现在轮到我们几个,已是长期看夜,没有人手可接替了,盐多不坏菜,男的半劳力,只要愿意睡公房的,每夜就记二分工分。 阿林婶妈病倒后,胡三根每天要上门几趟,端碗水,送点粥,主要的是等她死了,收拾后事。队里的人就可以吃一顿猪头肉。 阿林婶妈是队里的五包户,听说解放前,她混过上海滩,在十里洋场一家会所里当头排花旦,四九年时,悄悄来到桥头镇,变卖了随身的金银手饰,开了一家茶馆。 阿林婶妈人长得漂亮,穿戴讲究派头,很会拢人气,小茶馆里八面玲珑,生意风生水起,比起现代京剧《沙家浜》里的阿庆嫂,还要胜三分呐。后来公私合营,茶馆收归国有,阿林婶妈成了伙计。文化大革命时,她跟要好的朋友漏过风声:曾和国民党军队里的军官阿林做过夫妻,解放那年,阿林去了台湾。不久,她就成了有历史问题的女人,下放到我们队劳动改造。 队里马家汇有座孤零零的老房子,破败不堪,是马家断子绝孙后,留下的老房子。抗战时,马家大小八口人,因为舍不得自家的房子,不愿外出逃难,一家人困在家里,闭门不出,东洋鬼子发现后,就象篓里抓田鸡,抓一个,吊一个,全都吊死在廊梁上。日本人走后,乡亲们把一排吊死人,放下来,草草合葬进一个坑里。这地方就叫马家汇。 快四十年了,房子地上长满了草,墙上爬着藤,整日里阴森森的。风雨交加的晚上,有人还听到过女孩子凄厉的哭喊声。就是青天白日,也很少有人敢走近这座老屋。队里人说横死的一家子,阴魂不散,就没有人敢动“得家业”的心思,这房子就原封不动挺在荒草丛里。 阿林婶妈下放到队里,没房子住,队里就把这房子安排给她住。她也不好再讲究,只好硬着头皮住进去。 她病倒的那天,队长给了我一张五包户救济申请表,要我从队里,到大队,再到公社挨级盖公章,最后领回钞票,送到阿林婶妈的手上。上一年我为她办过一回,今年再送申请表,就熟门熟路,东奔西跑一上午,拿着盖完章的救济单,到信用社换成钞票,来到马家汇时,已是中午一点多了。 这时,阿林婶妈在门前,等我回来。她半躺在那张塌了靠背的破竹椅上,朝天仰着头,脱光了牙齿的嘴一会儿合成一条缝,一会儿是一个黑黑的洞,吃力地一张一合,二腮一鼓一鼓的,透着气,象一条脱了水的鱼。眼睛却盯着我,一步步走近她的门。接过我手里的钞票时,手不停地在抖。她的手瘦得有点可怕,全是骨头,象一张黑糙纸,包在一根枯树枝上,一条条青筋象蚯蚓,曲曲地爬在上面。下垂的脸皮,象只空布袋,没有光泽,也没有弹性,全是沟沟坎坎的皱纹,整张脸象个揉破的纸团,分不清那儿是鼻子,那儿是嘴巴,唯有深陷在洞里的眼睛,向我射来两道活着的目光,让我的身子微微发抖。 送上钱,我转头就走。不料,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让我走,别走,在我这里吃饭,帮我领钱两年了,我请你吃顿饭,答谢你。老阿婆不要客气,我是拿队里工分的,为五包户做点事,应该的,你老别挂心上。我边说,边挣脱老人的手,拔脚往外逃。阿林婶妈哪里肯松手?她深吸了二口气,缓了一下神,吃力地说:我前天炖了点肉,这二天都没动一筷子,就想等你拿回钱,一起吃,阿弟 ,求你了,我已经没力气说话,明年或许我再也不能叫你吃饭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就是不肯放我走。我不知道她那来的劲,让我这个十七岁的小年轻,竞无法解脱被她抓住的那只手,心里有点冒火了,瞪大眼睛看着她,不想再理这么难缠的老阿婆了。 她见我不吭声,顺手拿起靠在边的拐杖,一根磨得发红的枯竹竿,朝地的那头已开了花,从吱吱呀呀的破竹椅上撑起身来,抓着我的那只手,仍然一丝不肯松动,拉着我走进了房门,我看到床前的破饭桌上,放着二双筷,二碗饭,看得出已凉了很久。