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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老家门前的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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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门前的那棵树

作别乡下的老家,已经整整32年了,1980年9月,我考上中专,户口迁出老家,那一年,我18岁。

在老家生活的十几年,深深刻画在脑海中的印象,就是穷,除了物质生活上的穷,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服,还有精神生活上的穷——庄子里除了小学生的语文、数学教课书外,找不出一本其他可读书籍。小学生的课本也只是当年的,过时的课本都被村民卷了喇叭筒烟,仅有的一份《湖南日报》,队长独享阅读权,阅读的是过时半个月或者个把月的新闻。村里没有收音机,有线广播红火了一阵子,慢慢就一天响三天不响,更谈不上有电视机。现在想来,留在心底的村庄的唯一的文化印记,恐怕就是村头口、集体仓库旁的那棵百年老树,是那老树下发生的人事和物事。

那是一棵老柳树,长在集体仓库坪临溪边的堤坎上,距溪高度约十来米,春季垂新柳丝、发新柳芽,条条缕缕,密密匝匝。垂到地坪上的柳丝,仓库保管员搭着梯子修剪,不影响村民出行和休憩,垂到小溪水面上的,随着潺潺溪水的缓缓流动,柳丝微微飘动,有时拂到游鱼身上,游鱼惊恐一弹,或沉下水底,或钻进堤洞;冬季柳叶零落,光秃秃枝桠交错,整个树象风干了似的,扯一枝柳条折断看,汁液饱满,隐含生机,它是在作生命的蛰伏,等待来年生的爆发。树干有俩人合抱粗,根根裸露的树根,象一条条龙爪,牢牢抓住堤坎,扎进出,扎进出;树的老皮包裹着条条粗筋似的树瓣,交缠着向上,遒劲有力;树高三米处,平着分出三股横杈,每杈粗若农家屋的廊柱,两杈伸在地坪的上方,形成天然伞盖,一杈伸在小溪之上,和小溪对岸杂树相连;树干离地约1米处,结了一圈树痂,象安装上的一条圆凳,坐上小憩的人多了,光滑洁净。

这棵树,没人知道它的年岁,健在的先人选择此地为村庄时,它就自然地生长在那儿,同样这般老迈。我的先辈,因建设柘溪电站移民至此,据说,当时的生产队长,带着几位村民寻找搬迁地,他们没有选择人口集中地,而是沿着山谷小溪深入探行,见着了这棵千年老柳的旺相,队长就坚持将这穷乡僻壤定为落脚地。队长的理由就是两个:山高林密,小溪水清,柴方水便;千年老柳关山,永葆村庄万年荣。

我就出生于这老柳旁,观世界于这老柳旁。

村子不是很大,只有20来户,七零八落地分布在山坡上,象挂着的一个个鸟笼,只有老柳树处是一亩见方的平坦地,生产队在坪的上游方建了一座仓库。

老柳树坪,仓库边,自然成为村民的公共活动场所。队长每日派工,只要站在柳树坪里喊上一声,村民扛锄荷担,上山下田,播种收割;生产队开会,贯彻上级精神,村民习惯性地带着小板凳,坐到柳树下,夏秋点马灯,春冬燃篝火,听队长单簧唠叨;夕阳沉下山脚,炊烟在每家的烟囱口淡下去了,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大碗小碗,陆续先后集于柳树下,兑换着无油水的菜吃;热天的夜里,摇着蒲扇,男人叨着烟筒,女人纳着鞋底,坐在地坪的岩石上,树痂上,拉古说今,夜风乍起,寒意初升,慵懒回屋。村民家遇上喜庆事,摆酒、闹喜、恶作剧,都由这老柳树见证着。记得老人们说过,有一位村民“讨堂客”,“堂客”家嫌彩礼少,送亲的人和“堂客”走到柳树下不肯进屋,接亲家没辙,又不能发脾气,低三下气,将饭菜席开到老柳树下。夜幕降临,老柳树处传出“亲家亲家,到家才亲;坏媳妇贪财,好媳妇招财。”以为关山老柳开金口,土地神发金言,然后队长出面劝说,亲家和“堂客”乖乖进了家门。

