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生产队里(29) |
正文 | 队长和知青 一 中饭过后不久,队长宝根叔心不在焉地吹响了出工的哨子,就急匆匆溜回家,对着面盆里的清水刮胡子,又到屋檐下,将老婆早上晒出去的外套拿过来穿上,这衣服才凉半个太阳,半干不湿的有点皱,队长费了好长时间把衣角拉挺。前几天看过电影《青松岭》,他想学那个革命老队长的模样,也弄了一个弯曲舌头,灰不灰黑不黑的帽子,认认真真地戴到头上,这件外套,是队长最好的装备了:半新不旧的中山装,四个口袋卷着盖,队长转身,再看一眼面盆里的倒影,得意地微微一笑,出门朝轮船码头走去。 轮船码头在生产队南边,是去县城的唯一水路,东西十五里光景,轮船早出晚归,一天只能跑一个来回,坐船的人常常挤到顶棚。 时间接近1973年的年底,天气有点冷。队长立在码头上,不时用手掌搭眼凉棚,朝西边轮船回来的方向张望。模样有点象电影里的“侦察兵”。不时有熟人路过码头,和队长招呼,他只是给个笑脸或者点点头,嘴上就是不出声。脚底下是一河水,白得发亮,象一条连到天边的大马路。初冬的西北风吹过来,泛起层层波浪,远处的广播里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头》的结束曲,隐约传到队长耳朵里,心里有点象墙上那张画像里的味道:伟大舵手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红卫兵招手致意。 傍晚接近收工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轮船终于靠码头了,一个胸佩大红花的青年,背着行军包,拎着大包小包挤上了码头,队长也不问名字,上前接过行李,就领着他走向队里的知青屋。 刚上岸的知青,是个毛头小伙子,走在裂着缝,扬着灰的土路上,发起楞来:上船的时候,县城里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人都沉浸在上山下乡的荣耀里。没想到,在轮船里闷了三个钟头,出来完全变了天:路两旁,全是平坦坦的田,隔三差五的几个破旧的房子,太阳变红了,一半落进了地底下,几个烟囱冒着缭绕白烟,刚种上春花的田里开始模糊起来,看不清是油菜麦子和蚕豆。远处一条狗在叫,几只公鸡在争着喔喔啼,东边一声,西边也一声,热闹的是他们,农村里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城里的孩子在学校读书毕业,就要上山下乡。知青办把户口分到农村的生产队,他们就成了广阔天地里的知识青年,那年头,知识青年时髦又吃香,在队里地位超过队长,就是在公社、大队头头们的眼里,也得“另眼相看”。 队里来个知青,全队跟着升档次,队风不好、经济条件差的队就轮不上知青来插队。怪不得今天,队里男女老少满是笑脸,早早的把队里的二间工房腾开打扫干净。 晚饭时分,队里的人都匆匆扒完饭,早早来到知青屋里看热闹。 这间土不拉几的工房,今天象闹新房一般热闹:屋里100支光的电灯,照得窗户雪白,印上窗户纸上的头影,根根头发稍都数得清。队里的憨大阿三站在门口外,不停地叫着来者的称呼,这小孩,今年十七岁,个子高高的,就是脑子里少根筋,身上脏呼呼的,一季一身衣服,从来不见洗过,挨近他满鼻子酸臭味,今夜他戴着一个不知那儿捡来的雷锋帽,一个耳朵向上,一个耳朵朝下,看见人一点头,二个耳朵就一上一下翘。 “王家婶妈,来了,里边去”, “张家公公,您来了,人都在屋里”, “李家婆婆,您也来了,当心门槛” “冯家阿叔,你来迟了,屋里人都站不下了” 憨大阿三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称呼,没出过一个错。有人问:“阿三,外边冷,进屋去,别瞎忙” 阿三嘻皮笑脸地说:“他们说我身上臭,我不进屋了,在这边当警察,蛮好的”。 说知识青年,其实也是个十七、八的孩子,除了脸白些,嫩些,其他和农村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但说话急急巴巴,又带着城里腔。逗得大家都笑乐了。屋里的人七手八脚,帮他铺起床来,他打开背包,把书、笔、本子都码在小桌上,最后是一个香烟盒大小的收音机。 知青打开收音机,接连调换了几个台。大家才知道:这“新式武器”好,盒子小,里面的花样经多呀,唱的、讲的什么都有,不象墙上挂的广播机,想听不想听就是一个调,还要拉上一根长长的广播线。识字的几个翻起了桌上的书,喜欢听歌的盯着那小盒不眨眼,姑娘们关心起他穿的衣裳,悄悄议论起这些年,城里时髦衣裳的样式和颜色,阿秀没几天就要出嫁了,她伸手摸了一下床上的被褥,轻口说:这么薄,小年轻要冻坏的。 王家婶妈捧着蓝花大碗挤上前来:小伙子,灶上还没烧过柴火,没吃晚饭吧,来,我给你做了碗雪菜面,乡下没有肉,多倒了几滴菜油,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王家婶妈的面条是队里出名的,但现在手头不宽余,自家人也只能在逢年过节才吃到。听到知青来了,她才从准备过年用的面粉里抠出一点,擀了一碗面。 热气腾腾的面条一来,满屋的雪菜香味,刚吃过饭的人也舐了舐舌头,咽着口水。 谢谢,大娘,我不饿,包里有饼干,我吃饼干。知青客气地道谢。 饼干,太干了,又冷,吃面好,趁热吃,暖和!知青见推不掉,就接过那碗面,挑起一筷面,吃了一口,放回桌上,把带的饼干,一人一块地分给大家,大家小小地咬一口饼干,都说没吃过。王家婶妈分到了一块饼干,忙塞到袋里,家里有个三岁的孙子呐。 张家公公摆着手,不接饼干,他蹲下身去,用手掌在知青的鞋上量了量,起身就回家了。 队长来了,坐在知青的床上,看着大家高兴,也笑了说:我们队有面子,今年,我们大队就分了一个知青,我们队轮上了,挺光荣的。小任同志,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对了,他姓任,叫国平,以后大家都叫他小任同志。 屋里热闹了好长一阵子,深夜,屋顶上结霜的时候,大家才陆续回去。 第二天早上,张家公公来敲门,送来一双草蒲鞋,昨夜,他量了鞋码后,回去连夜用稻柴做的,他告诉小任,这东西不怎么好看,但冬天穿着脚不生冻疮。媳妇三婶妈看到后,从旧衣服里理出一把毛线,用针结了二只袜船,这二样东西一配,就是农家高档的过冬鞋了。 不一会儿,阿秀也来了,拿来一条崭新的绒毯:小任,你的被子薄,这条毛毯借给你。不用还的,我后天就出嫁了,你还小,一个人在外,当心着凉。 李家婆婆迈着麻雀步,捧着一小瓮腌冬菜,上门就说;这咸菜,没菜下饭时咬几根,挺下饭的,不馊不坏,慢慢吃。放下后转身就走,婆婆小时候裹过小脚,走路慢,她怕出工迟到,天天提早出门。 在大队合作医疗室的小慧送来了二个空盐水瓶,还为小任介绍:晚上倒上热水,放在被窝里,和城里的热水袋一样用。除了大队里的干部,别的人还没给过呢。 只过了一个晚上,任国平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站在门前,看着低矮破旧的农房,和那群为他奔走的队里人,眼眶里有些湿漉漉的。 二 夜深了,门外下起了小雨,国平刚吃完饭,勺了盆热水擦身。