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他们兄弟 |
正文 | 外公外婆含辛茹苦,养大了两男五女。五个女儿,犹如五颗石子,次第长大之际,被外公外婆轻轻一撒,撒落在乡村的各个角落,就给外公外婆带来了五个女婿。两个儿子,五个女婿,就成了兄弟。其中的两个,我叫他们舅舅;还有四个,我叫他们姨父;当然,还有一个,是我的父亲。他们年龄各异,性情不同,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家境中长大。是缘份,让他们走到一起,成为兄弟。他们的兄弟情分,在漫长的岁月里,随着日子的积累,逐渐发酵,点点滴滴,汇聚成一缸浓郁的乡村水酒,绵远,悠长。 除了小姨父是国家工作人员,其他兄弟,都分散在乡村各个偏僻的角落。几乎所有的日子,他们都在各自的庄稼地里,没日没夜地劳作,为一家人挣下糊口的米粮,也就没有多少时间,聚在一起诉说衷肠。但心中的牵挂,犹如初春时节的草色,近看没有,遥望却是青青一片。哪个兄弟家里有什么事,最先赶到的,总是他们,该帮忙帮忙,该凑个热闹就凑个热闹。只有正月里春节期间,有那么一段舒坦的日子,兄弟们聚在一起,把兄弟的情分,用米酒、用烟卷、用唠嗑,浓浓地体现出来。 外公外婆家最热闹的日子,就是女婿外孙来拜年的日子了。正月初二一大早,五个女婿,就前脚挨着后脚,走那么三五里,十来里,最远的,二十华里,来给岳父岳母拜年了。每一个女婿的后面,一律跟着一帮子半大的孩子,我的表兄妹。两三个,三五个,全都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吵吵嚷嚷地,把外公外婆家里,吵翻了天。大姨父离外公家最远,可最先到的,总是他。帮着外公外婆,把里里外外都安排得周至了,其他的姨父,才陆陆续续赶到。他们一边往天空中甩炮仗,炸出很大的声响,一边笑嘻嘻地对着外公外婆道着新年的祝词。而最后到的,总是二姨父。憨憨的二姨父,总是笑眯眯的,让几个孩子走在他前面,他背着双手,在后面跟着,对几个前来迎接的连襟,慢悠悠地说,你们又先到了。就给每一个兄弟,卷一支烟卷递过去。 两个舅舅,在初二这天,自然也得去给他们的岳父岳母拜年。但他们经不住家里的热闹啊。那么多的兄弟,那么多的外甥,阅兵一般,齐崭崭地聚在一起,该是怎样欢悦的情景!于是,他俩在各自的岳父岳母家,匆匆吃过中饭,就迫不及待道别,打起飞脚就往家里赶。往往来外公外婆家拜年的女婿还没吃完中饭呢,他们就回来了,一脸的笑容,和兄弟们一起坐在桌上,吃酒,吃酒。大舅去他岳父家拜年,在路上能和我们相遇。一年正月初二,又遇到了。父亲笑着说,你别去了,让你儿子去,你跟我打回转算了,大家在一起,热闹。大舅嘿嘿笑着问,不去了呀?然后自己回答,那就不去了咯。打发跟着他的两个儿子去凑数,他果真就跟着父亲,打回转了。 我们这群表兄妹,在一起玩得发疯。他们兄弟几个,一起喝酒却喝得很安静。吃饭的时候,外公招呼他们在桌上坐了,然后自己坐在上席,将自家酿的谷酒,热热地烫一壶上来,就有一个姨父接着,每人面前筛一碗。筛好了,外公就一脸的笑容说,吃酒。大家把碗举起来,说,吃酒吃酒。就安安静静地抿一口酒。下酒的小吃很多,花生、猪血粑、蚕豆,还有鸡肫鸭掌,用碟子装着,摆了一桌子。但这些兄弟都懂得礼数,只是慢慢地剥着花生,咀嚼着做下酒菜,最多再吃一块猪血粑。也说一些闲话,但都是轻言细语地说,没有一点儿豪壮气派,将那酒吃得淡然,超脱。酒是可以敞开肚皮喝的,但不管酒量大小,都喝得节制,喝到微醺,就放下了酒碗。外公也不劝,由着这帮兄弟们。酒喝到半途,就上大菜了。大菜也不多。但鸡总是浅浅地有一碗的,肥厚的肉,也是有一碗的。也有一碗鱼,冻鱼,是放在桌上的配菜,谁也不会去动,吃完了,照原样端下去,下一餐再端上来。 吃过饭,大姨父照例先回去了。其他兄弟就坐在一起,或是在坪前的阳光下,或是在外公家的火膛边,慢慢地说些闲话,讲一些各自经历的新鲜事。外公的一杆水烟袋,随着他们的讲述,在他们手中传递着,传到谁的手上,谁就吹燃手中用草纸卷成的火绳,对准烟膛,再含着烟嘴,“咕噜咕噜”地吸完一窝,将烟膛取出来,“扑”地吹掉烟灰,慢慢地从烟盒里取出烟丝,揿在烟膛里,递给下一个。初春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膛上,红红的柴火,映照在他们的脸上,让他们脸上粗燥的皮肤,在此刻也闪耀着温柔的味道。