老柳树下给我记忆最美好的,是放电影。那时,公社有专门的电影放映队,说是队,其实就是一台放映机,一个放映员。放电影是按村、生产队顺序来排的,一年之内也许轮不到生产队放映一场。但总有轮到的时候,一旦轮到放电影,这山村就象过节,喜气充溢。放映员挑着放映机和发电机,下午就会到,布置晚上的放映。在柳树根旁,摆上一张农家桌,是放映机的位置,在伸向地坪上方的两根枝杈上各系上幕布的一角,下两角各系上一个石头,拉抻,放映场所就布置好了。放映员在队长安排的村民家吃晚饭,付两毛钱的放映费(这是为村民做好事,村民都乐意,一般也是轮流),喝着茶,等待夜幕降临。我们小孩比大人心急,早早地带上凳子去占位置,算计家里有几人看电影,就在地坪里摆放几张凳子。我们懂规矩,不象现在,规矩、规则、政策、法律,在人情、权力面前都可作出交易——在老柳根旁是不摆凳子的,那里是留给踩机子的大人们坐的:那时没有通电,放电影靠人工踩发电机发电,放电影时,起码有七八个劳力轮流着踩机子。踩机子是个苦力活,也是技术活,踩得要用力均匀,不均匀,电量就不足,电影里的图像就暗下去,声音就拉着长声哑下来。记得有一次看《南征北战》,我们看得多的就是《南征北战》、《地雷战》、《地道战》,冲锋号一响,指挥官喊冲锋,踩机子的人也看呆了,忘了用力踩机子,指挥官喊的“同志命,冲啊!”“同志们”三字高亢,“冲啊”却声音慢慢降下去了,最后没了声音。队长为此在第二天加开了批斗会,说踩机子的心怀不轨,损害解放军形象,“冲”得没有解放军的气势。

电影完了,村民意犹未尽,还要坐着聊聊电影里战斗的精彩,和他们喜欢的角色牺牲的遗憾;大一点的小孩,围着老柳树追逐戏闹,毫无睡意,小一点的孩子在母亲或父亲的怀里甜甜地酣睡。是夜的凉意喊人回屋。

老柳树下见证了好戏,同样也见证着坏戏的上演。那个时代,对于“地富反坏右”复辟的防范,比农业生产还重要。队长是一个好斗之人,加上家族势力大,在村庄里,说一不二,一手遮天,只要上面有风吹草动的精神下来,在老柳树下,队长就搭上台子,摆开战场,开批斗会。老柳树是个天然的批斗场:在树痂上放两根圆木,用绳索捆绑,圆木的另一头放置在两块方石上,铺上板子,台子就搭成了。有批斗的由头,由头就是批斗的内容,如果一时没有批斗由头,队长就拿一户地主成份的人开斗,这地主是批斗的固定由头,随时可派上用场。有时地主不服气,叽叽咕咕不老实,就吊着批斗,往柳树上方是枝杈上挂上一根绳子,套在地主的两只手上,就吊起来了。队长的敏感,犹如老柳对春冬的敏感,春来发芽,冬来落叶,一位村民太阳落山时说“太阳落了,该散工了。”正值毛主席逝世,队长说他攻击社会主义,晚上组织批斗。老柳树经风沥雨,龄高持重,对这些人间悲喜剧,只静默地看,静默得丝风不起,柳梢不扬。

老柳树日浸月染人间物事,充满了灵性。生产队的社会组织形式,意识形态热闹了,但物质生活极端贫乏,解体走向应然,责任制应时而生。集体财产分发到各家,仓库也被拆卖了。拆仓库后的那一年,柳树没有发出新芽。挣脱土地束缚的年轻人,开始脱离村庄,走向更远的、难测的城市发展,他们日积月累,有了一定的资金后,要么在城里驻扎下来,要么到小城镇购房安家,慢慢的,农村的木房子腐烂了,田地荒芜了。当老人们故的故去,随的随儿女进城,零星留下的老弱病残户,因为村子存在地质灾害隐患,在政协委员运用《社情民意》的呼吁下,也整体搬迁了。村庄人气散去,凋谢了,老柳树也跟着枯黄了,年年发不出新芽,长不出柳丝。

我不哀叹老村的消失,老柳的枯黄,这些文字不是挽歌,只是记忆,更是期望,因为老的旧的死去,一定会有新生的勃发。

父亲告诉我,老柳树前年被人砍了,卖给了一位茶庄主人。可以肯定,老柳树锯成了茶桌。去年,树蔸也被人挖了,也肯定做成了根雕,或者雕刻为茶几,成为厅堂、茶室里的摆设。对于老柳树来说,这也许是它最好的归宿,它生为人遮荫档雨,搭台唱戏,死了为人桌凳,供人悠然品茶,畅谈人生世事。我同时也能探听到,那些进城居住的村民,住在城市的小区内,过去整日劳作的农民,也悠闲地在小区公园里散步,在健身器上做健身,享受着市民体面的生活,颐享天年;搬迁出来的,也集中在乡镇安排的新居民点——月亮湾,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地方,成排的三层小楼,连栋20余户,宽阔的前坪里,绿树成荫,花香四溢。

老柳树,你总是无声无息地服务于人,屈从于人,只作见证,不沾染是非,不评判功过,正是这种无私的服务和屈从,才显示出你的高贵、洁净。

作者 湖南省安化县人民法院 李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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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5 14:46: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