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生产队里(1) |
正文 | 引子 我的家乡在杭嘉湖平原的东部海边,那里是一片绿洲,地肥水美,风调雨顺,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是历朝历代的天然粮仓。农民纯朴厚道,喜欢过“小富即安”的小日子,一家老小守着脚下一方土地,不愿背井离乡到外地讨生活。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多种田人一生一世走不进县城。敢到百里之内的上海、杭州等大城市里去“灵市面”的能人,实在屈指可数。 五十年代人民公社后,这里的村庄被划成生产队,十几个生产队合成一个大队,一个人民公社管十二、三个大队,公社上头有县里管着。生产队有二、三十家农户组成,用阿拉伯数字编队。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会计是队里的领导者,属于队的“主心骨”,农民只知道每天出工领工分,到年底按队里的“分红日”拿自己的一年所得。 大队有长们领导,用当时比较时髦的词汇取名,象革命、胜利、立新、红卫、跃进、东方红、朝阳等。我家所在的大队叫立新,记得那时办了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拉二胡是个歪腮鼓老头,胡琴拉得不怎么样,精神倒是不错。有人就编了个唱头:“立新大队青年多,买只胡琴十块多,拉胡琴用个歪腮鼓,夜夜弄到十点多,拉来拉去还是几首语录歌”。 我当“小赤佬”时就到队里“寻工分”,十四岁下田务农,在田里滚打了七、八年,听到看到的好多人和事到现在还忘不掉,一想起那些事,那些人,酸甜苦辣,一应俱全,让我爱不透,恨不够。从前的岁月随着历史的脚步渐行渐远,一去不复返了,但在我内心深处,始终不想擦去这段深深的痕迹。 小其方落水 张家在队里是几家好人家中的一家。 祖辈们都在这里种田为生,留下了一个七庐头瓦房,前厅后埭,即前有大厅,后边是一个大天井,再后边是一埭厢房,宅基风水也选得好。屋后是一排种了几十年的老榉树,粗的树一个大人都抱不过来,再后边是自家的二十几亩稻田。门前河边东两边各有一棵老朴树,风水先生说这叫“前扑后举”的风水格局。 一条东西向的小河弯弯曲曲,从对门土场前流过,河水清澈见底。河面不宽,只十二三米,沿二岸的水边,都布满了二排长长的长茅草(一种水生草,是养猪的饲料),是队里养猪的人家在初春放养的。那个年代,兴“割资本主义尾巴”,提倡大公无私,田头岸边的草都是队里的财产,只有生产队畜牧场里的猪、牛可以吃。农民自家养的猪羊兔都不能吃。为了养活自家的禽畜,农民只好“擦边球”,在河水里种长茅草。夏季的时候,队里的河面上,只剩下狭窄的一条水带通行船只,其余的水面全被茂密的水草覆满了。 按理说,张家这样富裕的人家,土改时应该评个地主或者富农,是斗争的对象。但张家的主人头脑灵活,土改队来时,就腾出自家的大门厅,给土改队当会场,后边的厢房也送给他们住,以乡下人的朴实和热情感动了土改队的人。不但如此,他还响应政府号召,带头成立了这里第一个互助组,自荐当上了互助组长。评阶级成份时,土改队为他评了个“中农”,当时大家都被闷在锅里,不晓得这里面的好处。后来的一系列改造运动,地主、富农家的田分了,房子拆了,再后来批斗,死人。张家一家人安然无恙,,毫发未损,还成了革命群众争取的对象。 张家的孙子叫其方,那年跟我同岁,虽然爹妈为求平安,给他取了个女名,但个头比我高,力气比我大。他老爸是大队的老机手,几个生产队的抽水机、拖拉机、脱粒机一有坏的,都找他去修理。屋里厢里里外外到处是修理换下来的铁疙瘩。我们二个小孩,常常在他家时里摆弄这些铁家伙,有时候我们用麻绳把有孔的铁块穿起来,找一根青竹竿,一前一后抬在肩上,走在田岸上,学着大人造桥时,抬石头的样子,嘴里一齐喊着:“嗯唷,嗯唷”。竹竿一高一低的,象二个小木偶人在做戏,大人看了都说:张家有种出种,后代也是吃机器饭的坯子。 这一天,正是黄梅天气,队里的劳力都在夏收夏种。其方的父亲修机回来,拿了一个青皮绿肉瓜,准备洗净后跟小其方分着吃。突然,田里跑来人说,刚修好的拖拉机又不肯动了。父亲二话没说,放下瓜对其方说:等一下,洗好后再吃。转身就到田里去修机。其方晓得瓜要洗过后才吃,自己拿起瓜就到对面河埠头去洗瓜。 父亲修好机回来,才想起给其方吃瓜,一看,瓜和其方都不见了影子,赶紧到前面踏埠头,一看,瓜浮在长茅草边,其方不见了,父亲叫着其方的名字,跳到了齐脖子深的水里,在长茅草底下,把小其方摸了上来。 