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父亲 |
正文 | 父 亲 今年已经是父亲过世的第十个年头了,可在我的感觉里,父亲始终没有离我们而去,尤其是每当我站在老家那几间已经破败不堪的老屋前的时候,总感觉父亲的身影还在整个院子里穿梭忙碌,在老屋里进进出出,所以我每年都要回去几次,静静地在老屋前站一会,尽管我知道永远也不可能等他归来。 父亲个子不高,也不胖,除了左腿因为在解放战争中打太原时负伤而走路稍稍有点跛之外,身体是相当健壮的。或许是当过兵的原因吧,他一生中让我的感受到的就是刚强。 我们家在当时的村里是独姓的一户,所以很受村里的一些人的欺负,尤其是父亲的前五个孩子都是姑娘,那时候就更加的有点让人瞧不起。但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父亲和我讲过日子过的如何艰难,只是后来我稍大些的时候,听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起过那时候的往事。我们老家那地方本来就是穷乡僻壤,家里又人多嘴多,就靠父亲一个劳动力,一年到头挣的工分到年底换来的那点粮食远远不够一家人的口粮,所以每年母亲都要带着姐姐们春天到树上摘嫩的树叶,夏天到山上去挖野菜,回到家里用开水一烫,然后拌上稍许的玉米面放在笼屉上蒸熟,作成一种面食“不啦”(当时母亲这么叫,但是到底是哪两个字,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充饥,余下的晒干,收藏,冬天的时候用开水煮烂,仍然可以吃,因为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好转,我吃的不是太多,只是记得放进嘴里很粗糙,咽下去有点苦涩,或许是特殊时期的特殊记忆吧,现在每每想起来,我还特想吃一次,这到成了我现在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种美食。当时村里的人看到这种窘境,就对父亲说,都是些个丫头片子,什么都干不了,长大了还不是别人家的人,你还不如送人两个,也好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这期间还真有好几户人家来我们家要领养,却都被父亲回绝了,父亲说,丫头片子也是自己的骨血啊,生下来了就是血脉,怎么舍得送给人家,若是到人家吃苦受累,自己心里也不踏实啊。所以到现在每当几个姐姐坐在一起聊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还会泪眼婆娑的念叨说,当时要不是咱老爹的坚持啊,我们几个现在还真不知道谁都在什么地方呢,一家人永远就不能团圆了。 我的出生本来不是在计划之内的,有我的时候父亲已经是四十七八岁的人了,老来得子,父亲那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啊,听姐姐们常和我说,每天父亲收工回家的第一件事,进了院子先高喊一声我老小子在吗?然后隔着窗子上一块巴掌大的玻璃向屋里看看我,再冲进屋把我抱在怀里稀罕一会儿,才踏踏实实的去干别的活计。虽然姐姐们这么说,但是从我记事开始,我就觉得父亲对我和姐姐们的待遇是一样的,从来没觉得父亲怎么特别地娇惯过我,更谈不上溺爱了。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姐姐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虽然干不了多少,但是从没特殊过。现在想起来,是我的幸运,父亲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是他那时就知道该如何更好地教育和培养子女的。 我们家虽然在村里受欺负,但是在家里却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父亲总是对我们说,家和万事兴,所以他从来不把外面的不愉快的事情带到家里来,不管外面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要是走进院子,父亲就永远是一张笑脸。最让我高兴的时间当属每天吃晚饭之前,母亲和姐姐们在厨房里收拾饭菜的当口,父亲就会先把饭桌放在炕上,他坐在炕头,我坐在他的对面,然后用筷子当作鼓槌,教我打各种鼓点,但是他只准我用筷子敲打桌子的边缘,绝对不允许用筷子敲打碗,好像是说只有要饭的才会用筷子敲打碗边的。虽然都只是些扭大秧歌时的节奏,但是却间接的培养了我对韵律的感觉,后来我在学习和工作之余,自学了一些乐器,虽然谈不上精,但是在闲暇之余,吹吹打打,自娱自乐,倒也快活。再就是给我讲他在部队时参加过的几次战斗,尤其是他打太原时负伤的经历,刚开始听的时候,是非常有兴趣的,简直把父亲当成了心中的偶像,但是时间长了,听的次数多了,就没有了那种崇拜感。当然这期间他教给我最多的还是为人处事的方式,做人的基本原则,这让我在后来的生活和工作中受益匪浅,也造就了我十分倔强宁折不弯的性格,我记得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论什么时候自己都首先要刚强,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论谁多厉害,总不能抓把土就把你给盖上了。 我还是很争气的,那时我们那方圆几十里考出去的第一个本科生就是我,当时在我们那里很是轰动了一下,也让我们家彻底地扬眉吐气了一把,那些日子,邻里邻居,老老少少,叔叔婶子,大爷大妈,见了父亲的面就道喜,说这老头,是有福的人啊,那么大岁数才有了个儿子,这不几年的功夫就得上济了。父亲只是嘿嘿笑笑说,咳,这还不是咱这风水好,也是托大家伙的福啊。