小姨父在县城工作,是国家干部,见识多,总能给大家说一些新鲜的时事,把城市里鲜活的世界,通过他的嘴,展现给各位兄弟。他的发布很是权威,可大家只能安静地听着,按照自己的意思,在心里默默地记着,因为陌生而不敢妄加评论。大家感兴趣的,是小舅的讲古。小舅最年轻,也最活跃。吃过晚饭,小舅就开始讲古了。小舅读过几年书,也就在闲暇时光,翻看过诸如《说唐》、《罗通扫北》、《薛仁贵征西》之类的通俗小说。这些通俗演义中的历史人物,兄弟们都曾经听过,也就喜欢听小舅再说一次。小舅说得很有气势,依稀有点说书人的味道,后面前面前面后面反反复复地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按书上写的在说,反正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有人插嘴,跟小舅争论说不是你讲的这样,然后他再说一遍他听过的版本,于是就有了争论,让气氛变得热闹起来。外公生于清朝,大家不作声的时候,他就说一些大清的事情。某一个夜晚,他和儿子女婿们一起坐在灶膛边,一起数着大清朝经历过多少位皇帝,扳着手指头,差不多数了一个晚上,还没有数得很清楚。其实说古也罢,数皇帝也罢,并不是要个明确的结果的,大家聚在一起,这些闲话,只是一剂润滑剂,热热闹闹地说得多了,兄弟的情意,也就浓了。 第二天照例是给大舅、小舅拜年。说是拜年,其实就是由主人家管一顿酒席。早餐是大舅家,中餐是小舅家。依然是外甥们在饭桌上吵翻天,他们兄弟则安静地在桌上吃酒。不猜拳,不出令,也不劝,想喝了,就喝一口,说些闲话,有节制地吃些菜,把酒就吃过了。在小舅家吃过中饭,就该辞过外公外婆了。这个时候,小姨父带着三个儿子,回城边自己的家了。其他五个,由两个舅舅领队,带着一队外甥子侄,浩浩浩荡荡地,一家一家,把出嫁在外的五个姐妹家,走访一遍。根据路线的远近,首先去三姨父家,然后大姨父家,然后我家,然后二姨父家,最后,去小姨父家。这是经典路线,偶也有改变的时节。那时候没车,只能用双脚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就在田埂路上从容地走着,也不急。我们这批表兄妹,在田野里跳跃着,翻跟斗,拌嘴,吵架,他们兄弟一边走,一边悠闲地说些大家都感兴趣的闲话。我那时候特别懒,尤其去小姨父家,二十多里地,走到半路,就耍赖,不走了,非要背着。父亲不背,倒是舅舅姨父们,一个一个把我背在背上,大舅、小舅、三姨父、二姨父,轮流着背,背着背着就到了。我至今记得,他们宽厚的背脊,多么温暖;他们一边走一边逗我的那些话,多么温暖。在路途中,走得乏了,他们就吸一管烟卷。某个弟兄想吸烟了,就掏出烟盒来,用卷烟纸装好一管烟,先递给同行的兄弟,最后自己卷一管。兄弟们也不客气,微笑着接过来,大家都卷好了,凑在一根火柴上将烟卷点燃,慢慢地吸,慢慢地走。他们从来不说从这家到那家要多久,只会说,需要几袋烟的功夫。吸着吸着,就到了一个姨父家了,自然有姨妈接着,也自然做好了招待各位兄弟和侄儿、外甥的准备。一到家,就吃酒。下酒菜,有丰盛一些的,也有俭朴一点的,但都是倾其所有。每个兄弟家里,住一晚。吃过饭,他们就打牌。三姨父在旁边看,其他四个,凑成一桌,打跑胡子。象征性地输个三分五分钱。可他们打牌的兴致,不能用钱来衡量,只要坐在桌上,就谁也不能把他们喊下来的。天气冷没关系,有一点煤火,就够了。晚饭也不用吃,姨妈用柴火烤几个糍粑递上来,就非常OK。兴致最高的是三姨父,他不打,可他喜欢看。他们打多久,他看多久。打到鸡鸣三次,在女主人的催促下,才尽兴收场,几个人一起挤到一个铺上,美美地、暖洋洋地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辞过这家的女主人,一支浩大的队伍又开始出发,走向远方的另一家。 年复一年,这样走着,兄弟的情分,就厚实了,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家人。 除了正月的兄弟相聚,其他时间,他们每个人,都得为养活各自的一大家子,不舍昼夜地在田野里,干着又脏又累的重活。可是,有了兄弟之间的帮衬,有了兄弟之间的慰藉,再苦的日子,也有了滋味。他们七兄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但是胸中都有浓浓的兄弟情分,却是共同的特点。