小其方吃足了水,肚子大得象条产籽的大鲤鱼。父亲把他抱上来,提起二只脚倒背在肩上,没命地朝田岸上跑去。其方头朝下,任由父亲背着跑,搁在背后一颠一颠,嘴里倒吐着水,父亲一声声叫着其方,田里忙碌的人都围上来,有经验的老人忙到张家的灶上搬出铁锅,倒放在地上,把其方从父亲背上放下来,把肚子对着隆起的黑锅底,拚命地挤他肚里的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肚子里的水流尽了,但小其方还是没起来,软软地摊在那里,家里人叫着、摸着,就是不动弹。 有人早已去桥头镇小医院请来医生,医生放下红药箱,拿出听诊器在胸口来回听了几下,摇着头,清理了嘴和鼻子,开始做人工呼吸,最后,父亲瓣开其方的小嘴把嘴贴上去,一口气一口气地呼吸,二个时辰过去了,小其方的鼻子里还是接不上气,于是,张家的人开始大哭起来,轮流把小其方抱在怀里,不愿放下来。父亲没吭声,坐在屋前土场的石头上,不停地抹眼泪,忽然,他“霍”地窜起来,冲到屋后自家那爿瓜田里,把所有的瓜藤统统连根拔起,结在藤上的大瓜小瓜,都被他的脚踩了个稀吧烂,红的、白的、黄的瓜瓢碎满整块瓜田。 其方死了,就要下葬。祖辈传下来的方法有二种;一种是按照大人的规矩下葬,做一口棺材,象大人一样办丧酒下葬,这葬法是说,他在世上规规矩矩做满了一世人。另一种是给他穿好新衣裳,用一只麻袋或芦席一套,在黑夜里,由自家人去找一块近水的港地,挖坑埋了。传说这样做,表明小孩在人世间还没有享受过人的待遇,算不上一世人。葬在近水河边,一年到头总有几次大水从坟头淹过,阎王爷看他可怜,就会心软一软,早点让他投胎,再来人世间重新做人。但是这样做,毕竟有“欺君”之罪,家里就可能会有个大人要折寿,少活几十年。 张家一家人早已商量过了,决意要按小人的葬法,哪个大人折寿都无所谓了,他们说,小的都没有了,老的留着有什么用? 第二天夜里,张家人为其方穿好了新衣服,在门前那条河西端的灭螺摊上,挖了一个坑 ,其方在当天夜里就下葬了。 其方在自家门前的河里做了“落水鬼”,老人说:死在河里当“落水鬼”,是永远逃不出苦海的差使,日夜由河神老爷管着,天天要摸三斗三升螺丝交差,如偷懒完不了数,交不了差,就要罚罪。所以“落水鬼讨河”就流传了很久:在河里的落水鬼,满三年,就有暂时化身变人上岸骗人的招术,只要从岸上骗一个人下水,有了“替水鬼”,老鬼就可以上岸当旱鬼,三斗三升的定量就交给新的落水鬼完成。 农历每月十五夜晚,要是碰着薄雾茫茫的天气,河里的落水鬼就会盯着月亮,一步一步地爬上岸来。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跟在水底下是差不多的样,如果碰到岸上的人,他会使出全身解数,迷昏住你,毫不客气地拖你下水,让你做新鬼代他受过。几岁大的孩子,要是没有大人照料,独自一人到河边走,是要被家人打烂小屁股的。 这些事,张家的人也晓得。第三天,其方父亲从很远的镇上,买回来一只大的鸭子,关在笼子里,三天不喂食,饿空鸭肚皮。晚上,他们把鸭子捉出来,在它身上捆上一块石头,等到半夜三更,悄悄地把鸭子沉到其方掉下去的河里,让鸭子做个帮手,替其方摸螺丝。想起来饿透的鸭子,一定会拚命帮其方摸螺丝的。 母亲含着泪,炒熟了一升蚕豆,独自来到河埠头,哭着对儿子说:其方,我的好囡囡,娘为你种了一升蚕豆,你耐心耐相看着,蚕豆开花的时候,就是你上岸的日子,我天天在这里等你。你是个好囡,要沉住气,自已的灾难自已扛,千万不要到岸上来骗人下水。我晓得其方顶懂,最听娘的话。 说完后,坐在踏步石上放声痛哭。一直把喉咙哭哑了。好长一段时间,其方娘眼眶里满是眼泪,但说不出话来。 四十年了,这条河也变了不少样,但到现在,还真的再没有淹死过一个小孩。 想必小其方听了娘的话,等着娘为他种下的蚕豆开花吧。但他忘了:炒熟的蚕豆是永远发不了芽的。 从此以后,每当月光朦胧的夜晚,我的眼前总要浮现一幅凄凉的图画:清冷的月光笼罩着白天鲜活的生命,模糊了河岸两边的树木和田地,大地死一样的寂静。小其方抬着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月亮,使尽全身的力气,拚命地朝岸上爬着,月亮落下了,他又跌回了水里,一次又一次地努力着,挣扎着,却永远爬不上岸,离不了河里的那片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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