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始乎谅,常卒乎鄙”的精彩演绎 |
正文 | “始乎谅,常卒乎鄙”的精彩演绎 黛玉人生路(之二) 黄良兴 在《庄子?人间世》有这么一句话,“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我看到有人这样解释这句话:“大凡有远大前程的事物,在初创之时都微不足道,甚至粗鄙不堪;而在它将要完成使命,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也必然以巨焰和轰响作别,使曾经有过的一切成为永恒。”大致是这个意思。这种解释有其时代性,但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也不符合原文的意思。 “谅”在 《说文》里的解释是“ 信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诚信”,还有就是“诚实、信实、坚持己见、宽恕或容忍、料想、谅解”的意思,并没有“微不足道”的意思;相对应的“鄙”就应该是“行为低下、粗俗恶劣、恶、欺诈”的意思。整句话可译为:“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开始时相互信任,到头来互相欺诈;开始时单纯细微,临近结束时便变得纷繁巨大。”这句话用在诠释黛玉的生活之路上,是曹雪芹演绎人生的一种极高的艺术呈现。曹氏把握了庄周的精髓。 在《红楼梦》中,贾家对黛玉的确是“始乎谅,常卒乎鄙”。 第3回:“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 “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这就是“始乎谅”,此时,贾母把对女儿的那份感情,转移到了外孙女的身上,处处可见“诚实”之情。 第29回宝玉与黛玉闹情绪了,“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 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这也还可以说是对黛玉的“谅”但已经是在一个“宽恕或容忍”的层面,“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黛玉自己又何尝没感觉出来?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第40回,“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 。用佛教对世界生灭变化的“成住坏空” 四劫环节来观察,这是在“住”的环节,下一个环节就是“坏”了。 “坏”不是一个突变过程,而是一个渐变过程。 第49回,“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此时,黛玉是“假清高,最可厌”了,第58回,“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薛姨妈)照管林黛玉”。我们读过“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句,薛姨妈是那只“鸭”吗?第74回: “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王善保家的是那只“鸭”吗? 第81回:宝玉说“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第82回:“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第83回:“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看,含沙射影的人来了。“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 第84回:“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此时,在大家的笑声中,黛玉还蒙在鼓里。我们已经看到了“鄙”字了,对于黛玉来说,就是“行为低下、粗俗恶劣、恶、欺诈”。这个“鄙”就是让黛玉人生路不断“坏”死的催化剂,贾府在解决宝玉问题的同时,要处理黛玉的问题了。第85回:“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连一个下人都已经知道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像天天在一处的,倒像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开始使诈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 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 第86回:“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猗兰操》最早相传是孔子所作,琴曲似诉似泣,如怨如愤,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自伤不逢时,黛玉又何尝不是?“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请注意,是谁派人来了。第87回:“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宝钗书信中有四赋,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第二赋:“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这就值得玩味了,不是宝钗要“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而是黛玉要失去贾府了。“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山雨欲来风满楼,黛玉在人生路上建起来的“大厦”,将要倾倒了。探春、湘云、李纹、李绮这些知情在屋里,唿喇喇一片风声在屋外,落叶打在窗纸上。第87回:“(黛玉)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至此,真是令人不忍卒读了。第89回:“(雪雁)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这就是庄子说的“常卒乎鄙”,贾府上上下下只瞒黛玉一个人了。“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 第90回:“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提防着他的皮。’”第91回:“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中国传说乌鸦很不吉利,有病的人家忙着准备后事,没得病的人听到它的叫声也心惊肉跳。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老鸹当头过,无灾必有祸。贾府上下没人告诉黛玉真相,老鸹呱呱示警,黛玉还是紧紧地抓住心底的那个唯一的梦,不愿梦醒。第94回:“探春虽不言语,心内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花木来示警了,但黛玉还不想醒来,还在逗贾母王夫人开心,而“鄙”者“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第96回,“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最后,上天派一个不“鄙”者来报警了。此时,不是傻大姐傻,是黛玉傻了,“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 第97回:“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便出来告诉凤姐等道:‘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你们也该替他预备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么样,也不至临时忙乱。咱们家里这两天正有事呢。’” “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心,横竖有他二哥哥天天同着大夫瞧看。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再回头看第3回:“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 “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黛玉已病入膏肓,同样的外祖母,还会“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吗? 量变到了极点,就完成了它的质变。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紫鹃看着不祥了,连忙将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那知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 这就是曹雪芹把庄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的哲理在《红楼梦》中的精彩演绎。让我们看到黛玉是如何一步步地在“始乎谅,常卒乎鄙”的贾府中走完她本不该有的人生之路。 在此,有的朋友把“始乎谅,常卒乎鄙”解释为“大凡有远大前程的事物,在初创之时都微不足道”,还能这样解释吗?庄子地下有知,当啼笑皆非;雪芹泉下闻之,也应顿足而泣了。 2015年写于三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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