毛巾擦到二个肩头,钻心的痛,对着小镜子一照,白天磨起的血泡,毛巾擦过后,脱开了皮,露着白花花的嫩肉,疮口泛出来的水带着红红的血。国平有些无奈,光着膀子坐在矮凳上,想起城里的爹妈,不由掉下了眼泪。打开的收音机正在唱《红灯记》选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这样板戏,平时听着挺顺耳,今晚却感觉有点尖声怪气。 “三抢时节”,社员们起早摸黑的忙:看老天的脸,天晴收割春季作物,下雨就插种早稻。“双抢出个名,三夏累死人”。午饭过后,晴朗朗的天,突然要来阵头雨,队长急了,要大伙多装快跑,抢在雨前,把田里的麦子收到脱粒场上。男劳力都喊着:“真学大寨拚命干”,国平跟着大家的情绪,多装快跑,这广阔天地,想不到有点象部队打仗那样的紧张,当时肩上不曾感到痛,晚上静下来,一个人坐着,肩头真的象火烧一样辣辣地痛。 外边有雨伞落下的声音,国平回头朝门口看时,门推开了,是队长来了,看到国平光身坐着,忙说;嫩竹鞭受不起重压,肩上流着血,还不止一止?我没带橡皮膏,没法止呀。多着哪,就看找不找了?队长关上门,在门的角落里,用手指捞出一团乌黑的蜘蛛网,直接抹到国平的肩头上,不行,这东西有细菌,有毒,我不要。起身想躲避,队长再掏第二把,抹上了另一个肩头。国平涨红了脸:队长,你害了我,这东西有细菌,我的肩会烂掉的。 哈哈,那有的事,这叫门膏,止血止痛有特效,我用了大半辈子,没事,一会儿就见效了。 到了乡下,要懂点土方子,小病小痛的,好有个防手。 不一会,疮口吸干了,国平想掰掉,怕伤里边的肉,心里想着,手却提不起来。这么脏的东西搭在肩上,浑身不舒服,只好看着队长,嘟嘴不说话。 吊着顶上的电灯泡亮得雪白,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晃着灯,照得壁上的二个头影晃个不停,有点象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两姐妹。还痛吗?过了好久,队长问道。 嗯,真有作用,奇怪,这么脏的东西?国平觉得肩上明显轻松了许多。 “披件衣服,小心着凉了。我有话跟你说”。队长语气里带着正经。 “说吧,队长”。国平顺手将衣服披上。 “明天你去加工厂上班,换我儿子志根,回队劳动。” “这,有点不合适”。国平晓得;队长的儿子志根,小时候得过少儿麻症,走起路来脚有点跷。这二年父亲当队长,队里做得有起色,大队照顾一个名额,调志根到加工厂开轧米机。活比队里轻松,又是天天有工分。 大队书记那里我说好了,也同意你去,你要好好表现,就是我儿子这二天有点别扭,有我当爸的在,过几天会想通的。 你,一个识字读书人,到我们队这个鸡窝里,是要孵蛋变小鸡的,有朝一日长硬了翅膀,就能远走高飞。不象我家志根,就这点能耐,一生一世改不了种地的样。记住:要走出农门,只有二条路:当兵和上大学,国平,你年岁不大,够了年龄就去验身体,合格就上部队,有空的时间,多读书,万一大队轮到上大学名额,就争取推荐上大学。 外面的雨下大了,雨滴飘到窗上的薄膜上,啪啪作响。国平和队长宝根叔还在说话。 三 “这锅子骨头汤,真叫鲜”。一到休息坐烟,队长就跟身边的人吹起了国平家里的那顿中饭。 一大早,国平父亲化4毛钱,到肉墩上买半篮净骨头,回家打开煤饼炉,把骨头放到进锅里,一锅水煮到中午,就熬成了半锅浓稠稠的汤。城里就是先进,一只薄煤饼,就能烧半天,哪象我们家,灶间里亮半天,就有半屋子的稻草在灶堂里化成灰。 那煤炉,贼听话,要小火,就遮小下面的通气洞,塞紧下面的通气洞,也不熄火,明天拉开塞子,火又上来了,不用天天点火生炉子,真正的灵光! 