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黑狮,你来了么 |
正文 | ![]() 黑狮,你来了么 文/杨国鹏 我在省城的家里,不曾养过任何动物,就连一条赏心悦目的小鱼,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龟,都不曾。很多朋友来了,就忍不住问:“没有动物的家,是不是缺了活泼,少了欢腾,是不是……?”我点头不语,会岔开话题,因为的确有隐情。 我们老家有过一条狗,不说养,因为它是陪着我们生活,是陪着我和妹妹成长,它是我们的伙伴,它的名字叫“黑狮”。我记得那是1998年,家里的苹果园开始挂果。因为往年邻居家的苹果,被兔子等动物糟蹋得厉害,热心的姑父便送我们一条狗,已经一岁多的德国黑背。它一对尖耳挺立,两眼警惕,鼻子濡湿,舌长而红,背毛乌黑发亮,一条长尾如马刀般低垂。刚来时,它烦躁不安,每天的食量极少。我和妹妹经常想着法子逗它玩,给它冲澡,给它清理毛发;父亲找铁匠锻造了狗链(虽然后来基本没用上),新买了食槽,亲自给它盘的窝,窝里均匀地撒上了细细的沙子;母亲又给窝里铺了柔软的麦糠,垫了干净的麦草。每次全家吃饭也不忘了它,慢慢地,它也适应了,接受了。父亲给它起了名字叫“黑狮”,聪明的它很快就知道,叫黑狮就是叫它,它就是黑狮,它有一个威武的名字。雨天里它会把自己的食槽拖回窝,天晴了又拖出。全家人都稀罕着,打心眼里喜欢它,它也和我们亲近了。家里偶尔来了生人,它会厉声地叫,主人听到动静了,笑着从屋里出来:“来客了,自己人。”主人殷切地招呼客人,它会闻闻客人的味道,仔细端详一番才走开。来人会说:“这么凶的狗,倒还听话!” 家里那时并不宽裕,一旦有了肉吃,妹妹就欢天喜地。母亲是一个勤俭的人,要求我们不能给狗吃肉。肉熟后的第一顿午饭我们吃的是面条,每人的碗里都放了些许。母亲简单吃了几口,便将自己碗里的肉藏于汤面碗底,说胃不舒服就快步走过去,倒在黑狮的食槽里。妹妹扯了扯我的衣袖,笑嘻嘻地努嘴示意,其实我也早已看在了眼里。这时,我看见黑狮乜乜地看着母亲,眼里似乎有些潮意,尾巴难得地摇了几下,又看看我们脸上的笑容,才低下头去狼吞虎咽。接下来几次我们吃饭时,黑狮便远远躲了去,只在主人给食槽倒吃食时,才火急火燎跑过去。似乎是怕主人难堪,它识趣。情知母亲严厉却心善,妹妹用筷子夹肉时,会假装不慎,遗落于地,便一声清脆的呼唤:“黑狮!”黑狮就一阵小跑过来,顺了妹妹秀气的脚尖指点,伸出长长的舌头将遗落的肉块舔了去,地上的油渍也被舔得干净,闭上嘴,望望妹妹,似乎点了一下头,又踱步离去了。父亲抽着烟看见了,说:“黑狮是狗,也是家里的一份子!”熄灭了烟头,又交代我给黑狮倒些开水,舀些肉汤,泡上干馍。我痛快地应了,弄好后,端着碗向黑狮走去。它跳跃着过来,亲热地舔我空着的左手,又轻轻撕咬我的裤腿,我笑着假意躲闪,说:“小心洒了!”它就住了嘴,喉咙里却发着呃儿呃儿的声音,尾巴左右摇动着。等我仔细地把吃食倒进食槽,它便扑过去,津津有味地吞食起来。 黑狮最喜欢跟着主人去地里。每每看见家里谁拿了农具,它就呼哧呼哧地呼吸,两只前爪就往前扑,偶尔也会汪汪地叫两声,似乎提醒着主人,它也要去。 黑狮是骄傲的。它不屑和别的狗打闹嬉戏,有时在去地里的路上遇到,四五条狗一群围上来,它会发出低沉的嘶鸣警告,如果还有尾随,它就目光凶恶地注视,惊得那些狗四散而逃。末了偏偏回过头,冲着黑狮汪汪地叫着挑衅。黑狮做出要扑撵的姿势,那些狗就惶急地跑远了!黑狮是温柔的。路上遇到小孩,摸它,它就轻轻地嗅,伸出舌头,温柔地舔小孩的手,围着小孩转圈,有时还会卧下来,任小孩摸它身上的毛发,甚至撕扯它的尾巴。路上遇到邻居,它也会小跑着过去绕一圈。如果有热心肠的,扔给它半块馍,它是不吃的,却用长长的舌头去舔对方的手,表示友好。邻居就会羡慕地说:“你家养了一条好狗!”主人听了就笑,谦虚地说:“狗都一样!” 主人高兴时,黑狮是活泼的。它会在地里,踩踏枯草,惹得蟋蟀等昆虫跳出来,它歪着脑袋看,用前爪扑逮,但从不咬死或吞咽,只是嬉戏。它喜欢高高跃起,喜欢步福大而频率低的急速奔跑,跑着跑着又会紧急停住,东张西望一番。它会追撵野兔,还会抄近道堵截,每每兔子跑不掉了,它却转身离开。听妹妹说,因为父亲的几次训斥,它知道该怎么做。从此没见过它乱吃东西,乱咬家禽,或咬死什么生物。我没有训练狗的经验,只喜欢去地里的时候带着它,看它欢快的跑动,兴致来了我会将草帽扔飞,看它高高跃起衔住,等它还给我,又反方向扔出去,看它急急地用嘴去接,就这样嬉戏。有时我不扔了,它会咬住草帽往后拖,意思是让我继续。有时还人立而起,将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用嘴叼咬我的手,无论我躲闪多快,方向怎样变换,它总能准确判断,稳稳地衔住,并不用力,似乎知道深浅轻重。