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履印苍苔（18） |
| 正文 | 老翁，慢走，一路保重 老翁走了，在国庆节后的第三个晚上，在他曾担任过父母官的邻镇的医院里，在他亲生儿子饮弹身亡的那个小镇上，永远地，悄悄地离开了脚下的土地…… 他是一个平凡的人，刚进七旬的行列，但又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七十年沧桑，刻满他艰辛和曲折、矛盾和痛苦。他是一名有着40年党龄的党员，早年听从党的号召，参加农村的领导工作，从小队长到大队长，最后官至镇党委副书记。85年为小儿子前程退职回家后，仍然继续寻找工作干，一则发挥余热，二则多几个钱贴补年老病弱的老伴。先到工办，后筹建自来水厂，再到居民会当主任，一直无声无息，任劳任怨，不曾计较过每月仅多拿的30元补贴，也从不向组织要求什么。始终平易近人，俭朴生活，我和他相识的十几年来，仅见过他发过二次脾气，至今记忆犹新，永世难忘。 第一次是一九八九年，那时我的生活出现了困难，女友的“农转非”已经三年了，还是找不到工作，先前联系好的单位一连二次没有录用，等下去的希望也象很渺茫，而我结婚的年龄已经超过了好几年，要是结了婚，按我的路子和地位，找工作将更加困难，生活把我弄到了十分狼狈不堪的地步。那天，他来了，听完我诉的苦衷，愤愤不平，连声说，我这个居民委主任，应该为你出力。他沉默了好一会，脸色涨得有点红润，语调沉重地对我说：我担任干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求过谁，就连儿子找工作也没有请别人帮忙，这次我豁出去了，我有好多老部下在市局里当头头，想起来我去总能办成的，你不要急。我看得出，他的内心肯定经过了剧烈的挣扎。一个从未求过情的人，尤其是一个三十多年的老干部，到了晚年再破这个诫，确是件痛苦的事。出于无奈，我只好跟随他，去市里争取一下。 次日，我们来到了县城。第一个找到了劳动局局长，这位老翁亲手提拔的干部，见面后很客气地把我们请进了他的办公室，叫人泡上热茶，几句客套话后，老翁郑重地说，老伙计啊，我现在已经没有权了，无法解决他的问题了，我托付给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局长打量着我，仍然客气地听着昔日老上级的要求，一本正经地铺开一张纸，记录了我女友的名字和一些基本情况，压在玻璃台板下面，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要我们等电话。午饭的时间到了，局长邀请我们吃饭，被我们婉言推辞了。出门后，老翁对我讲，他人本来很老实的，工作也很踏实，这么多年不在一起，变了很多，城府很深，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知怎么想，现在的人，难弄懂了，多总觉得有点靠不住。我还有一个老同事，在书店当书记，她丈夫现在市供销联社当主任，招个把人应该没问题，二手准备稳当些。走，我们去找他。 二人来到书店，正巧，这位50年代在我乡当过乡长，是当时出了名的“女强人”，现在见到她，风采不再依旧，满脸皱纹，头发花白，唯一穿着打扮倒很考究，显示出眼下优裕的生活环境。一见面，就兴高采烈地谈论起这几年东南西北全国各地到处跑的情境，心情异常兴奋，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工作苦呀，现在好了，到了享清福的时候了，趁这几年，多跑几座城市，游个够。老翁张大眼睛看着昔日的女部下，耐心地等她把话说完，我看得出，老翁的眼里绝没有丝毫的羡慕，只是和着她说话。趁她滔滔不绝的空隙，老翁说明了找她的原因。这位女书记听完后，脸色沉了下来，她没有直接和老翁说话，而是转过脸来看着我，这目光，至今还让我想起来心有余悸。她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对我说：老翁是我的老上级，他的脾气我知道，今天他能带你来，说明你们关系不一般，不过找工作不能指望开后门，要靠自己。我经常碰到一些熟人，同事呀，让我给老伴求个情，递张条子什么的，我都没有做，统统回绝！我和老翁都是过来人，不象现在的人，整天搞关系，走后门。这次老翁说话了，我也愿意为你说说看，不过，还是实话实说吧，我们的帮忙是在可上与不可上之间，明明相差很远哪是不行的，违反原则的事我们不能干。我们象是莫明其妙地听了一堂政治课。老翁的脸上没有一些笑容，站起身来告别了。女书记盛情要求我们到她家吃饭，但没能留住。 走在街上，很长一段路，老翁不吭声，我请他吃饭，他苦笑了一下，低声地说，我们回家吧。我再三要求，总算进了一家饭馆，很慢地一起吃完一顿饭。回家的车上，他很少说话。以后的十几年里，他再也没有跟我提起这二位部下。 第二件事是九0年的春天，他当时在邻县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儿子来本地缉私，被我市执勤的公安人员一枪击中，饮弹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骤然降临到他的头上，在老二口的心中造成的伤害程度，是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记得后事处理完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老二口还是转不过神来，但双方都尽最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生怕自己心中的悲伤带来彼此更大的伤痛。有一天，他来到我的办公室，刚坐下，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对我说：小李呀，我实在憋不住了，想到我只活了29岁的儿子，我不能没有眼泪，平时在家里不敢哭，怕老伴身体不行。我为公家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儿子不是死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下，竞然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最后的结论是“误伤”，把家属追认烈士的要求说成是无理取闹。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去找市委副书记，他跷着二郎腿冲着我说，这件事，你找我？你走错门，找错人了。之后爱理不理，把我几十年来积蓄的对组织上的信任一扫而光。小李，老翁冤啊。老人说完，呜咽着，泪如雨下，失声痛哭。我很少见到男人的眼泪，更没有看过一位老人如此悲愤之极的号啕，惊呆住了，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劝制住他。 事隔一年后，老翁告诉我，儿子的坟墓筑在邻县的一座山上，买地的时候，把自己老二口的坟墓地也选在哪里，我又一次惊呆了，叶落归根，是人类生存下来的一种本能 ，老二口世居本地，却把最后的归宿选在儿子殉职的邻县，这违背常理的举动，包含着父母多么深沉的爱子之情啊？同时，也是对这不公评价的无言控诉。老翁对生活有着执着的信念，但并不固执。儿子离世不到一年，老夫妻俩就劝说媳妇早日改嫁，死去的总不能活过来，但你总得生活下去，年纪轻轻不能没有家。在农村，丧子的家庭最讳忌的就是媳妇改嫁，其他的话都好说，唯独这句话要出自老辈人之口，更是谈何容易。而老翁却在尚未痛定之时就迫切地做媳妇的工作，足见老人们的胸襟不一般。结果说服了十年，也未能把儿媳说服，至今尚未了却老人的心愿，成了终身憾事。 老翁走了，远离生育他的这块土地，来到长眠着他儿子的那块异乡山地，永远地伴随着自己的儿子。如果真有阴间的话，我想毕业于公安专业学校的儿子，早已为父亲安顿好了一切，好让在世上走完了风雨兼程的父亲有个安定的庇护所。回想起在世上时这可悲可笑的一幕幕，父子俩一定感慨万千，坦然笑之：这人世间，悲欢离合何时有个尽头？ 老翁慢走，一路保重！还站在阳界的我，默默地祝愿他。 2000、10、5 旁白：光阴似箭，送别老翁，已有十五年了。我还不时地怀念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篇旧文，记下了当时的一些事，现晒出来，是为了更长久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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