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他们那样的爱情 |
正文 | 他们那样的爱情 她出生在北京,父亲是个小手工作坊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手工作坊被公私合营,又正值精减城市人口,她只好和母亲回到了乡下老家。高中毕业后,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她失去了考大学的资格,也没了成为民办教师的机会,等到能有政策可以回北京,她却已结婚多年,有了三个孩子,从此,把根扎在了农村,一辈子再没也能拔出腿来。 她自小聪明要强,上学时,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做事也从不甘落人后。积极要求进步的父亲在母亲回乡后不久就宣布和“地主家庭”断绝了关系,她是长姐,还有比她小十几岁的弟妹,母亲是旧式妇女,缠过的足,挑不起家庭的重担。她只好担负起养活四口人的重担。农忙种地、农闲编席。三年灾害时期,她地里挖野菜草根,下河捕鱼捉蟹,扛着百十斤的红薯到三十里外的山中换粮食,硬是让全家人活了下来。等到父亲归家,弟妹长大成人,她才以30岁“高龄”出嫁,那时的他,33岁,是一个因为贫穷娶不上媳妇的憨厚男人。 她埋怨自己的命运多舛,赶不到好时气,满脑子的学问和见识无处施展,“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她总这样叹息。也的确如此,比她大的堂兄表姐,在出身论之前就考取了大学,比她小的弟弟妹妹,又因为不再讲出身而有了选择命运的机会。看着光鲜耀人的兄弟姐妹,她心里的失衡愤懑可想而知,本希望妻以夫荣,偏偏他又只会种地再无一技之长。别说和在外工作的亲戚比,就是在村子里,也勉强算过了中等日子。三个孩子缠身、改变命运无望的她,把一腔怨怒全撒在这个“窝囊”的男人身上。做家务,她骂他像猪一样笨手笨脚,干农活,她说他木头脑袋不知变通,说话聊天,她嫌他木讷沉闷不会讲知心话,养家生计,她骂他没本事过不上富贵日子。和别人聊天,他一插嘴,她就用白眼把他推到一边去。生了气,她摔盆打碗,拍着大腿哭自己的命不好,他任她哭闹,揽过吓得哆嗦的孩子,抱柴,做饭,下田,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 她多次和亲友们诉说他的不是,“如果不是嫁给了他,我也早就回北京了,还用受这罪?!”有位亲戚半开玩笑“和他离婚啊,离了不就行了?”她反而发了怒,“让人离婚,你这叫人说的话吗?缺不缺德?!”从此,和这位亲戚形同陌路。她也和儿女们抱怨自己的委屈“要不是你爸拖累,我这一辈子哪至于!,可怜我一身的本事啊!”儿女们私下撇嘴,小声嘟哝“也就是我爸能忍您这么多年,换了别人,不定过的什么日子!”这个时候,他还是不作声,呵呵笑着,怜爱地望着她,好像她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们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和她渐渐衰老。农事渐少,又没了讨吃求穿的奔波,她的一切就成了他的生活中心,再加上她的身体不好,他就几乎成了她的专职仆人,让往东绝不往西,让打狗绝不骂鸡,做饭、洗衣,还打理着一大片菜园,整天忙里忙外,她呢,嘴勤手懒,指派活计、挑剔毛病的时候多,手却是很少动的。晚上,他给她打来洗脚水,等她舒舒服服躺上床,他才美美地抽上一棵烟,把电视机的声音放到最小,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看那些家长里短。孩子们都有些看不过,说他把她惯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公主”。他一本正经地说,哪有过这种日子的公主,她只是有一身的病,我不好好管她怎么行? 70岁的那年,他突然病了,咳嗽,气短,消瘦。孩子们带他去医院检查,被告之高度怀疑肺癌。回来告诉他和她,只是肺炎,吃点消炎药就好了,不碍事。他和她却从孩子们躲躲闪闪的眼神和嘀嘀咕咕的谈话中,感觉到了什么。她不再闹腰疼头痛,揽下了所有的家务,每天早晨和他到村外散步,晚上陪他去村里扭秧歌,丝毫不介意村人诧异的目光。他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切,过上了他曾经让她过上的生活,她不再因为一点小事就出走到孩子家,他也不再为躲她的唠叨而去干农活避难。两个人一起去赶集上店,一起谈论家长里短的是是非非。一个月后,复查回来,她看着他,哆嗦的几乎站不住。孩子们拉着她冰凉的手,高兴地说,只是气管炎,虚惊一场,她突然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死老头子,你想吓死我啊。他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全然不在意在场脸红心跳的孩子们。 他和她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他享受着她的霸道、任性,她享受着他的耐心、体贴,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她照例在孩子们面前复习他的“罪状”,象重复着以前好听的故事。他低着头,仿佛真的是干了坏事的那个“罪人”。孩子们有些同情、又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却发现他眼睛向下,正用一根牙签在专心致志地拨弄着地上的蚂蚁,不禁笑出了声。他嘟嘴瞪眼,做了个狡黠的表情,然后一本正经地望着她,用心聆听的模样。