话虽不多,但是我还是听出来父亲说话的语气里多了一份原来从没有过的底气。 再后来,姐姐们都出嫁了,可能是秉承了父亲勤劳的性格,个个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我也毕业工作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所以就商量着让爸爸妈妈不再种地了,颐养天年,父亲答应了,把地都给了别人种,但是他和母亲坚决不到我们任何一家去,我们知道他是不想给自己的儿女添麻烦,好在四姐家离他们也就几百米的距离,可以随时照应着,倒也让我们放心,所以我们也就没再坚持,最后父亲自己还是留了一小块地,种一些蔬菜萝卜、瓜瓜果果,等我们回去看他们要走的时候,便给我们每家都带上一大捆,说这都是不上化肥的,没有任何污染。 有一次我回家,刚进门,妈妈就开始和我告状,她用手点着父亲说,你说这不省心的老头子,都七十七八岁的人了,还不服输呢,前几天和人家几个年轻的后生打赌,居然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走了五十步,我可告诉你,万一要是有个闪失,我可不伺候你啊。我当时也很吃惊,扭头看看父亲,还没说话,父亲已经像个孩子似的,搓着两只手,低着头,退缩到了墙角,一边退,一边说,我就是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太惜力,还不如我这老头子呢,听你的,下次不敢了。看着父亲那个样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偷偷地笑了, 在父亲八十七岁那年,检查出他患了膀胱癌,当时已经是接近晚期了,医生说,如果做手术,最好也就是能维持一年的时间,而且风险非常大,这么大的年龄,怕是下不来手术台,建议做保守治疗,我们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说,年轻的时候,腿上的那个伤已经让他受够了,现在老了,说什么也不能在肚子上再割个口子了,所以就没进行手术。但是在医院住了几天后,他就说什么不在医院住下去了,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回家去养着了,反正就是输液,让医生开好药,到家里让村里的医生给输就行了。拗不过他,和医生商量之后,我们只好把父亲接回家去,临走的时候,医生特别嘱咐,这种病人,到最后的那段时间,痛的是很厉害的,最好准备几支杜冷丁,但那是违禁药品,不能随便开,你们自己想想办法。我通过关系,弄了两盒,让姐姐们带在父亲的身边,其实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不是怕花钱,因为他是伤残军人,住院的费用都是全部报销的,他是怕在医院里没了之后,人就得火化,他是不想火化的,前些年的时候就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没了,一定要土葬,介于他当时的坚持我不得不答应他。本来想在家多陪陪父亲几天,可是父亲说你是公家的人,身不由己,家里有你几个姐姐呢,你就放心的工作去吧,有什么事情她们会给你打电话的。 就这样父亲在家里坚持了半年,有一天傍晚时分,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说父亲好像厉害了。我放下电话,赶紧打车往回赶,等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父亲静静的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显得那么安详,姐姐们和几个亲戚围在他的周围,我轻轻的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干枯的手说,爸爸你觉得怎么样?儿子回来看你来了。父亲的眼皮使劲地动了几下,但是最终还是没有睁开,只是从眼角里涌出一滴浑浊的老泪,流过脸颊,滴落在枕头上。这是我见过父亲流过的唯一的一滴泪。 父亲就这样静静地走了,村里的人都说,老人一直等到儿子回来才咽下这口气,老来得子,最终还是得济了,这就是福啊。话虽然这么说,可我还是有点怪姐姐不早点告诉我,让我和父亲说上几句话,姐姐们委屈的说,爸爸根本就没有表现出医生说的痛的不行的那种症状,连一支杜冷丁都没用,前几天父亲还不时的念叨,没事的,我怎么也得挺到等山上的庄稼都撂倒了再走,要不,还得让我儿子挨家挨户的去给人家磕头,借人家的地方,求人不容易啊。当我们给父亲擦洗身子的时候,撑开父亲的手掌,才发现父亲干枯的手心里有着很多的小口,那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姐姐们都大哭起来,责怪着自己粗心大意,可我心里更明白,这是父亲在用这种方式给他的儿女们最后诠释着刚强这两个字的含义。 安葬父亲的那天,天气很晴朗,山上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父亲也完成了他最后的一个心愿,没让他儿子给人家磕头,为他借路,姐姐和亲戚们哭哭啼啼的诉说着父亲的好处,可我没有哭,也没有掉泪,我要告诉父亲,我是他的儿子,身上流着他的血,我要以一个刚强的姿态送他最后一程,也会以一个刚强的姿态去迎接我的未来。 当我写完这段文字,我哭了,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我知道有些感情是不能不用眼泪来表达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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