偶尔跑得远远的,没了影踪,我也不会担心,那一定是去挑一棵树撒尿,等回来了,围着我又跳,又跑,精力旺盛! 主人沉默时,黑狮是安静的。记得那年我考的大学不理想,感情上又有些忧伤,对前途充满迷茫。晴日的夜里,我常常一个让人跑到果园,躺在果园旁高高的麦草堆上,对着天空心里充满惆怅。有一次,黑狮不知怎么竟能爬到那么高的麦草堆上,乖乖地趴在我身边,默默地注视我,无声关切的眼神,令我感慨万千。我抚摸它的头,用手指梳理它的毛发,我分明看见它眼里也有了湿润的眼泪。它是在为我担心么?高高的麦草堆上,它是怕我想不开而做傻事么?还是我的忧伤牵动了它的忧伤?我继续看天空,辽阔的天空,不多的几颗星星在闪动,似乎很遥远,似乎又很近,我不知道这星星在说着什么,又会暗示什么。看了半天,一低头,黑狮也在看,人家说,“狗看星星一灿明”,可我从它的眼里看出了淡淡的伤感。似乎觉察了我的视线,它收回目光,又看着我,接着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我的手,我的脸,似乎这样就可以让我得到安慰。它用它的方式表示着感情!我释然了,我不该忧郁,我竟然让它看出了我的不快,我亲爱的家人看到我此番的忧郁,又会是怎样的伤心!?我能因为这小小的挫折就萎靡么?不管怎么样,生活要继续,要给自己好好奋斗的勇气。黑狮,是你提醒了我,警醒了我!我将黑狮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经常和黑狮在一起。苹果园里,我锄草时,它就在果园里跑来跑去,每次眼看要碰到苹果了,它会迅速低伏着身子钻过去。干活时间久了,口渴,我就喊一声:“黑狮,水!”它就会衔着竹笼,小心翼翼地送过来,竹笼里:大大的塑料桶里是白开水,一大一小两个水杯,大的给它,小的我用。偶尔会有两个菜包子,或蒸馍,也是它一个,我一个。 后来我去上大学,每次回来前电话打给家里,家里忙时,父亲会让黑狮来接。大包我背着,我装了书的包,总是挂在黑狮的脖子上,或固定在它宽阔的背上。它怕把包弄脏,就高高地抬着头,雀跃着开路。不时还回头看我的远近,离得稍远些,它就会停下来等我。有时候着急了,它还会跑回来迎我。村里人看见了就乐呵呵地笑。我骄傲地说:“咋样?这是我家的黑狮!”回复的一定是拉了长音的:“知道,知道!好!”听母亲说,黑狮也有过几次艳遇。那是父亲带了去姑父家,姑父的朋友有好几条德国黑,同种的狗们才会有情趣。不过每次回来,黑狮不会再自己偷偷溜了去。狗们的爱情我不清楚,文字里只能略了去。 再后来,妹妹也上了大学,我进了省城,工作了,结婚生子,每次回去除了给家人的东西,还给它带了它喜欢的狗粮,好玩的玩具。每次它都兴奋的象个孩子。如果它在苹园里看守,妻子会风雨无阻给它送饭。儿子小时,它会看护着,围着童车转,一眼不眨地盯着儿子看;等儿子大些,它会陪着儿子玩,有时候父亲将儿子放到它背上扶着,它驮着儿子小跑。儿子乐得呵呵笑,它的尾巴就得意地摇!虽然它业已显老,胡子都开始白了。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我儿子快四岁那年,我们一家回到老家,没有见到黑狮来接,就急切地问。正和儿子拥抱着亲热的母亲,唉了一声,笑脸就开始变了,脸色很不好。父亲一句:“别问了!”我们忍着,一句话不说,匆匆往家走。到家后,经过母亲的诉说才知道:原来上次我打电话说要回来,却因单位有急事,全家没顾得回来,结果黑狮偏偏在路边等,偏偏随着班车跑。结果一辆外地牌照的车上,下来几个衣冠楚楚的人,用网枪射中它,把它带上车,一溜烟地跑了。村人看见了,大声地喊,使劲地追,却没有撵上…… 儿子一声哭,全家都流泪。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黑狮,那痛苦的表情,那望着窗外流泪的双眼,那被网住挣扎着的身影。一股巨大的伤痛涌上心头,我忍不住,我实在忍不住,我想喊,我自责着,紧攥着手,手心被指甲划破,血滴答着。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我的小小的错,却酿了如此大的过! 从此,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动物,无论老家,城里的家。文字敲到这里,键盘是湿的。如果它有灵魂,也一定会来看我。我的黑狮,你来了么? 2016.3.7日于西安 2016.3.8修改于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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