午后,温暖的阳光洒进来,微尘在光线中升腾飘浮,诉说的人面带笑容地诉说,倾听的人眼含笑意的倾听,时光静止,如安详静谧的油画。 他和她是我的父亲母亲,均已年过7旬,即将迎来他们的金婚。 还有这样一对夫妻。 被媒人带着和他见面的时候,她22岁,他20岁。 她根本没敢抬头看他的模样,在他家吃了一顿饭,拿回一条新围巾,就算订了亲。 有人跑来告诉她的父母,他的双亲在外讨生计,他从小和奶奶叔婶一起生活,属于“穷家养娇子”一类,根本不能挑家过日子。 她的父母思想传统,既然吃了人家的饭,拿了人家的东西,就算是答应了这门婚事,怎么好意思反悔?她没念过一天的书,不识字,人又老实,在她的心里,父母的话她应该是听的。 一年后,她嫁了过来,发现他除了不会干活,脾气还特别不好,稍不如意,轻则动口,重则动手。更要命的是,他的家里,除了高寿的奶奶,还有没有子女的叔婶,打着光棍的哥哥,再加上归家养老的公婆,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年轻的她身上。 过了几年,家里有了九口人,四位老人,四十多岁的大哥,她和他,还有两个孩子。为了生活,什么都不会干也不想干的他也只好放下身段。可自小养尊处优,养成了眼高手低的毛病,低不得头看不得别人脸色,找工作,做小生意,都是找一个怨一个,干一行黄一行,终究一事无成,他也就顺坡下驴,干脆甩手。没办法,只好是大哥下田种地,她编席织篓,勉强过活。地里的活他是不干的,家里的事他也根本不管,他每天能做的,就是白天和一帮闲人聊天,晚上拿把京胡唱戏,成了别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闲汉”。 日子过得艰难,他的脾气越发的不好,两天吊脸三天摔打。“这老的老,小的小,男人任事不干,过个什么劲啊,赶紧离了算了。”许多人劝她,她不吭声。有一次,天下大雨,她正好去加工点碾面,等她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收院里晾晒着的麦子,他打着伞站在门口,二话不说,直接把她打倒在泥水里。麦子被雨水浇透,她的心也凉了。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在哥嫂的白眼中住了没两天,他去找她,命令她回来,她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他,乖乖地回了家。 四十四岁的时候,他得了糖尿病,吓得要命,从此,更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捏,保养得金贵。公公患癌吐血,她衣不解带地守在身旁,他在另一个屋里呼呼大睡。婆婆瘫痪在床,她端屎端尿伺候,他在旁叉着手皱着眉头。她抚养两个儿子长大,供他们走进了大学的大门,送走了脑血栓多年的婶婆,八十九岁高龄的叔公,还有八十岁的大哥。从结婚过门的第一天起,她一直是早晨五点钟起床,晚上十一二点入睡,家事农活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可他却视一切为理所当然,不知道感激和珍惜不说,还不屑地嗤之以鼻,“除了这点破活,你还能干点啥?” 她是沉默的,除了干活,别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送走了所有的老人,两个儿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她的生活却依然象地球围着太阳。吃饭,可着他的口味,做事,可着他的心意。可即便如此,稍不如意,打是很少了,责骂与轻视依然如旧。儿子们心疼她,把她接到城里去看看孙女,顺便在城里歇几天,可刚呆上一宿,她便魂不守舍,和儿子商量“我还是回去吧,你爸没人伺候不行啊。”恨得儿媳妇牙根直痒,望着她“您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让他自己过着试试,您欠他的啊?!”她低下头,有些讪讪地说“他真是没人过不了啊。” 她早早地就弯了腰,衣服也从不舍得买,和他站在一起,他神采风扬,自夸像吃公家饭的干部,她衰老枯瘦,当年鲜花般的俏模样没留下一丝痕迹。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她早已习惯他的居高临下, 颐指气使,他享受她的无言付出,贴心照顾。她从不在人前怨他的一句不好,两个人心安理得的过着这样的日子。每每有人说,他的命好,小时奶奶养,年轻媳妇养,老了儿子养,一辈子几乎什么都不用干,逍遥自在,而她一辈子当不家做不主,操劳不说,还挨打受气,她总在一旁笑着点头“就是啊,人家就是有这命,你说有啥办法”。 他和她是我的公公婆婆,共同走过了四十年的婚姻。 真不理解他们那样的爱情,没有相知相恋的基础,没有丰厚充盈的物质,没有心动神迷的激情。在别人的眼中,他们不般配、不平等、不和美。生计的艰辛,性格的差异,位置的挪移,让他们的婚姻看起来有些不堪,畸形甚至是丑陋。但他们,却是周瑜黄盖,用各自的方式,把婚姻织成了细密结实的网,垒成牢不可破的墙,在感情的沙漠中慢慢地、柔软地渗入婚姻的灵魂,在生活的细水微光中苦心经营,支撑扶持。看着一个在自己陪伴下,生活得悠然自得、康健快乐,我想,另外那一个的心里,必定也是得意满足的。而我们这代人的爱情,有他们不曾享受过的物质丰沛,不会大声说出的浪漫情话,不曾拥有的各种恩爱的秀,却少了他们在婚姻中对苗的浇灌,对树的养护,对花的等待,而一旦风雨来临,哪怕只是微小的枝摇叶晃,便会支离破碎,各奔东西。 真的,有时,也挺羡慕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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