大舅长得威武,做田挑担,无人能比,人称“作把式”。谁家建新房,要挑地基,自然众位兄弟都来帮着挑了。大舅三下两下,就把另外几个弟兄,累得气喘吁吁。他的言语不多,可他作为大哥,对弟弟妹妹,呵护有加。谁家有事,第一个到的,就是他了。记得有一年,村里传说我在外地读书时,发生了意外。母亲不知传言真假,担忧我的性命,一个人常常偷偷地哭。正是农忙季节,大舅知道了,放下地里的活,来到我家,陪我父母坐着,等我母亲哭过了,才慢悠悠地用人各有命的意思,劝说我的母亲。并且斩钉截铁地说,要是我发生了意外,学校肯定早已通知家人了,现在传说了这么久,学校那边没有一点消息,肯定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诼。我,肯定没事。他的劝慰,让母亲忐忑的心,稍稍放下。小舅聪明伶俐,谁家发生了个什么事情,他的主意,总是能让茫然四顾的当事人,找到定海神针。而且他的胆子,是众位兄弟中最大的,要到陌生人家交涉个什么,大家总是依赖他出面,而只要他出面了,事情就变得容易。大姨父劳作之余,做点贩卖猪崽的生意。经常起早摸黑,花上三四天时间,来回走四五百里路,从宁乡挑了一担良种猪崽回来,卖给乡亲,赚点脚力钱。也给各位兄弟,每年捎带一只两只,让兄弟们猪栏里的猪,长得更快一些。二姨父是个石匠,哪个兄弟建房子,砌堡坎,他总自告奋勇,帮忙来捆地基。那时候还在生产队上,外出搞副业,必须上交队上一天一块钱,可他给弟兄们捆地基,一分钱也不要,也就没有了生产队的工分。他憨憨地用钎子敲打着石头,慢慢地精雕细刻,他建的地基,建的堡坎,细密合缝,让人放心。三姨父心灵手巧,种得一手好果园,到了秋天,每个兄弟的家里,都有了他送来的桔子、柚子、枣子。我父亲呢,既是赤脚医生,又是赤脚兽医。谁家有个病痛,找他;谁家的牲畜不进食了,也找他。父亲读过两年私塾,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谁家有喜事,要写对联,要写神龛,都由父亲捉笔。小姨父自不必说。他是国家工作人员。哪家有个什么稍大点的事,比如定亲呀,向政府申报批个地基呀,有个邻里纠纷呀,都要向他讨个主意。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大家都是兄弟,说两肋插刀,有点贬低他们,但他们那种互相照应的心意,却是点点滴滴,叫我们这些做儿女辈的,都能深深地感受得到。 父亲三十五六岁的时候,年底的一天,就觉得胃痛得厉害。开始以为就是单纯的肚子痛,没在意。可是在床上躺了两三天,不仅没半点好转,反而越来越痛。豆大的汗珠,刷刷刷地从头上冒出来。正在坐月子的母亲焦急万分,告知了外公外婆,几个兄弟,立即闻讯而来,看到父亲痛苦的模样,这个兄弟凝重地说,得送医院,那个兄弟也急急地说,得马上送医院。母亲伤心地说,家里没什么钱了,怎么送医院啊!几个兄弟不作声,只顾掏自己的口袋,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凑在一起,也可观了。然后紧张地、却有条不紊地将一条竹椅绑上两根木杆,改成一台轿子,抬着父亲就往三十多里外的市人民医院里送。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天上飘着大雪,整个天空乌濛濛的一片。任何一个人,走在这样的环境中,都仿佛会被大雪吞噬。然而他们兄弟义无反顾,抬着父亲,坚定地、平静地闯进了严酷的风雪之中。两个舅舅抬着轿,几个姨父,扶的扶着,撑伞的撑伞,途中不时将抬轿的人换下来休息一会。人歇轿不停,不出三个小时,就送到了市人民医院。到医院的时候,他们几个,都已经成了雪人,只有轿子上的父亲,几乎没有沾着一点雪花。到了医院,他们就立即大呼小叫,央求医生,将父亲推进了急诊室。医生看了,立即安排进行手术,告诉他们说,是急性阑尾炎,快穿孔了,再晚半小时,就有生命之虞。他们焦急地守候着医生开了刀,办好了父亲的住院手续,才坐下来歇一口气。为了不让父亲在过年时感到寂寞,他们几个兄弟,又都陪护在父亲的病床边,在医院里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大姨妈离世得早。大姨父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自然比其他人,更加辛苦得很。