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叶萍 |
正文 | 叶萍 十三岁那年,我跟着母亲来到一个山区读书,因为爸爸在那里工作。我们住在一间很大的房子,原来用作粮库,没有窗户,整间封闭,黑洞洞的,白天也要亮灯。父母不在家时,我非常害怕,常跑到隔壁叶萍家玩。 叶萍家很近,相距几十步路,两间二层木头老屋,东边是间堂前,西边是个厨房。房子用板壁隔开,光线有些昏暗。叶萍短发大眼,唇厚而红,红得像涂了胭脂;话柔而轻,轻得像山中的流泉。叶萍父母都60多岁了,父亲穿件长衫,头上留条小辫,脸上总带笑容,说话又轻又慢。母亲梳个盘头,脸像润线的黄蜡,满是沟壑纵横;讲话较快,手脚也快。叶萍是家里的老小,两姐都已出嫁。她小学毕业就参加了劳动,经常一人上山坎柴。 每天晚上,我家晚饭吃好,村里才起炊烟。叶萍妈常做一种皮带似的宽面,放进土豆咸菜飘香的锅中,让宽面在滚汤中翻腾会儿,盛起后端给我一碗,我虽吃了饭也不推辞,稀里哗啦一吃而净。有时能吃上烤得干瘪的土豆,有盐烤菜卤烤野蒜汁烤,烤出的土豆又鲜又香,我连皮带肉能吃一碗;有时还会吃上烤蕃薯,我喜欢锅底的几根,戗出时焦黄粘绸,整根都流着蜜汁,吃一口香甜到心底。每次上她家,父母很好客,叶萍蛮开心,把我当作家人。特别是雪天,我在她家一边烤火,一边吃食,一边说笑,一边看着外面纷扬的雪花,觉得连雪花也下得温柔多情。 来到父亲身边,平时上学读书,星期天有个任务,就是上山砍柴。我从没干过这活,而叶萍经常上山,就成了我的最佳伙伴。 我俩上山,真像两只鸟飞进了大山。特别是我,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因为分不清柴草种类,更叫不出繁花芳名,叶萍就会一一指点:这种艳丽的花叫芍药,富贵得像牡丹,有白有粉有紫有红;那一茎花开得纤细热闹,有黄有白如金似银,叫金银花。地里的青玉米,雌的长穗,雄的长秆,秆比甘蔗还甜;那高高的油茶树,能结出两种果子——茶椪和茶籽,茶籽用来榨油,茶椪是种野果……但我没忘砍柴,爱砍那种开杜鹃花的柴,它堆头大份量轻,用它烧饭易爆易燃,发出哔哔剥剥的笑声,烧出的饭特别香糯。但这种柴有弹性,砍时手被弹痛。叶萍手脚麻利,不要多长时间,身后就砍倒一片。她用柴索把柴捆成两捆,用尖冲担戳进一捆,背起再戳另一捆,然后咬牙站起,一付 “八”字型柴担,就挑在她的肩上。然后挑到一处岩壁坎边,用搭柱支在冲担中间,往边上一靠,就歇好了柴担。这时我还没砍多少,叶萍先帮我“着着着”地砍柴,头不抬腰不直,砍得满脸通红发糊前额。估摸差不多了,就抱起一捆捆柴,叠放成两捆,用索捆好担穿好,同样用搭柱支撑靠放路边,砍柴任务就告完成。这时叶萍带我来到泉边,喝点山泉解喝,捧把清水洗脸。叶萍的脸红得像朝霞,眼清得如亮泉,朝我嫣然一笑,那么清新妩媚。我们拿出玉米饼麦镬烧,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等到吃饱喝足,我们就开始采摘野果。叶萍告诉我,那柴蓬中长着紫黑圆形的野果叫乌米饭,但吃多要便秘。我们尝了几颗,软嫩可口,味道香甜;互相看看,两张嘴已成紫黑。叶萍说它又叫桃金娘,这里面还有个伤心故事:传说有个叫桃金娘的小媳妇被婆家虐待,刚生下孩子就被赶出家门。她担心儿子会忍饥挨饿,就天天站在婆家院外哭泣,最后血泪流尽而死。她死去的地方长出一片植物,枝头挂满了紫红色形如乳头的果子。这时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有种晶莹的东西在打转。这个悲伤的故事引得我感慨唏嘘。 我最喜欢的还是覆盆子。这时山上的覆盆子红得正艳,像挂着一树树灯笼,把大山映照得很是热闹。叶萍采摘野果,不像我全喂进嘴里,只顾自己吃饱算数,而是放进饭蒲袋里,说要带给爸妈品尝,让邻居分享。 等到我们采够吃足,就迤逦着挑柴下山。叶萍不停地关照我,过深涧时脚要踏稳,绕岩石时不能碰撞。