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生产队里（23） |
| 正文 | 偷桑叶 我们队上的人家原本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大家长久居住在一处，守着这方土地，相互间讲究和气，说话做事喜欢中规中矩。 我队西面有条河，河西是红星大队的九队，二十几户人家同住一条浜，河埠头有自家的船，屋后有自家的田，过着“船上一脚，地里一脚”的两栖生活。 这条浜叫纹螺浜，他们是从前由长江北岸举家迁过来的渔民，解放前，江北的捉鱼人生活苦，常穷得揭不开锅，只好一家子上船，到江南水乡捉鱼为生，起先看中纹螺浜，是图停船方便 ，转一个弯就是大港。时间久了，感到这里地方好，就上岸搭建房子，垦了边上几亩抛荒地，过上了半捉鱼、半种田的日子。 格帮人出门在外，很团结，也很野蛮。他们有个规矩：死人不能在床上断气，要死的人还没有咽气，家里人就要把他先放进棺材里，再看他在棺材里慢慢断气。有位拖儿带女到这里来的老人，得了重病，三天米水不进，儿子们以为不省人事了，就把老人从床上移进已准备好的棺材里，刚进棺材口时，老人突然睁开眼睛，使劲央求说：我还死不了，等我几天，是我领你们来这里的，这地方好，让我多看几天，儿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对他说：老爸，你总归要死的，爽气点，下去吧，说完还是把他硬放进棺材。 他们队处理犯错误的人也不一样，本地的人家碰到事，总要请老人和干部出来评理，调解调解。他们队不一样，三年前，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跟邻居的男人通奸，丈夫捉奸在床后，叫了队里的五六个男人，找来一扇门板，扒光这对男女身上的衣服，女的面朝上，男的脸朝下，头对脚捆绑在门上，抬附近小镇上去游街，招千人眼。女人的丈夫，扎了一把细软的青竹稍，紧跟抬门板的人，走一段路，就朝捆在门上的一对人身上抽几下，男人身上满是红里透黑的血痕。 到了人多聚集的地方，有人还用点着的烟头往男女的屁股上烫，烟头烫上去，痛得屁股一抽一抽的，于是抬着的人就兴奋起来，高喊起来;大家来看，这对男女躺在门上还在舒服，于是，围观的人群就发出一阵大笑。 整整一天，这对男女一直被抬着，在附近的几个小镇上轮回转。天黑时分才回家，放下门板后就一了百了，不会有人再去提这件事了。 几天后，这个女人受不了这样的耻辱，无脸出门，只好在屋后的一棵树下上吊自尽，家人就把她放下来，给一个薄皮棺材草草地埋了，队里没有一个人为女人打抱不平。 看过这种事后，老一辈就叮嘱我们：千搭万搭，外地人不搭。正是有这样的关系，河两岸有往来的人家很少。 这年的秋末，正是西风起，桑树开始落叶的季节，一天早晨，约摸三四点钟的时候，有人大喊：“捉贼！捉贼！有人偷桑叶啦！” 地方上早有不成字的规矩：听到“捉贼”和“救人”“救火”,就是冤家死对头，都要立即出门相助，啥人推三推四，不肯出门，以后会遭天报应的。 不一会，队里几十个男人都跑向桑树田。桑树田就在纹螺浜的河东，南边是东西方向一条大河，男人们从桑田的东边、北边包抄过去，偷桑叶的贼就朝西边逃去，刚下西边河上的石桥，碰着纹螺浜的人出来相助。东西合围，没有一个逃脱的，一阵阵女人的哭叫声，冲散了早晨浓霜的寒意。 借着微微发白的晨光，我们看到了一群妇女，大的四五十岁，年轻的十七八岁，拿着蛇皮袋，袋中还没有采到多少桑叶。她们哭哭啼啼，挤在一起，忍男人们围着，低着头，蓬松着头发，有几个年轻的姑娘胸口的钮扣也被扯掉了，红星九队的男人们，把公房大门打开，这批女贼都被赶了进去。 我们问一个年纪稍大的妇女，才知道他们是西边东方红大队一个小队的妇女，他们今年养了秋蚕，还有三天就要上山做茧，田里的桑叶吃尽了，就差三天桑叶。队长没有办法，下了绝令，不管想什么办法，队里的每个女劳力，必须在明天下午前，上交一蛇皮袋桑叶，交不出桑叶的，就扣十天工分，女人们没有办法，也心疼快要上山的蚕宝宝，就合伙出来偷摘桑叶。 半夜十二点起来，本想到六里路外的新仓镇去摘，白天听人说过，那里桑树面积全县最大。恰好路过我们队桑田，队里没有养秋季蚕，桑叶没有被摘过，就想贪个近摘点回去。 队里的人听了，心里有点同情这批女人了。那边的”江北人”根本不顾这些，他们正在商量着怎么处置这批女贼：几个年轻人笑嘻嘻地说，先挑几个年轻的姑娘，用绳子捆住，吊到樑上去，随便怎么捆，只要不弄死，就不会有罪，自古以来，打贼是无罪过的，大胆干。合计好了就各自去寻绳子，其余的男人都守在公房的大门口，不让我们队的人进去。 老队长四根叔一看，事情有点不好，就叫队里的“小茄子”去公社，找公社领导来处理，转身对我们队里的男人说：立新九队的人听着，格批妇女是贼，现在新社会，不准对她们动手，更不能打人，再大的事也得让公社领导来处理，队长的话音刚落，红星九队的人不服了：贼是我们抓到的，又关在我们的公房里，该我们来处理她们，你们立新九队的人该回去。 四根叔被惹火了，扯起了大嗓门：“红星九队的男人们听着，女人们偷的是我们队的桑叶，我们有权管，你们谁敢动，我们就打谁。把红星九队的人围起来”！ 女贼被关在公房里，门口外两队抓贼的男人里一圈，外一圈地互相围着，谁也不肯相让。这时，“小茄子”从公社回来了，告诉四根队长：公社管治保的干部今天到县里开会去了，晚上回来处理。四根队长就对大家说：今天队里男人不干活了，在这里的都不能回家，记一天的工分。 红星九队的人见我们人多势大，也不敢再去处理女贼了。双方在公房门口僵持着。 女人们被关在里面，不敢出门，也不知道门口外面发生的事，她们在地上围坐成一堆，都低着头不说话，不时地擦着眼泪。 中午时分，我们队里的金家阿嫂，提着一篮白米饭，闯进了门，在人群中拉起一个中年妇女，叫了声：亲家老太太，叫大家吃点饭，别饿坏了肚子。 那女人站起来，回了声:老太太，真是丑事一桩，白活了一把岁数，出来做贼，想想羞人哩，以后那有脸孔再上你家门呀。说完抱头痛哭，旁边的女人经她一说，全都哭出声音来，顿时公房内哭声一片。 金家阿嫂一边把碗筷摆开，一边劝慰道：桑叶不是钱财，算什么贼？那有不为自家偷的贼？你们是为公家的蚕宝宝不挨饿才出来的，为公家，就是做回贼，也不算啥丢人，别多想，吃点饭！不管金家嫂怎么劝，直到晚上，没有一个动碗筷。 天将要黑的时候，公社干部来了，要女人们先回家，等候组织处理。这时，二队的男人才收了架势，各自回家。 几天后，东方红大队那边传过消息来：那天出来的女人们被全部扣押，桑叶无法解决，四大间的秋蚕全部饿死，不产一个蚕茧，整个秋季蚕分文未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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