各位兄弟对大姨父,又多了一份关爱。家里杀过年猪了,母亲让父亲送点肉给外公外婆。父亲说,送点肉给大姐夫呗。提着一挂肉,走过近二十山路,给大姨父送去。到了大姨父家里,坐着,和大姨父一起抽一管烟卷,扯几句闲白,不在那儿吃饭,就回来。大姨父的儿子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母亲就热心地张罗着做媒,对我一个堂姑的女儿,不厌其烦地介绍我这个表哥的好处,仿佛表哥那矮矮的个子,都是最大优点似的,终于说得堂姑的女儿动了心,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使他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并果然让我这个表哥,生下一个聪明绝顶的儿子。大姨父的女儿,是被所有的姨妈、舅妈当作女儿的,从读初中开始,就成了我家的常客,甚至让我的妹妹都觉得母亲对她,比对自己的女儿都照顾得周到。就是到了现在,表姐依然把所有的姨妈当作亲妈一样对待。 他们对我,自不必说。尽管大未必佳,但小时候,确乎是了了的,在众多的表兄妹中,我的聪明伶俐,博得了他们的交口称赞。后来,高考恢复,在我们这个大家族中,他们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 我果然没有辜负他们的希望。 高考上线的消息,是小姨父亲口告诉我的。小姨父在在县城工作,知道我当年参加高考,就在7月29日下午,当年高考放榜时间,早早来到往年放榜的地方,与一群同样关注着高考命运的考生、家长混在一起,一边闲聊,一边等待着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下午四点,教育局几个老师,卷着几张大红纸,提着一桶浆糊,准时出现在每年公布高考上线名单的墙边,从后往前,很认真地将红榜张贴上去。小姨父睁着双眼,目不转睛,一个一个名字地读过来读过去,生怕把我的名字弄丢。直到在第一张红榜上,找到我的名字,念一遍,再揉揉眼睛,一字一顿地再念一遍我的名字和分数,默记在心里,才放下心来。 之后小姨父一路小跑,到单位向领导告了假,然后冒着正毒着的太阳,渡过资江河,把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小姨妈,没在家落座,就撩开双腿,直奔二十里外的我的外公外婆家,把消息告诉我的外公外婆和两个舅舅。正是“双抢”季节,两个舅舅正赤着膊,在打稻机上挥汗如雨,听到消息,立马从打稻机上滚下来,洗了洗腿上的泥巴,在路上遇着正往我家赶的小姨父,咧开嘴笑着,搓着一双粗大的手,说,好,好,我们这就去四姐家。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光着膀子,和小姨父一起,哥几个立即撩开腿,往我家赶。外婆家离我家不远,但隔着一条河。那个下午的薄暮时分,我正和乡亲们一起,在河边插秧,就听见河的对岸,姨父舅舅他们充满激动的喊话声传了过来。那是一个宽阔的河滩,河的两岸,两个公社三个大队的乡亲们都在那里劳动。我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喊声,整个河滩上劳动的乡亲,也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喊声。 当天晚上,母亲杀了一只肥鸡,把过年时小心翼翼留着的腊肉和猪血粑、鸡蛋、平日里小河涨水时父亲网着晒干的河鱼等等好吃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他们兄弟几个,大舅、小舅、小姨父、父亲,还有就在近处听了外公捎过来的消息立即赶到我家的三姨父,以及我的三个堂叔,恰好一桌,把父亲过年时藏着的一塑料桶米酒,喝了个干干净净。自然,我也坐在桌上,没有喝酒,就看着他们喝,听着他们对我的祝福。在那一刻,我觉得,对我的夸奖和祝福,就是他们兄弟最好的下酒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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