她有时挑得远了,发现我没跟上,就把柴担捎在路边,沿路返回找我。找到后就替我一肩,我则轻松地跟在后面。叶萍纯朴得像朵山花,纯洁得像泓山泉,待人那样真诚,为人那样善良。 一次我俩上山,叶萍的脸像霜打的茄子,人像秋后的蚂蚱。割柴没以前快了,呆呆地想着心事,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知她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三问她又不肯说。我真为她担心! 回家听母亲说,叶萍家没有男劳力,父母年纪大了,很小就把叶萍许配给隔壁的小王。叶萍对小王早生欢喜,婚约也算天作之合。只因胆小怕羞,少和小王来往。把那份朦胧的爱,换成甜蜜的等待。认为只要有纸婚约在,迟早就是王家人。叶萍父母也一样,认为订了亲就是一家人,两人婚事板上钉钉。但叶萍父母都是实在人,越是亲戚越不敢添乱,越是女婿越不肯麻烦。这样小王上门的机会少了,两人沟通的机会也少了,培养感情的机会也就没了。 “蝴蝶为花醉,花却随风飞。”这时村里另一个姑娘看上了小王,并大胆向小王示爱,获得了小王的爱情。当叶萍得知这个消息,小王已提出退婚要求。还有什么好说呢?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不应再有包办婚姻,退婚要求合法合理。但对叶萍是个沉重打击,来不及享受甜蜜的爱情,还要背负被抛弃的恶名。从此心有千千结,忧思万万重;每天长吁短叹,常常蛾眉紧锁。特别是小王结婚那天,看着热闹的婚庆场面,听着新人的笑语欢声,叶萍整夜没有合眼,泪水湿透了枕头。 后来经人介绍,叶萍与同村另一个小伙结婚了。小伙子家里条件不好。这不要紧,自己有双手。只要夫妻同心,泥土也变黄金! 婚后叶萍更忙了,男人在外做工,家里叶萍全包。她像一个拼命旋转的陀螺,像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怀孕期间都不停地劳动,女儿临盆前还在地里忙碌。即使这样拼命的劳作,也没有换来自己的幸福。听说她们夫妻经常吵架,老公对她经常动手。时间一长,叶萍心情越来越坏,身体越来越差,直到精神出现问题。这时我已经离开了小将,但一直关心着叶萍。直到有一天传来她的噩耗。 听说那天叶萍穿戴得整齐,哼着歌声地向山上走去。等到人们发现她时,只见她躺在一片桃金娘树下,脸色安详而幸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两只野草莓花一样白的蝴蝶,在她的身边徘徊,时飞时栖。 叶萍去世那年,女儿只有五岁,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哭得苍天动容,村民落泪。叶萍的坟墓与父母的坟墓,相距不远。两位老人是看着叶萍变傻变痴后,带着无限的悔恨,含着不尽的忧伤,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叶萍,难道你向我讲的桃金娘就是你的宿命,难道你的命运真如你的名字叶萍?在汹涌的人生之河上,只是一味随波逐流载浮载沉?没有独立的意志,没有反抗的精神。迷恋逝去的风景,执着夫妻的名分,直到最后作出了无谓的牺牲。 今年夏天,我来到叶萍家乡,站在一口载满浮萍的池塘前面。盛夏的惊雷打破我的追思,夏雨的狂暴打乱塘的宁静。这时我看到两片相依相偎的浮萍,如断了帆的小船,离散了的浮云,萍自飘零水自流。啊,自以为静静守候一个值得爱的人,就相信这个人会像自己一样始终不渝。从不曾想过这个小小的要求,却变成今生难以实现的奢望。 只因她是浮萍! 叶萍,望你在天堂找到一位爱你的伴侣,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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