碗上都用另一只空碗罩着,但早已不冒一丝热气。婆婆,我要回家吃,爹妈等着呢,你老自个儿慢慢吃罢。说着,再次转动手碗,想逃脱。阿林婶妈定了定神,看着我说:嫌我这里脏,吃不下吧,来,到这边来。她抓着我,挪到了头枕边,翻开头枕。拿出唯一的一只苹果,塞给我,一定要我吃。苹果在那个年代,是稀有的奢侈品,我不知道她放了多长时间,那苹果皮跟她的脸一样,满是皱纹,但那股香味还是淡淡地飘进我的鼻子底下。我无奈,接下了那只皱巴巴的红苹果,她才松了手。 俗话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阿林婶妈住在马家汇,引来了男独身的亲睐,方圆几里的独身汉,有事没事,都朝马家汇跑。一时间,人多得挤破门槛。阿林婶妈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来者就是朋友,会木工的,就让他修理门窗,打制家具,是泥水匠的,修墙头补洞,种地的,就让她耕种四分自留地。时间一长,男人们都露出了狐狸尾巴,有白天干完活,懒着不肯走,要求过夜的,有半夜里来敲窗敲门的。阿林婶妈就说,只要活干得好,兄弟姐妹在一起,有什么事不可以做,何必偷偷摸摸,男女都喜欢的事,为啥偏要弄成下三流的行当,但要你情我愿才成。 这么一说,男人们都来了劲,把马家汇里里外外收拾得有模有样。她也不食言,当真隔三叉五的留男人过夜。过了几个月,队里风言风语多起来,好心的人就劝阿林婶妈:找定一个,成个家,以后留个依靠。她撇撇嘴说:男人嘛,短时间,好管。再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嘛,不相信,说不定那天,老娘有兴趣,上你家来勾你男人。一句话,把好心好意的人顶了回去。其实,知底细的人都知道,她在上海过了那段时间,早已生不了一男半女了,那时的农村,没有儿女,就很难把男人的心拴在家里。 渐渐地,阿林婶妈过了七十,风韵不再当年,没有人再上家门献勤快了,她也到了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队里就为她办了五包户,为她养老送终。 听说老太婆是鸡鸣寅时生的,估计明晨起早,鸡啼的时候会断气。胡三根满有把握地对我们说。我们问为什么,他挺有学问地说;世间事都有一个定律:一个“0”,人在那个时辰生,也会在那个时辰走掉。胡三根出门去马家汇时,我跟着他说: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老阿婆。你不能去,死人叹气时,会有晦气,你还小,做人的根基未稳,要是有个三长二短,怎向你父母交待?胡三根一百个不同意,把我挡在门口。 天未亮,胡三根就从阿林婶妈那里回来了,说老人终于断气了。太阳出来时,他叫来队里一帮老小,都去帮忙做事。男人们不在家,挖棺材坑找不到人,三分工的小男人又派上了用场。阿林婶妈不是本地人,没有祖上的田产,就在屋后的塘岸边,我们五个“三分工”,挖了整整二天,才挖成一个棺材坑,把阿林婶妈埋了进去,队里买了一个猪头,上贡完死人后,煮了一大锅,帮忙的大人和孩子们,都美美地吃上了猪头肉。 20年一晃而过,一天,我走过马家汇,看那块坟地,荒草青青,早已没有了坟的标记。只有和小伙伴一起挖坑的我,还能记起,这里埋着一个女人,埋着一段封存已久的故事。 不知不觉,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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