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标题 | 相遇而已 |
| 正文 | 在我刚刚过去四分之一的短暂而单薄的人生里，最真切的一次触摸到死亡，来自一位儿时旧友的去世。 他离开前不久，我去看他。从8岁起备受内风湿折磨的他不论是体型还是行动都远远比不上同龄人，疾病让他的身体萎缩成一团，如同需要人牵引着正在蹒跚学步的小孩。手指枯瘦得如同火星都点不燃的废材，一根一根，散发不出生命该有的活力。面颊消瘦蜡黄，眼眶深陷，下巴骨消瘦得像把刀，在他父母心上深深的剜了一刀，流出看不见摸不到血来。那依旧挂在嘴角的浅淡微笑，也不偏不倚的从我们眼眶里剜出了泪花，又被暗暗咽下,眼看着他走路颤颤巍巍，仍是在父母的搀扶下固执着起身，一步一步踱过去，神态安静地给我们倒水。 我们坐下来，沙发上还散落着一本《三国志》，厚厚的纸张上还有些简单的笔记。那些被当代青年人认为的已经发黄的故事，被他仔细的阅读，如饮甘甜。我想起之前进过他的卧室，书架上满满的书，在邻居家的孩子背着书包睡眼惺忪的踏上柏油马路的时候，他就趴在床上，安静地看，读《孙子兵法》，读《傲慢与偏见》，有时也看些漫画，看阿衰和大头妹。——啊，对，便是用那双枯瘦的手，那双沐浴在温暖晨光中的手，在光束里寂寞浮动着的尘埃中的手，一页一页的拂过去，便是这双手，瘦小却有力，给过父母安慰，给过妹妹依靠，给过朋友宽心，最终要枯萎着颤抖着，在那些寂寞的清晨，望着窗外的草长莺飞，孤独地翻阅着他自己短暂的人生。 我回过神来，他和4岁的妹妹在沙发那一头坐着，妹妹晃着她那一头黑亮的头发，想要了解关于宇宙的奥秘，稚气嫩白的脸孔上堆满好奇。他便用那双发黄的手抚着妹妹嫩白的头，简单而耐心地解释，解释地心引力，解释日食，解释宇宙。那时的目光宠溺，如同黑夜一般的眼睛里溢出温暖的光明来。 妹妹是父母申请再生的，一则膝下不能无子，二则妹妹大了也可以照顾他。他知道的，知道他最终要走向世界另一端的黑暗里。那种清楚的认知，太过了解自身生命结构而带来的巨大悲哀，那种明明白白围绕上来的黑暗，我不知道十七岁的他是怎样承受的。我更无法得知他那么要强的人，在知道父母终是不得已地要放弃他而再生一个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年纪轻轻的将死之人，自尊心又有多微不足道。 短暂的交谈结束后，妹妹伸手去牵住那双与她一样大小的瘦弱手掌，小心翼翼地带他回房，留给我们两个差不多大小的背影，产生哥哥只比妹妹大一两岁的错觉。到了房间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向我们挥挥手，原来已是最后的相聚与告别。 他母亲说他这许多年，不到痛极不会吭声，更多的时候是隐忍的微笑，对父母，对妹妹，对朋友。拖住他病情的那些药物随着年月不断渗透进他的五脏六腑，最后他不是被疾病带走的，而是被日益发达的药物科技所产生的副作用带走的。但是病魔与药物，终究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噩耗传来的时候，正是房顶上居民饲养的白鸽成群翻飞的季节，那些鸽子排着队形在主人居住的屋顶不断盘旋，就像他与病魔抗争的这许多年一样。但白鸽更幸福些，它们不能说话，却还能够飞翔。那时我想，人的一生都是一个格局，就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你的思维、生活、甚至DNA，就像万物的序列一样，整个模式能走多远，走多宽，我想冥冥中已有定数。现在我多想告诉他，嘿，《阿衰》完结了，他和大头妹幸福的白了头，那么你呢？他若是还在，一定会微笑着点头。被病魔缠身多年，他就是那么个笑对生活的人。 相遇而已。 那位旧友走后，人们都道他薄命，又怜他父母命途曲折，悲悯之心跃然而上。然而世事更迭如此之快，人们的记忆像一个浮满烂叶的深沉沼泽，里面成千上万的浮游生物在进行着朝生暮死的繁殖和灭亡。人们依赖城市，却又离群索居，过好自己的日子尚不容易，又怎会挂念别家是灯火辉煌还是蜡炬成灰。但他一定不知道，在我贫瘠而苍白的生活背后，他妹妹牵着他的画面莫名的给了我多少感动和鼓励，因此这离别的苦杯，还是让我们来喝下吧。有些人终其一生为了和世界相遇，却给了另一些人终其一生的陪伴，然后，兀自远去。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像是一本装订简洁而美妙的书，我们小心翼翼的翻阅过，然后束之高阁，不曾再翻开，但心里知道，有那么一书，给过自己片刻温暖，珍重而不会遗忘。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直到目睹那位旧友饱经磨难的去世，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只是相遇而已。 你知道现世冷清，没有长久的欢愉存在，痛苦能够让人忍耐，而美却会让人感到惊惧。因此时常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对常伴身边的感到庆幸，那像是一场盛大的花开艳丽，彼此遇到了赏花的人。对离去的心怀敬重，你知道温暖可遇而不可求。我们的一生，会跟很多人搭上错肩而过的公交车，许多人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消失，相遇而已，然后挥手告别，这不属于过去可想，也不属于未来可恋。他们弯弯曲曲的在生命旅途中打下或深或浅的烙印，组成了平凡世界里可以抬头望见的小小星辰，或许抬头仰望的时候会有被咽下的泪水，但是你知道，只是相遇而已。 有些人，十八里相送，应该送完就不再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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