队长说得活灵活现,听的人都伸着头颈咽口水。 前几天,队长在工场上堆柴墩,一不当心摔了下来,人老骨头脆,手臂肿成了大萝卜。赤脚医生看过后,说骨头断了,要到县城的中医院打石膏。队长近50了,还没去过县城,听说打石膏要好半天。桥头镇的轮船上午10点到,下午1点就要回来,医生中午还要午休,回家坐不上船,就要在城里住夜,不说浪费冤枉钱,就连旅馆的门也难寻。别看平时在队里,队长是个眼观六路的人,一进城里,东南西北也辨不清,一家人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么办才好。 国平知道后不吱声,当天到轮船码头托熟人给母亲带纸条。妈妈在城里的东方红食品商店当营业员,到过县城的人都找得到。 第二天,国平送队长到码头,坐上轮船。城里的父亲在码头接应,母亲请了假,一清早就去中医院排队掛号。队长到了城里,就熟门熟路,不到二个钟头,就在医院办完了事。老二口把队长接到家里,吃中饭。 国平的家是个普通的市民家庭,父亲是搬运队的老工人,母亲当营业员,国平下面还个弟弟和妹妹在读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城里每人只有四两肉票,平时桌上也很少有猪猡肉。国平父亲有绝招:每个星期都会去肉店买别人不要的净骨,不用肉票,化4毛钱就是半篮子,回家煮上一大锅,爹娘几个就有了二天的肉味。 骨头煮到软骨酥,营养比鲜肉还要好。老任边介绍,边自范吃,挟起煮得酥软的软骨,咬上一口,两边嘴角立刻溢满了浓浓的白汁,鲜味十冒,再倒上一瓶四两头的土烧酒,就是美味佳肴了。喝得胸前吊着一只手的队长心花怒放,成了一生中从没享用过的美餐。 队长象吃甘蔗一样咬着骨头,喝着酒。对那只铁皮煤饼炉来了兴趣,时不时地凑上去看一下。嘴里不停地夸着:煤饼炉是个好东西,乡下看不到。 回来后,他把队里一个没用的氨水甏弄回了家,找了锤子锒头,一个人早起床,晚睡觉,敲敲打打好几天。前几年,队长去外地学过砌省柴灶,对火有点感觉,下空上高,火就旺,下边掏了个洞,找来大口的玻璃药瓶,脱了底,粘满小孔,铁皮的瓶盖再钻个小孔,旋上拧下,比城里的炉子还方便。队长说;只化了3毛钱,从供销社买了个耐火的内胆。凿掉氨水甏上口,上下用零头钢筋隔着,下边腾空,褪煤灰用,上面内胆和甏壳中间,用田泥和砻糠糊稀后填满。做完后,抬到知青屋,介绍说是土制的煤饼炉,队里没有煤,只好叫国平回家带几个煤饼试烧。国平后来说:比家里铁皮的耐用,用甏做的面,不烫手,几十年用不烂。 四 二年后,又是一个冬天,国平真的体检合格,应征入伍了,那天,大队宣传队的十几个青年,敲锣打鼓,送上了轮船码头,队长也来了,还是这身打扮:头上黑不黑灰不灰的帽子,那件卷着四个袋盖的中山装,脸上依旧微微笑。国平把那只小收音机送给队长,留作记念。队长眉开眼笑,象邻家的孩子拾到了一块糖。 国平到部队的第二年,队长得了重病,家里人想到了城里的国平父母,托人带信,求帮忙到县人民医院看病,过了一个星期,答复过来:医院没有熟人,办不了。队长张着嘴,摆摆手,叮嘱家人不要去麻烦人家。 没过一个月,队长走了。咽气那天,他把儿子叫到床前,有气无力地盯着儿子,看了大半天,最后,要求儿子下葬时把国平送的收音机摆在身边。 那时农村开始火葬,儿子志根在安放队长的骨灰盒时,特意为那只收音机加装了新电池,收音机在队长的坟地里唱了整整一个星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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